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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20年第6期|杨遥:父亲和我的时代(节选)

来源:《小说选刊》2020年第6期 | 杨遥  2020年05月27日0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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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节过后十多天,气温没有像想象的那样一路走高,而是一连热了几天,寒流来了。人们放进衣橱的厚衣服被翻出来,还有些准备洗的衣服又穿上;许多花开了一半,被冻掉了。

下了班,天色已暗,昏黄的路灯像发蔫的花朵,照在行走匆忙的行人身上,使他们忙碌了一整天的脸显得更加疲惫。我往地铁站走,情绪极度低落。每隔一段时间,毫无规律地,我的情绪就会低落几天,整个人陷入虚无感里,觉得干什么都没有意思。这次又进入情绪低潮期,但和以前不一样的是,这次不是虚无,而是失望,就是你感觉到某种东西的价值了,而且恐怕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感觉到了,可是抓不住,这比虚无更让人绝望。

那是半年前,几位朋友吃完饭回家的路上,我忽然意识到:我、我的这些朋友、大街上每个人和每个家庭,都有些问题,这些问题有的别人一眼能看出来,有的看不出来,甚至当事人自己都意识不到,有时还把它当成优点。我把它称作隐疾。我为自己的发现兴奋,当时就和身边的朋友说:“我要写个小说,叫《隐疾》,要是能把它写好,绝对是个突破。”

用了一个多月时间,我写完这篇小说,可是觉得没有想的那么好,便又断断续续修改了几次,可还是达不到自己想要的那种效果。尤其是最近这次,修改时兴致勃勃,认为完全能把握好了,可是改完之后还是感觉有些地方不对劲。我对自己越来越失望。

这时父亲打来电话。我已经快进地铁站口了,他的电话像是给我的“隐疾”做注释。

我的情绪更低落了。

父亲一般情况下从来不主动给我打电话,除非喝多了酒。只有一次例外。

那是前年阴历三月十八。那天晚上八点多,我在学校门口接女儿,父亲打来电话,我以为是他要责怪我三月十八没回去。

三月十八是我们镇上每年一次的大集,为了纪念春秋时期的晋国大夫羊舌氏遗留下来的。每年这个时候,镇上挤满了方圆几十里来赶集的人,卖东西的从镇子西头的羊舍寺到东头的奶奶庙,一家挨一家挤得满满的,到处都是圆滚滚的人头和卖东西的吆喝声。

这是父亲以前最忙的日子之一,因为是大集,镇上几乎每户人家都有亲戚朋友来,家家户户都要提前收拾屋子。父亲作为镇上最好的裱匠,自然忙。

那时,谁家里要是来了城里的亲戚或朋友,会被邻居们羡慕好久。

我去了城里后,开始每年三月十八都回去。那时,母亲还健在。每次回去,父亲都会一早出门去买刚出锅的猪头肉,挑他认为最好吃的猪嘴唇;订好二瞎子的碗托、刘桐的豆腐。中午和晚上,他都会提前一会儿收工,路上逢熟人就和人家开玩笑,不等人家问,就高兴地说:“西西回来了。”回了家,脱下干活的衣服,倒上半盆水,洗头发和脸。为了省钱,他总是用洗衣粉,说洗衣粉洗得干净。洗完涮一次,就急匆匆坐到炕上叫我吃饭,头上未冲干净的泡沫在阳光下五彩斑斓。

二○○二年母亲检查出得了癌症,父亲收拾东西,第二天就要去内蒙古打工。我说父亲疯了,不去医院陪母亲,跑内蒙古干什么?父亲说内蒙古挣的工钱多。母亲住了三个多月院,父亲一次也没有来过医院,但是每次医院发来催款单,父亲很快就把钱搞来了。

几个月后,看到实在没希望了,母亲闹着不再住院,我们便顺着她出了院,带上药物,回到老家县城在门诊化疗。父亲也从内蒙古回来,给母亲煎药,收拾家里,还要干活,每天忙得晕头转向。但父亲还是很爱干净,每次带着母亲去县城化疗时,换上走亲戚时穿的衣服,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头上飘着洗衣粉的香味儿。

一年之后母亲去世,父亲刚五十出头,顿时变得像被海浪冲到沙滩上的泡沫。他不再用洗衣粉洗头发了,衣服脏了也不再换洗,人变得非常邋遢;也不再到处开玩笑了,与人在一起半天不说一句话。整个人黑乎乎脏兮兮的,看上去比六十岁的人都老。

我劝父亲和我一起到城里,城里到处搞建筑,凭父亲的手艺,找点儿活儿不成问题。可父亲坚决不肯来。他继续待在村里干着裱匠营生,拼命攒钱,每次我回家,父亲总要有意无意唠叨自己攒下多少钱了。有次我听着不耐烦,便说:“你一个人攒啥钱,吃得好点儿,穿得好点儿,就相当于攒下钱了。”父亲听了脸色一变:“现在这世界,没钱哪里行?你妈要不是没钱……”确实,母亲的病我们认真带她看了,还是去的省城三甲医院,但我后来才知道,看病和看病不一样,三甲和三甲也不一样,在北京的大医院,有更先进的治疗办法。我们去的是省城的三甲医院,转弯抹角通过亲戚认识了一位泌尿科的大夫,母亲得的是贲门癌,是他帮着母亲化疗、放疗的……

父亲一直独自待在村里。

我结婚时,朋友一半村里的,一半城里的。在城里办时父亲没有来。

我有了孩子,父亲没有来城里看过一次。虽然每次回了老家,父亲总要对孩子说:“你想要啥爷爷给你买。”孩子因为和父亲打交道少,总是摇头说:“啥也不要。”

好多次,我和妻子担心父亲的身体,劝他搬到城里和我一起住。父亲总是说,住在村里好好的,去城里干什么?

我租了多年屋子,终于买下楼房。搬家的时候,按照当地风俗,要请老人先在里面住几天压房,给父亲打电话。父亲说:“我这几天正忙,走了没人看门。”

父亲用这个借口一直搪塞我,至今不知道我城里的家在哪里。

渐渐地,三月十八我回去得少了。因为有时三月十八不是星期天,我不想为了赶集请假;有时即使是星期天,忙得也回不去;关键是和父亲待在一起太闷,他的状态也让我不舒服。但是每年这时候父亲仍然希望我回去,一到时间就给我打电话。

那次我琢磨该怎样和父亲解释时,父亲说:“我用的那台小收音机坏了,你给我买个新的吧。”说完就挂了电话。

父亲打电话总是这样,从来不寒暄,有啥说啥,说完就挂电话。我站在马路牙子上,一下子有些反应不过来。在此之前,父亲从来没有问我要过东西,即使每次回家我主动给他带点儿烟酒食品、衣服或钱,父亲不仅拒绝,还经常数落。

我回想父亲口中坏了的小收音机模样,想了半天,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一群一群的学生从我面前走过,沙沙的脚步声像风吹动树叶在飘,我没有想到这是放学了。

忽然有个声音飘过来,说:“爸爸。”

我一看,女儿已经站在了我前面。

我愣了愣说:“你爷爷让给他买台小收音机。”

“小收音机!为啥不给爷爷买台电视机呢?”女儿好奇地问。

“为啥不给爷爷买台电视机呢?”我心中重复了一下这句话,叹了口气。

关于给父亲买电视机的事情,我和妻子提过好多回,父亲总是拒绝,他说怕干活不在时被贼偷了。我不知道父亲是真的怕被偷了,还是心疼钱,与妻子商量,她也拿不准。

有一次,我们回到老家,父亲正好不在。妻子说:“咱们给爸把电视买下吧,先装上,爸回来看见装好了还能不要?”我觉得妻子说得有道理,我们便打了出租车专门跑到县城,挑了台电视机让人家送回来安装好。父亲以前只要看见我们回来了,不管事先干什么,见到我们总是满脸堆上笑容。这次一回家,笑容堆起了一半,看到电视机,马上笑容收敛脸就黑了,他说:“我说过不要这玩意儿,你们买来干啥,给我招贼啊!装下你们用吧!”说完就要走。我拉住他问他要去哪儿,父亲哆嗦着说:“你们不听我的话,我去哪儿不用你们管。”妻子气哭了,说:“不值钱个东西,偷就被偷了去。”父亲看见妻子哭,有些慌,口气软下来,他说:“给人家退了吧。咱们后院那家人家经常没人在,锅还被人偷了,弄个电视不是把我拴在家里了?怎样做营生?”父亲这样说,我们只好把电视机退了,来往打车钱,差不多一百块,父亲不算这个账。

女儿看见我叹气,说:“那咱们给爷爷买台好收音机。前几天我在文具店看到一种小收音机,特别漂亮。”

那天晚上,女儿和我一起在网上帮父亲挑选收音机。女儿说的那种收音机原来是最新潮的猫王收音机,它的外壳是塑料加木头,还有手动旋转按钮,看上去有老款收音机的味道,却都是最新的科技,信号接收、音量、音质都是一流,不到三十厘米长,却完全克服了以前小箱体收音机的硬伤。我觉得很适合父亲,听从女儿的建议,选了款绿色的。

挑好后,女儿蹦蹦跳跳写作业去了,我还在想父亲原来收音机的样子。忽然觉得就是父亲现在这个样子,灰突突的,有的地方油漆碰掉了,有的地方摸得油腻腻的,拧开开关,刺啦啦响半天啥也听不清。

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父亲老了。这么多年来,我像钉钉子一样拼命把自己往城市里钉,结婚、生孩子、给孩子找好点儿的学校、买房、还房贷,一件事接着一件事,慢慢竟忽略了父亲。偶尔想到他,觉得他像村子里到处可见的老树,不管天旱雨涝,到了春天总可以发芽、抽条,从来没想到他会老。

几天之后,父亲打来电话,高兴地说收音机收到了,他正在和刘桐听。旁边传来刘桐的大嗓门:“这家伙真不赖,收的台多,声音还又高又清楚。”

刘桐的豆腐真好吃,那时每次回家,父亲总要订刘桐的一块豆腐,迟了就卖完了。可是刘桐老婆癌症去世后——唉,村里当年得癌症的人不少——刘桐的腰就突然直不起来了,他做不成豆腐了,简单打点儿零工。母亲去世后,父亲便经常和他在一起。

听到刘桐的声音,我想待在村子里也可以,毕竟到处是熟人。但挂了电话,还是有些不放心,便抽时间回了趟老家。

见到父亲的一刹那,事先想见他时的热情少了一半。父亲还是那副老样子,褪了色的衣服脏兮兮的,都快夏天了,还穿着领口磨得油光发亮的厚毛衣,外面套着厚厚的中山装。胡子许多天没有刮,头发更少了,露出一大截黑乎乎的光脑门,像发霉的葫芦瓢。我怀疑父亲日常脸也不洗。

父亲看到我,咧嘴一笑,露出歪歪扭扭的又黄又黑的牙齿。

我有些心酸,连问了两句:“那么多衣服,为啥不换身干净点儿的?春天了还穿这么厚的毛衣,不热?”父亲继续嘿嘿笑着回答:“不热。过几天不忙时就换。每天不是去地里,就是刷家,穿不上个好。”然后他又说,“以后千万别给我买新衣裳,以前买下的还都在柜子里放着。你妈那会儿给我做的一套中山服,还新新的没怎样穿哩!”

和父亲每次见面,几乎都以类似的对话开始,我简直失望透顶。不是我的父亲,这样的人在街上看见,我不会多瞧一眼。

进了老屋,黑乎乎的,大白天父亲连窗帘也不摘。到处是土,挨着邻居家的那道墙还裂了条缝子,糊着一道长长的纸条。

我说:“这房怎么住?已经裂开了缝。”父亲满不在乎地笑着说:“能有啥事?裂缝是李大家的房子窜过来的,我已经糊好了,没事儿。”我哭笑不得:“缝都能看见,怎么能没事?用纸能糊好?”我伸手摸了一下那条缝,墙皮簌簌往下掉。我说:“爸,你岁数大了,别给人们裱家了,跟我住到城里,门口就是一个大公园,里面有很多老人。”父亲说:“我可不跟你到城里住,能把人憋死。”说着他把一个大的空纸箱放在那道裂缝前,说:“现在一般人叫我裱家我也不去,但有的人耐不过。人家用了我几十年,老关系,叫我哪能不去?”

然后父亲笑了,他说:“你看,你一回来,家里就有耗子了。”我问:“哪有?”一回头,一只耗子嗖地窜进了柜子底下,同时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几个地方响起。我问:“以前没有?”“没,没这么多吧?”父亲犹疑不决地回答,“它们闻到了你带回来的东西的香味儿。”“要不你养只猫吧?”我想起女儿常常嚷嚷想养一只猫,有只猫做伴也不错。“要猫干啥!”父亲断然拒绝。

那天吃饭时,陪父亲喝了些酒。父亲很爱喝酒,小时候经常见他喝醉,母亲病故后,父亲除了给别人裱家时喝东家的酒,自己酒也不买了。父亲见了我高兴,喝了两大杯还要喝,我劝不住,喝完第三杯,他喝多了,控制不住自己说:“要是你妈现在活着多好,帮你们看看孩子,我种点儿地。她没福气……”说着就落泪了。

我说:“你找个做伴的吧,我妈走了这么多年了。”

父亲的眼泪更多了,鼻涕也流出来,沾在胡子上亮晶晶的。

我撕了块卫生纸递给他。

他胡乱擦了擦,无力地说:“不找了……”

耗子在屋子里乱窜,开始还只是在柜子底下、顶棚里,后来胆子越来越大,竟然跑了出来,有一只还大胆地用爪子扒我带回来的放食物的盒子。父亲看见,拿起来把它架到柜子顶上。我一看,上面炫耀似的一溜摆着几个盒子,都是我带回来的。

我说:“给你带回来的东西趁新鲜赶紧吃,放到那儿管啥用?耗子也不怕高。”

父亲大着舌头说:“都能吃完,一会儿把刘桐叫过来让他尝尝。”

回城前,我给父亲留了点儿钱,告诉他一定要把屋子修好。父亲坚持不要,他说他有钱!告别之后,父亲一回屋子,我就清晰地听到里面传来收音机的声音:十三号台风可能于明天登陆或擦过海南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