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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燕》2020年第5期|梁积林:你去过巴里坤吗?(节选)

来源:《海燕》2020年第5期 | 梁积林  2020年05月27日07:56

对于那个人的冷漠你怎么形容都不为过,近乎冷酷,但眼神里又时常透出些莫名的忧郁。这趟西去的列车上,他比我上车早。我从兰州站上车,找到自己的铺位时,他正在铺位对面窗口边的凳子上坐着。确切地说,我推着皮箱查看铺号时,不留神,还撞了他一下。我赶忙后退了一下皮箱,很抱歉地说:“对不起。”但他只是愣怔地看了我一眼,并没有任何与之相应的表达,很漠然地把头转向了窗外。我在下铺,看迹象,铺面上乱七八糟的,上一位旅客肯定刚下车,不然的话,乘务员早把铺位收拾停妥了。

我把行李放好后,打理铺位时,还感觉到被子里热烘烘的,证明我的判断没错。我把被子叠整齐,又从小背包里掏出一本书,准备躺铺上看一会儿。这时,我突然感到背后有一种锥力,我肩胛骨上的某个穴位还猛地跳了几下。我下意识地一转身,才发现那个人正直愣愣地看着我。许是一种礼貌性的示好,我忙在脸上堆了点笑容,但他马上把头转向窗外了。实话说,我心里确实有些小受挫。真是奇怪了,一个与你没任何相干的人,你何必在乎他对你的反应呢?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旅途嘛,太在乎别人对你的在意,就是庸人自扰。我顿了顿神,像整理铺位一样整理了一下自己麻乱的思绪,脱了鞋,躺在铺上,看起书来。

我看了一会儿,就有些迷糊了,但我还是硬往下看。当然,在这之间,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偷觑过他几次。他的脸一直朝着窗口外,仿佛定在了那里。中间有那么一两次,他猛地咳嗽过,并且咳得很破,身体猛颤着,像是他的身体里有人拿着斧头,猛劈了几下柴,马上又停住了。他用手抹了把嘴唇,望了我一眼,又把脸转过去了。

列车上的喇叭吵醒了我,晚饭时间到了。

我把扣在脸上的书取下放在一旁,但我还不想起来,又回味了一下刚才的梦境。我梦见杉杉了,和前几天在电话里与我恶吵的情形截然相反。她像以前一样,我是说我们爱着的时候那样,她很热烈地亲了我,说,她收回说过的话,和我重归于好,一如既往地好。但这倒霉的喇叭吵醒了我。

我咂了咂有些干渴而又甜蜜的嘴唇,仿佛那里真有很深的吻痕。我抹了一把嘴唇,叹了一口气,坐了起来。

“瓜子,花生,啤酒,饮料,八宝粥……”随着一声喊叫,过道里过来一辆卖货的手推车。

那个人动了起来。我仔细地观察着那人。他猛地坐正了身子,嘴唇蠕动着,眼皮一闪一闪的,两眼里像是有两头并驾齐驱的鹿在奔跑。但它们发现了我在看它们时,马上停住了。又用那股冷漠向我睃视了一下,瞬间垂下了眼皮,像是把那两头鹿关进了圈里。

手推车到他旁边,他撩起手示意了一下。

“要什么?”服务员说。

“有白酒吗?”他不假思索地说,也许事先他早已想好了要什么。“还有花生。”

“有,小瓶的,二两装的。”服务员很热情地说。

“两瓶,两袋花生。”他说,脸上有了点兴奋,慢慢地有了光泽。并没有看我,但我觉得他看了。

把东西放在小板桌上,他抖抖索索地从衣服内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四边发毛的钱包,付了钱。

车子已过去了,他又硬梗梗地问了一声:“有烟吗?”那力道,像是费了很大的劲儿才说出来。

“有。”服务员又拉着手推车倒了回来。

“五块的?”他说。

“没有。”服务员说,“哪有五块的?最低的都二十。”

他快速地闪动着眼皮,算计似的仰起了头,接着又摇了摇头。“算了。”他说。服务员斜了他一眼刚要走,他又说,“来一包吧。”

他爬上中铺,我才知道他就睡在我的上铺。他取下一个背包,把其中一瓶酒和一袋花生装进了包里,又把包放回了铺上。

他拆开花生袋,嚼了几粒花生,又打开酒瓶,抿了一口。他就那样,吃几粒花生,喝一小口酒,似乎很享受。

我看着看着,居然有了饿感。我这几天几乎很少吃东西,被一种说不清的东西折磨得够呛,啥事都不想干。怕自己憋出病,才有了这次无目的的旅程。也不算无目的,大目标是新疆,那儿地大景阔,想好好放松一下自己。我穿好鞋,去餐车吃些东西,再迟怕没有了。不像往常,我一出差时,妻子总大袋小包的,包括方便面、鸡爪子什么的,装上许多,到下车都吃不完,甚至连回程的都备下了。但这次没有,这次我是直接从办公室出来的。

我看了看窗外,天色已近黄昏。紧接着,火车进入了一个很长的隧洞,我明白,这是在过乌鞘岭。我起身去了餐车。

从餐车回到11号车厢时,一过门,就看到在我铺位那儿有几个乘警,还有些嚷嚷声。出于好奇,我加快了步子。

“车厢里是不准吸烟的!”一位乘警说。

“我?”那个人很紧张地说。

另一个乘警指了指车壁上“车厢内禁止吸烟”贴纸上的一根香烟上打了个叉的图标说:“老师傅,你不识字吗?该懂得这个图的意思吧。”

“广播里刚还播呢。”女乘务员说。

“要是高铁上……”另一个乘警说,带着语重心长的口气,“……这可是犯法。”

“我?”那个人一直嗫嚅着,好像他身体里只有这个词,使劲儿也掏不出别的来。“我……”

“把身份证拿出来看看。”一位乘警说。

“我?”

“别怕。”乘务员附和着说,“这是例行公事,登记一下。”

那人站了起来,爬上中铺,从背包里摸索了好久,也没下床梯,斜着身子把身份证递了过去。

乘警看了一眼身份证,又看了看那人,又向那人点头示意了一下。把身份证递给了乘务员,一起向前走去。

走在后面的乘务员像是发现了什么,又转过了身。“跟我们到乘务室来一下。”她说。

“咋弄?”那人终于从一向的冷漠里挣出了些急躁,慌忙跳下床梯。

我不知为什么,也为他着想开了,好像经历过这类事似的,说,“别急。”又说,“不会有事的,我和你一起去。”

那人跟在我后面,追上了乘警。

到了警务室前,一看里面人多,那人拽了拽我的衣襟,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我没理会,先走了进去。我一回头,那人却没有进门,并拢双脚,双手贴在两腿外,像个礼宾或者哨兵,站在门口。

“有事吗?”一个乘警说。我注意了一下说话的,衣袖上别着“乘警长”的牌子。“乘警长。”我心里念叨了一遍,明白了他是个头头。

“一块儿的。”我说,指了指门外那人。

“去哪儿?”乘警长说。

“乌鲁木齐。”我说。

“干什么去?”

“摘棉花。”

“你像吗?像个摘棉花的吗?”乘警长笑了笑,其他几个乘警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怎么就不像个摘棉花的了。”我寻思了一下,但我没说出来。我知道摘棉花是怎么回事,也明白他为什么要那么说我,不过我必须顺着他的话来。我乡下老家的大哥就干过这事,见面常给我提说,由一个人揽活,领上一帮人去新疆摘棉花,他不干活,算是个包工头,只是指挥、催促着大家抓紧干,他从每人中抽个小份。

“我是揽工的。”我说。

“听口音,你不像四川人?”乘警长说。

“我是甘肃的,老家那边不好找人,就到四川招人去了。”我说。

“是个老板呀。”

他站了起来,看着乘务员在一个本子上写了点什么,从乘务员面前拿过了身份证。“管好你的人,别让他在车厢里抽烟了。再抽的话,可要罚款的。”他说着,带着关切的表情,把身份证递给了我。

我一出门,那人赶紧后退了几步,紧接着又向我靠了过来。“我……”他说。我把身份证递给了他。“没事儿。”我说。我递身份证时,留心看了看,那个人叫吴坏,四川南充什么乡的。一个人怎么能叫这么个名字?我想。

回到了车厢里,他照旧坐在了他一直坐着的那个凳子上。我坐到了他对面。火车已到了武威。看到“武威”两个字,我就像看到了杉杉。自从我和她在一次订货会上认识后,我们不是我来,就是她往,时常往返于兰州和武威的列车上。三年了,先开始,我总是给妻子说去武威参加订货会,要么就是收货款,妻子笑着问,“你怎么老去武威呀?难道武威人就那么喜欢你们的产品。”她的话倒是提醒了我,后来,我不说武威了,说些别处,偶尔再说上次武威。我生怕妻子要我的车票或机票看,但她一直没那么做过。当然,我也做过些策略,每次都把票毁了。我有想好的理由,如果她问起来,我就说现在公司制度非常严格,出差回来当天就得报销。

列车停稳后,听到“各位旅客,武威车站到了。”的广播,我身子一振,几乎做好了下车的准备。“武威”两个字一闪一闪的,仿佛杉杉睒闪的眼睛,瞅着我走下车去。

那人突然咳了起来,才使我回过神来。

我望着他,他停住咳,试图要跟我说话的样子。但停了一会儿,他还是没说什么。我心里有别的伤感,回到铺上躺了下来。

第二天早晨,我一醒来就看见那个吴坏依旧在窗口边坐着,专注地注视着外面朦朦胧胧的天色。他是一夜没睡,还是很早就起来坐在了那儿?我想搭讪一下,但一夜的怪梦折腾得我没有一点情绪。梦里的她怎么又和我吵了起来,和现实中的那次一样凶,她恶狠狠地说她爱上了别人。真是莫名其妙,好端端的,她突然就发短信说不爱我了,再不想和我纠缠了。头几天,我还刚去武威和她见过面,她像往常一样缠绵悱恻地说要好好爱我一辈子,尽管那些话我们每次见面都要说的,但说到最后她还是抑制不住楚楚动人地哭了。她舍不得我,临走时,她说,我们永远不分开。可是没过几天,她就变了。我打电话过去,她居然一改往日温柔的口气,说别再打了,她已爱上了别人。好决绝呀。我停了会儿又打过去,她直接用恶语对我,我们就吵了起来。“你有意思吗?别再说了。”最后她气恼地说,把手机挂了,我都能感觉到她那个动作的狠劲儿。我不死心,以为她是在和我开玩笑,或者是在考验我。我在办公室里前思后想了一个早晨。也或许真有个男人在纠缠她。不行,我得阻止,我要夺回我的爱。下午,我又来了精神,感觉那不过是一场梦。我要再给她打电话好好劝说她。可是,她的手机号已是空号了。我想到武威去找她,但是到哪里找去呀。妻子肯定发现了我的异样,问我怎么了,气色太难看。那几天,我尽量不回家,托辞工作忙,到很晚了才回家。妻子说我一晚上都不安稳,又是跌脚,又是说梦话的,还哭过。再不能这样下去了,我做了个决定,给妻子打电话说新疆有个订货会,和头儿一块去,走得急,就不回家去了。然后我向单位请了假,坐上了这趟去乌鲁木齐的火车。我再不想把坏情绪带到家里去;我想放松一下自己,我想通过游历,忘掉一些东西。

我到车厢头的盥洗间洗漱完毕后,坐在铺上看起书来。但一点也看不进去,思绪一直从一晚上的梦里走出来走进去的张慌着,折磨得够呛。我放下书,也坐到了窗口边。我看了看他,吴坏依然是那种冷峻而可怕的表情,几乎没有感觉到我的存在。从他脸上一颤一颤的神色中看,他是不是也进入了一个说不清的幻想世界里。这样一想,我放弃了要和他说话的想法。

突然,广播喇叭“咔咔”地响了两声,随着一曲欢快的歌声,播音开始了:“现在是早餐时间。”

卖早餐的服务员推着手推车过来时,我买了一份:粥、馒头和一个鸡蛋。我想买上两份,但我用目光注视的方式询问了吴坏几次,他都无动于衷,我就放弃了。吴坏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这会儿,火车已到了哈蜜。

我吃早饭的时候,吴坏去过一趟卫生间。回来后,他爬上中铺,从背包里掏出昨天买下的小瓶酒和花生,放在了小桌上。我收拾完,把桌上的垃圾送到了车头上的垃圾桶里。他已经吃开了,像昨天一样,嚼几粒花生,抿一小口酒,旁若无人,很投入,也很享受。

我像是受了冷落。我本身就被一个事件放逐了,冷落了。我向车窗外面看去,大片的棉花地像晨霜一样的白。地里面几个摘棉花的人,像蜜蜂一样地移动着。一辆绿色的拖拉机停在地头,我看见拖拉机手在车上捣鼓着什么,然后跳下车去。我仿佛看到几声“突突”还徘徊在烟突口,像一些东西哽咽在我的喉咙口。

“你去过巴里坤吗?”我被一声问话突然惊了一下。是在问我吗?谁在问?我转过头四处巡视着。其他铺上的人都还睡着,或躺着,有看手机的,有戴上耳机听音乐的。没有别人,只有他,吴坏。他已吃完了花生,酒瓶也干了。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像是被什么激动了。脸上放着紫光,像是刚刚拉开了尘封已久的帷幕。他两眼很直,很动情,有什么东西就要溢出似的望着我。不是他,还能是谁呢?我赶紧“哦”了一声,有点跌跌撞撞的慌乱。“哦,哦。”我说。

“你去过巴里坤吗?”兴许是他以为我没有听清,又问了一句。

“没有。”我摇了摇头。

带给他的是一种失落,甚至可以说是打击,从他的脸上能看出来。

或许是为了补救什么,我有点讨趣地说:“我去乌鲁木齐,你呢?”

“巴里坤。”他说,表情又回到了以往的冷漠,并很快把脸转向了窗外。

“你到巴里坤干什么去?”我试探着问。

他没有反应。

我把目光从他的侧脸上转到了窗外,做出了一个决定,既然我是无目的的游历,何不随他去一趟巴里坤。但我没给他说。给他说了他会是什么反应呢?我正在给他说与不说中纠结着,被他一阵劈柴般剧烈的咳嗽给惊醒了。

作者简介

梁积林,甘肃山丹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诗歌八骏之一。参加过诗刊社第二十一届青春诗会和第九届青春回眸。著有多部诗歌、小说作品集。长篇小说《付楼镇》入选中国作家协会重点扶持项目。长诗集《河西走廊诗篇》被选入“一带一路”作品百部精品图书,由陕西太白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