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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20年第3期|严歌苓:小站(节选)

来源:《收获》2020年第3期 | 严歌苓  2020年05月28日06:36

长篇《小站》严歌苓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毕业于军校外语系的荣祖侠被分配到藏区高原兵站代职站长,一代就是三年,爱情与世事都离他远去。这年的秋冬,他和老兵刘刚在海拔四千多米的大山里遇到了一只受伤的幼年黑熊。他们相遇的情形,与二战期间波兰士兵邂逅传奇棕熊福泰克的情形有些相仿,而福泰克的故事是荣祖侠和他含冤谢世的祖父之间的珍贵联系。冬去春来,兵站的二十个士兵都成了黑熊的“爸爸”,殊不知人与野兽一旦产生抚养关系,就都要承受来自双方各自族群的割裂。时间迈入九十年代,喧嚣与迷离搅和在一起,为小站带来了一场最后的风暴。

他们与黄毛相遇的情形,跟波兰士兵邂逅福泰克有些相仿,所以小荣站长心里就把它叫做福泰克。尽管当着全兵站的人,他随着大家叫它黄毛。其实它浑身黑毛,只有胸口一个黄色的V,一眼看去,让小荣想到一件黑袍子镶了个黄亮亮的低胸V字领。全站的战士识的字相加,也不如小荣一人识的多,因为小荣还识一万来个英文词汇。荣祖侠的祖父是个教授,七十年代的一个冬天的清晨,忽然想不开,喝了敌敌畏。祖父死的时候,小荣七岁,已经是荣教授的学生,并有两年学龄了。两年学了几百个中国字,几百个英文词,荣教授还朝他晃头,小鬼头不用功啊。荣教授生在浙江,上海长大,却在西北教书,因为政治上有污点。什么污点,小荣不十分清楚。敌敌畏倒是让荣教授走得挺干净,但污点在小荣的家庭背景上洇染了一大片。一九八六年,十七岁的荣祖侠考取了军校的外语系。他觉得穿军服做学问多少算个社会上的强者,可以弱化荣教授留在他家庭背景上的污点。毕业之后,他被分到兵站来代职,领导二十个兵。军校领导说,先到基层锻炼是为将来的提拔做铺垫,但小荣觉得这种风马牛不相及的分配还是祖父那同一个污点的继续洇染。荣祖侠生得小样,圆脑袋,丹凤眼,额前一堆厚厚的头发,江南基因在他身上彻底返祖,看上去最多是个发育中期的男孩子,因此长相都比他老气的士兵们就叫他小荣站长。小荣站长在这个高原兵站代职三年了,替换他的那个真正的站长影子都没有。他和小兵站一起,似乎都被遗忘了。这里的电视机没信号,发电机又老缺油,因此夜里常常是黑的,靠几盏马灯照明。这样的夜晚很多,小荣站长高兴起来,跟士兵们讲过福泰克的故事。那是一只神奇的棕熊,参加了由波兰囚犯组织的反法西斯部队,按月领取士兵军饷,还有个供给簿,领粮油被服,因为它正经给炮兵搬了几年炮弹,所以部队正式给它授了下士军衔,后来因为搬炮弹一个顶十个,被晋升为上士。站里人想把故事听完,小荣站长又不高兴讲了。荣祖侠心里有一种苦楚,不知什么时候生出来的,跟自己都讲不清楚,跟别人更不能提。

他们是兵站里的士兵,是士兵中最不重要的、却最苦的小卒。兵站在海拔四千多米的大山里,二十个人,个个是厨子,又个个是跑堂。兵站一天总要接待三四个汽车兵运输部队,加上老百姓的长途车,一天做五六顿饭是起码的。他们还都必须做樵夫、烧炭人,客人用火盆取暖,木炭得他们烧,烧炭的木头,要他们砍。他们还是洗衣匠,兵站二十间客房的被褥,每天要洗,要晒,要缝。虽然有一台野战医院淘汰给他们的手动洗衣机,但在天寒地冻的院子里晾晒湿被单的差事,要对他们手上生的冻疮负责。于是小荣站长觉得站里每个人心里都有苦楚,与他的不同罢了,深浅有别而已。

碰上黄毛那天,轮到小荣和老兵刘刚当樵夫。他们看到一堆黑绒绒的东西在地上厚厚的松针里动弹,近了,发现是一只小兽。接着小荣激动了,告诉刘刚,这是一只幼年黑熊!黄毛站着不到两尺高,不懂得怕人,凑多近它都是半张着嘴哈气。很快发现它哈气是由于疼痛,一只足趾挂着彩。

小荣站长脱口便说,这不就是福泰克吗?

刘刚说,哦,福泰克就是这么个熊样?

小荣站长说,福泰克是棕熊,这个小家伙是黑熊,表亲。

荣祖侠小心地把熊崽子抱起来,没想到从来是空空的怀抱里,头一次抱的竟然是只熊baby。刘刚下意识往后缩着,问这东西咬人不?小荣站长没有回答。刘刚又问,那个福泰克咬过人没?

荣祖侠抱着熊崽往回走,抱得那么小心,让熊崽一头胎毛的脑瓜顶轻轻托着他的下巴。胎毛真好,若虚若实,巨大一朵蒲公英,反过来抚摸小荣站长的下巴。年轻的站长抱着这个熊科孤儿,心里生出从未有过的温柔。福泰克也是孤儿,那群永远没有回归祖国的波兰士兵都是孤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自己也是孤儿:精神孤儿,祖父是他精神的父母。刘刚站在小荣站长旁边,问这小家伙比福泰克岁数大还是小?小荣站长还是不言语。故事是祖父跟他讲的,祖父留的遗产少极了,他舍不得都拿出来跟人分享。与祖父有关的记忆,也许是他心里苦楚的种子。

荣教授年轻时在英国求学,那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他看到一个棕熊的塑像,棕熊抱着一枚炮弹,下面刻的字说它是个熊士兵,名字叫“Wojtek”。荣教授好奇,跟人打听,发现这个棕熊战功累累,搬运炮弹士兵是一颗一颗搬,而它可以前爪拎一箱,胳肢窝再夹一箱。荣教授还打听到,Wojtek在波兰语中,意思是“快乐勇士”。

小荣在抱着熊娃子回兵站的路上,跟刘刚说,福泰克(小荣给Wojtek凑合了这个音译)在伊朗的沙漠上,如果没有遇到那群波兰士兵,肯定活不下来。

刘刚又问,你担保这东西长成大家伙不伤人?

小荣站长说,福泰克从来没伤过人。

刘刚说,福泰克没伤过人,不等于这家伙不伤人吧。

小荣站长说,从小被人抱养的熊类一般都不伤人。

刘刚说,有科学记录吗?

小荣站长不语,抱着熊崽往前走。他知道的事太多了,谁都打破砂锅地问,烦不过来。站里的人其实对小荣站长的知识都是照单全收,从不质疑。小荣站长的声音不大,但他让你明白,他遗忘的东西比你学到的还要多;你质疑之前,疑点早已被否决。但这个叫快乐勇士的熊太邪乎了,让刘刚忘了这点。刘刚是河南人,小荣站长觉得河南人那几分农民的世故和油滑是他不喜欢的,此刻刘刚正是用啥也不当真的乐天态度挑衅他。

他们把熊孩子带回了兵站,马卫生员给它受伤的足趾上了药。足趾只剩了四个,大足趾被猎枪子弹给削下去了。也许它是爬在树上被子弹射掉了那个足趾。所有熊妈妈最早教给它们熊孩子的本领里,上树是最重要的。猎人来了,就近找一棵枝叶繁密的大树,爬上去,最好藏身。

昵称为马牙的上士卫生员说,也不知道这小东西怎么落单的,熊妈到哪里去了。小荣站长说,还不是跟福泰克一样,熊妈给猎人杀了呗。马牙这样提问是聪明的,引起了寡言的站长卖弄知识的兴致。小荣捉着熊崽的两只后掌,看着马卫生员给它涂消炎药膏,嘴里就娓娓道来。

波兰士兵在沙漠上行军,看见一个伊朗男孩拖着个脏布包,往地上一搁,布包直动,动着动着还挪地方!男孩八岁左右,饿得一双大眼睛都能吞了谁。他有一副尖利的肩膀,挺着内含腹水的肚子和鸡胸。他把包袱上端的绳子解开,一颗毛茸茸的熊脑袋钻出来。士兵们兴奋地用俄语“乌拉”起来。一只三个月熊龄的熊崽子,搁在玩具橱窗里都不嫌大。可是小熊又病又饿,眼睛都睁不开了。男孩自己没得吃,更没食物喂养熊崽。波兰士兵们凑了一把硬币、一块巧克力、几听牛肉罐头,就把小熊崽以物易物了。男孩发了洋财,笑得鸡胸脯直哆嗦,打仗打到那时,打死的没有饿死的多。小荣站长告诉二十个手下,波兰士兵很快给熊崽取了个波兰名字,叫福泰克,那,是这么写的,他用粉笔在记录拿药人名的小黑板上划拉:Wojtek,波兰话的意思是“快乐的勇士”。

……

严歌苓,小说家,编剧。12岁参军,为成都军区后勤部文工团舞蹈演员,曾六次进藏、两次入滇。1986年出版第一部长篇小说,同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1989年赴美留学,获艺术硕士学位。旅美期间获得十多项美国及台湾、香港地区的文学奖,并获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编剧奖、美国影评家协会奖。2001年加入美国电影编剧协会。现为奥斯卡奖评委会委员。近年的作品多次荣登国内各文学排行榜榜首。代表作有《扶桑》《第九个寡妇》《小姨多鹤》《陆犯焉识》《芳华》及用英文写作的《赴宴者》等。作品已被翻译成十几种语言出版。多部作品被改编为影视作品,具有广泛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