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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2020年第3期|陈世旭:罗马钟(节选)

来源:《长城》2020年第3期 | 陈世旭  2020年05月27日07:03

铁街附近一大片是闹市区,大街小巷横七竖八。各条街巷的名字,都是依照街上最初的作坊和铺面主要经营的行当起的:筷子巷、带子巷、胡琴街、嫁妆街、棉花市街、香烛市街、钟表路、珠宝路,也有拿老板的姓氏做名字的,比如卖河鲜的薛家塘,制售糕饼的杨家厂等等。

本市最大的商号万祥泰丝绸店、时鲜大酒楼、亨得利钟表店,像三个从大人国来的巨人,高高地站在这一大片密密麻麻的蜘蛛网中间,其中最高的是亨得利钟表店,楼顶上的钟塔有四面巨大的罗马钟,老远就能看见,每隔半个钟头就报一次时。钟声沉着、悠扬,让城市有了节奏。

杨尿根从小到大最喜欢去的地方是亨得利钟表店。店堂不大,他不停地转着圈子盯着玻璃柜里面的名贵洋钟表,一转就老半天。店员都跟他熟了,随他去。上学放学,在大街上,他老是对着钟塔出神,等着报时的钟响,同学用力推他,他才恋恋不舍地走开。这个爱好,给他惹了事。

铁街夹在万祥泰和亨得利中间,早先热闹得要命,一天到晚,铁匠铺、白铁铺风箱的呼啦声、锤子的叮当声此起彼伏,响个不停,现在只剩了杨家一家打铁的了。

打铁的是杨尿根父亲。

沉寂下来的铁街像一条无声无息的蛇,两边的深宅大屋把小街夹得幽暗,只有中午才能漏进一线阳光。早先的那些铺面都上着门板,只留一扇小门进出。家家的铺面后面,天井、厅堂、卧室、库房,老深老深,藏着各家,也藏着铁街和城市无数久远的秘密。

杨尿根父亲的父亲杨公公每天端个小板凳,弥勒佛一样在铁街街口坐着:白绸衫、白裤子,绸衫大敞,大裆的裤子扯开来可以装进一个小人,打一个大褶,在肚脐眼下卷起。露着大肚皮、肥胸脯,刮得锃光的脑壳红得像酱肉。头发和眉毛像银丝,眼睛像亮着的灯泡。街上的红男绿女来来往往,河一样在他面前川流不息。

杨公公不时端起搁在地上的大茶缸子,仰面一通大喝,咕咚咕咚的远远就能听见。只要有人凑到面前,他就给人家讲自己给孙文做过饭——不说“孙中山”,也不说“孙总统”或“孙总理”。讲孙文最喜欢他做的盐焗鸡和炖鸡汤;讲盐焗鸡怎样剥毛,怎样掏干净肚子,绝不能下水;讲炖鸡汤要用文火炖几个小时,除了几片姜,不需要任何别的佐料等等。讲得活灵活现,好像是真的。

在公厕里,杨公公喜欢看报,一看老半天,蹲在茅坑上纹丝不动,像是钉在上面了。铁街只有一个公厕,每天早上都排长队。里外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唯独他稳如弥勒佛。大家习惯了,也不指望他起身,就当公厕少了一个坑。

谁也搞不清杨公公的岁数,问他,回答永远是“七老八十”。过往的事情,他永远说不出准确的年月日,只说八国洋人进北京那年,宣统让人赶出紫禁城那年,晚报登“万祥泰”老板姨太太跟狗睡觉的花边新闻那年,河水涨到街上那年,时鲜楼公私合营那年……

杨尿根上小学还尿床,家里叫他“尿根”,直到后来进了艺校,才有了艺名。他从小就给父亲拉风箱,上学了,能拿起大锤,一放学就隔着铁砧,站在父亲对面,父亲把炉子里烧红的铁件夹到铁砧上,他按照父亲用小锤敲出的点子,一下一下地捶铁件,在火星子乱蹦的“叮叮当当”中长得也像个铁砣。

陈志是从小被宠大的,害怕离开家,到了不得不上学的年龄,开学那天,他紧张得大哭。父亲让两个姐姐帮着把他硬背到背上,两只铁样的手臂从后面扣住了他两条乱蹬的腿,他根本没有可能挣脱。他趴在父亲几乎没有肉的背上,被父亲的骨头硌得说不出地痛,握紧拳头捶打,却像是打在石头上,只能哭得喘不过气来。

上了两年学,好不容易有点习惯了,三年级,陈志父亲离开了市政府那个院子,到红十字会诊所做收发,把家搬到诊所附近的赐福巷,把陈志也转到了附近的杨家厂小学。这次父亲没有背他,只是紧紧地抓住他的手。

下着大雨,父亲打的伞全遮住他了,自己走在雨里,一会儿就淋得全身透湿。杨家厂小学本部教室不够,在铁街对面的时鲜楼后面租了间库房做二部。父亲一路问着,好不容易找到了地方。

是一栋小楼,只有上下两层,上面一大一小两间房,大的是教室,小的是老师办公室。下面一层堆了时鲜楼的杂物。

说是“二部”,只有一个班。

头堂课早就开始了,父亲低着头,弯着腰,不停地赔着不是,把陈志交给老师。

老师是个女的,姓彭,各门课都是她教,个子不高,没有颈和腰,加上宽阔的大胯,看起来有点像横的。

彭老师不理陈志父亲,只对陈志说,到座位上去。

教室里只有一个空位,同桌的是杨尿根。

杨尿根伸出小指头跟陈志拉钩,不要怕,有我,哪个也不敢碰你一根毛。

开学一个多月了,陈志都缴不出学费。家里兄弟姊妹多,父亲的工资只够一家人的柴米油盐,不到发工资就用光了。一上课彭老师就先问他学费,问了几次,终于火了,喝他站起来,去家里找父母拿钱缴学费,没有就莫来上课。

陈志可怜巴巴地走到楼梯口,突然听到身后杨尿根大喊,老师,莫让他走,他的学费我缴,明天就缴!

你缴?你拿什么缴?莫非又要……

彭老师下面的话没有说出口——杨尿根做过贼。

老师,求你。明天我缴不上,你再让他走。

杨尿根第二天真的给陈志缴足了学费。

彭老师盯着他,钱是哪来的?

你管不着。

但是陈志还是很怕彭老师。杨尿根说的“不要怕”的“哪个”,只能是同学,不可能是老师。

第二天一早,陈志坐到自己的座位上,不停地有水滴到他头上。教室上面横着一根绳子,晾满了衣服,悬在他头上的是一件宽大的灰布中山装,因为没有拧得太干,不时有水滴落下来。座位很窄,陈志也不敢乱动,就那样让水滴着,让水顺着脸流下来。

杨尿根发现了,立刻大喊,老师,滴水!

正在黑板写字的彭老师回头,粗声粗气说,你喊什么!滴你头上了吗?

彭老师回头把黑板上的句子写完,让大家照抄,才走下来,去办公室拿出根竹叉子,叉下灰布中山装挂到教室后面的角落里。

地板薄,被她走得“咚咚”响。全班的头跟着她转来转去。

到班上好几天后,陈志才从坐在他前面的郑瑶仙那里知道,杨尿根是留级生,因为他把教室里的挂钟偷回家。那口钟除了大小不同,跟亨得利塔楼上的罗马钟一模一样,送回来的时候,已经给他拆得一团糟。问他为什么偷,他说他不是偷,就是想看看里面长什么样,没想到拆开装不回去。他长大了不想打铁,想做钟表。学校认定他狡辩,让他留级,以观后效。班上没有人愿跟他同位,所以陈志转学过来之前,他边上的位子一直空着。

陈志不想跟这样的人同座,更不想跟他做好朋友。他不要一个贼保护,他后悔了刚来的那天不明不白就跟他拉钩,也很后悔让杨尿根帮他缴了学费,心里发誓,一有了钱就马上还给他。杨尿根那一声喊,等于让自己也得罪彭老师了。他晓得衣服只能是彭老师晾晒的,他宁愿头上滴水,也不愿惹彭老师生气。

下了课,陈志找到彭老师,说,老师,我没有怪你。

彭老师正在收拾办公桌,没工夫啰嗦,那就好。

只要有机会,陈志就努力讨彭老师的好。

全班大扫除,彭老师让大家把教室的桌椅都搬到楼下的空场上清洗,有几个同学绕着空场上的桌椅打打闹闹,彭老师不断地喝他们,你们搞什么鬼?都给我老实点!

彭老师喝一句,陈志也学着她的腔调跟着喝一句。结果彭老师以为他捣蛋,陈志,狗胆包天了,你!

让他去空场的角落罚站。

大扫除结束,所有人都回家,最后离开的彭老师把他忘到了后脑壳。天黑了,一直等在外面大街上的杨尿根和小淘跑进来,说,你还等什么啊?

课间休息,彭老师刚走开一会儿,两个同学不晓得为什么打起来,在讲台边上滚来滚去,别的同学都下去空场玩了,陈志想帮老师维持秩序,在一边劝架,急得跳脚。上课铃响,彭老师回来,让三个人都去楼下罚站。

陈志讷讷地说,我没有打架,我是叫他们不要打……

彭老师吼道,还犟嘴!下去!

陈志真的是劝架!旁边的杨尿根打抱不平。

多嘴!彭老师根本不听。

杨尿根一点不晓得陈志想躲自己。

教室的一边窗户对着时鲜楼的厨房。每天上课快中午的时候,教室里就全是时鲜楼飘来的浓香。每到这时候,所有人就不住地吞口水,许多人肚子里会发出叽里咕噜的响声。

时鲜楼的厨师是杨尿根公公的徒弟,常把头天客人没碰过的烧卤猪蹄之类收好,第二天塞给杨尿根。课间,杨尿根就拉上陈志跑到大街找个角落,啃完再回来上课。也拉过小淘,但小淘坚决不肯,说把嘴巴和手弄得油乎乎的,腌臜死了。陈志每次也想拒绝,但每次都拗不过没有油水的肚子。

杨尿根喜欢欺负小淘。他坐小淘后面,上课老是把她的长辫子绑在椅背上,她一站起来就一声尖叫,惹得全班大乱。

奇怪的是,小淘从来不生气。

小淘母亲是杨家厂小学的吴校长,总是微微笑着,嘴角上一个大黑痣,漂亮得让人想看又怕看。她是在红十字会长大的,解放军进城后实行军管,其中一位后来成了小淘的爸爸。所有这些,都让陈志有一种说不出的畏惧。

其实吴校长很和气,陈志只有一次看到过她生气的样子。那次放学,他抄近道穿过一条僻静的小巷,忽然见到同班同学郑瑶仙的爸爸郑科长扶着单车,拦住吴校长说话。他躲避不及,硬着头皮快步从他们身边擦过。之后,他好久都忘不了听到的吴校长说的一句话:“请您放尊重些!”吴校长当时的神情,那么严厉。

杨尿根、小淘,还有跟小淘同桌的郑瑶仙,家都在铁街,是一个课外学习小组。陈志转学过来后,杨尿根非要他进这个组。小组活动地点在小淘家:铁街的尽头,有人把门,进院子要盘查登记。陈志很好奇,虽然想躲开杨尿根,还是答应了。

第一次课外学习,吴校长也在。她见陈志老低着头,说,你怎么像个女孩子,羞羞答答的。

他是我们班上的学习尖子!杨尿根说。

我看也是。

吴校长抱着手,两个手指头撑着下巴,笑眯眯地端详陈志,让陈志更抬不起头。

请你费心,好好帮帮他们几个,特别是小淘和小杨。我知道瑶仙的成绩也是不错的。吴校长吩咐。看得出来,她喜欢陈志。

小淘家宽敞、明亮、干净。每次去她家,她都会搬出装着奶糖和饼干的大铁盒子。每次杨尿根都一通乱抢,把腮帮子塞得鼓鼓的,一嘴饼干屑。其他三个人都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他发觉了,把大铁盒子一推,睁大眼睛惊奇地问,你们做什么不吃?

大铁盒子已经空了,杨尿根端起来,用力摇摇,听到一点响动,翻转盒子,倒出了一块奶糖,他很不好意思地抹抹嘴巴,说,对不起,只有这个了,你们吃吧!

小淘说,我不吃,你们三个石头剪刀布,谁赢谁吃。

郑瑶仙从笔盒里拿出小尺,仔细地测量过那块奶糖,抬起头问,几等分?

杨尿根说,我不要了。

小淘说,我说过我不吃。

陈志说,不用分了,你吃吧。说着咽下口水。

郑瑶仙看看大家,确定他们说的是真心话,才垂下眼睛,仔细地剥下糖纸,把那块光滑的淡黄色的奶糖小心地放进小小的鲜艳的嘴巴里。她长得像瓷器街店里的小瓷人,又光滑又精致。她祖父年轻时是报馆的主笔,为了伸张正义,被一伙地痞流氓打得半死。郑科长为此特别憎恨旧社会。他管女儿很严,管得她成天除了看书就是写字,什么事都规规矩矩,从不过分。因为这个缘故,她毛笔字写得特别好,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就像印在格子里的。

他们作业完成得早,一时又舍不得分手,就东拉西扯,比谁强。论成绩,陈志各科不但是全班第一,还是全年级第一;论家长,小淘她爸官最大,但郑瑶仙她爸是市教育局的,管小淘她妈,县官不如现管。只有杨尿根拿不出可比的,急了,一瞪眼,说,我公公杀过人!

把大家吓住了,都瞪着眼睛看他,不敢接嘴。

杨公公的祖上抽鸦片败光了老字号糕饼杨家厂的家业,到了他,只能去时鲜楼跑堂。因为每天给“万祥泰”送餐,认得了老板一家人。他从小习武,在武行有头有脸。市里晚报登“万祥泰”老板姨太太跟狗睡觉新闻的第二天,他叫上几个武行弟兄,把报馆砸了个稀巴烂。写那则新闻的主笔被打个半死,送进医院,好不容易抢救过来。

在警察局,杨公公拍着胸脯,说,我是挑头的,手也是我下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把我弟兄都放了。

“万祥泰”花大价钱请了律师,举出确凿证据,证明那个主笔想占“万祥泰”老板姨太太的便宜没有得手,捏造假新闻,遭了报复。杨公公才算保住了性命,只坐了几年牢。

他要不坐牢,我爸也不会读不成书,去街上铁铺学徒。杨尿根的口气并不是抱怨,而是自豪。

这样的祖父,的确谁也没有。小淘的爷爷是北方种地的农民。陈志的爷爷早先在街上摆摊代写书信。郑瑶仙低着头,脸色惨白,忽然站起来跑了出去。杨尿根刚才一急,忘记了那个差点被杨公公打死的报馆主笔就是郑瑶仙的祖父。

四年级下学期,市教育局批准,杨家厂小学作为办跃进班的试点,要从四年级选拔品学兼优的同学上跃进班,一年后就可以考中学,不用上六年级。

对成绩的要求有规定的标准,能达到标准的,班上至少有五个人,陈志、小淘、郑瑶仙都是,郑瑶仙排名最后。名额只有四个。

在五个人里,陈志的成绩是最好的,每次几乎拿的都是满分。他清楚自己能读书很不容易。他是长子长孙,一出生,祖父就对他的人生做了规定:只能做读书人。母亲后来告诉他,祖父把他的胎毛用红纸包起来放在自己胸口贴身的荷包里。母亲奶水不足,祖父把自己唯一一件祖上留下来、穿了几十年的大皮袄送进当铺,给他请奶娘。临终前,祖父把他父母叫到床前,交待说以后不管怎样难,都要让这个孙子读完大学。为了保证几个孩子上学,家里常常一天只吃一顿饭。如果上了跃进班,家里就可以减少一些开支,他就可以早一年上中学,将来就可以早一年做事赚钱。

陈志对自己有十足的信心。

有一天放学回家,母亲一人坐在床上哭,全身抖着,只是没有声音,见到陈志,一把抱住,你爹爹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陈志茫然。

母亲搂紧陈志,抽泣,你读不成书了,我要对不起你爷爷了。

陈志不晓得该说什么,不晓得怎样安慰母亲,更不晓得自己能做些什么,只是晓得:家里天塌了。

从第二天开始,母亲就不断地卖家里的东西,一直到剩下一堆没人要的破烂。她一直在家里做家务,除了父亲的工资,没有任何收入。

那些日子,陈志每天昏昏沉沉地上学,昏昏沉沉地回家。同学的笑声和家里的哭声搅作一团。粗心的杨尿根什么也没有发现。小淘老是问,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郑瑶仙一再说,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班上出事了,大家注意力很快就转移了。

那天,最早进教室的同学发现,挂在黑板上的罗马钟不见了。起先以为是彭老师拿去修理了,或是要更换,哪知道彭老师一见钟没了,顿时就一跺脚,谁?谁干的?

所有人都把眼睛盯住了刚进教室的杨尿根。

你们看着我做什么?杨尿根莫名其妙。

是不是你?彭老师问。

是我什么?

钟。

什么钟?

装憨!

杨尿根的样子让彭老师更加相信就是他又一次偷了钟。

没有啊,我真的没有!我要偷了钟,全家死光光。杨尿根赌咒。

好吧,先上课。回头报告学校,这回要是查出来,再没有那么客气了,直接开除。彭老师这些话,还是对杨尿根说的。

你查就是,查到是我,不用开除,我直接跳河。杨尿根气鼓鼓地坐到自己的位子上,低声对陈志说了一句粗话,骂彭老师。

陈志装作没有听见,眼睛看着黑板,不看他,心里想着:下了课一定要请求彭老师,换位子,绝不能再跟一个贼同座下去了。

但是,陈志万万没有想到,当天下午放学,彭老师把他留了下来。等所有同学走光了,她那双又浓又粗的眉毛下,眼睛放着凶光,问,跟我说老实话,是不是你跟杨尿根合伙,把钟拿走了?

好像是当头挨了一棒,陈志眼睛一黑,金星乱跳,老师您说什么?

钟。

钟?

是不是你们拿走了?

彭老师回避了“偷”字,拿去卖了钱归你,因为你家里缺钱。

老师,老师,老师……陈志忽然觉得天旋地转,一头栽在地上。

杨尿根、小淘、郑瑶仙在楼下等着陈志。见他好久没下来,郑瑶仙说,我不等了,我要回去写字,要不我爸下班回家该骂我了。杨尿根拉着小淘,说,上去看看。

陈志躺在地上,迷迷糊糊。

老师,这是怎么回事?杨尿根问。

怎么回事?问你自己!彭老师恶狠狠地说。

你怀疑我就算了,凭什么怀疑他?杨尿根叫起来。

你还来教训我?彭老师的手指头几乎戳到杨尿根的鼻子。

老师说话要有证据,不可以瞎猜的。小淘的口气像她老妈。

彭老师瞪眼看看她,嘴巴张了几下,闭住了。毕竟,小淘她妈是校长。

上跃进班的名单正式公布,有小淘、郑瑶仙和两个一向高分的男生,没有陈志。罗马钟的失窃,还没有查出结果。陈志和杨尿根还是主要的怀疑对象。

省艺校到学校挑人,挑中了两个,一个是小淘,小淘跟她妈一样漂亮,没说的;一个居然是黑铁砣样的杨尿根,理由是他的下身比上身长两公分。

杨尿根本来就不喜欢读书,加上彭老师怀疑他是贼,一听说给艺校挑上,高兴得一蹦老高。

小淘则是可去可不去,她妈吴校长说,你自己决定。

小淘说,我决定去艺校,把跃进班的名额让给陈志。

吴校长说,难得你有这样的好心。你做得对。

但是,陈志没有上成跃进班,小淘空出的那个名额给了别的同学。能不能上跃进班,决定权在教育局,吴校长也不能违反他们的决定。见到陈志,吴校长脸上没有了一贯的笑容,只说了一句,好好念书。

杨尿根求过郑瑶仙,让她跟她爸郑科长说说,陈志是好学生。

郑瑶仙说,我哪敢,他铁面无私,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你们偷钟的事还没完呢!说完扭头走了。

杨尿根和小淘去了省艺校,郑瑶仙上的跃进班在杨家厂小学本部,学习小组烟消云散。陈志心里空落落的。

彭老师还是那么凶,见到陈志就说,老哭瘪个脸做什么?学习委员郑瑶仙走了,她没有补选,下午的练习课,她让陈志上讲台,粗声粗气对下面说,你们有什么不懂的,就问他。

罗马钟的事,杨尿根问过他公公。

杨公公呵呵地笑,胸脯和肚皮一阵抖动,好多事,晓得了跟不晓得结果一个样。不如不晓得,心里干净。

不管杨尿根怎样缠他,杨公公就只是呵呵笑。

杨尿根说,他公公什么都晓得,他是铁街的“百事通”,再蹊跷古怪的事,他掐掐手指头就一清二楚,只是故意装憨罢了。铁街早年发生的许多事,他都多少沾点边。甚至还有人嚼牙根子,说当年“万祥泰”的姨太太跟一个京城过路的戏班子名角相好,小淘她妈吴校长就是他们的女儿,姨太太难产,生下女儿就死了,女儿是杨公公送进红十字会育婴堂的。说的人怕别人不相信,问,你们有没有发现,为什么老爷子一见吴校长神情就怪怪的,像是疼爱,又像是怜惜?

杨公公有一天在公厕从早上蹲到了快中午,别人喊他,拍他,没有反应,才知道他寿终了。

罗马钟冤案失去了最后一丝伸冤的希望,杨尿根和陈志这辈子就是跳到河里也洗不清了。

杨尿根爸爸有一天叫住了他,闷闷地说,钟的事就算过去了。学校没找你们,你们也就莫瞎想了。公公心里自然有数,不告诉你们,就是怕你们惹是生非。事情其实再明白不过——只要看谁从中得到了好处。

杨尿根把这话告诉了小淘、陈志,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说不出话。

郑瑶仙她爸那时已经从“郑科长”变成了“郑局长”。

你一定要上六年级,学费会有人帮你缴。杨尿根先开口。

那是谁?我想知道。陈志说。

杨尿根看着小淘,你不用管,钱反正不是偷的。

小淘的眼睛亮亮的。

我晓得了,是你妈,吴校长。

陈志嗓子哽咽,泪水又涌上来。现在他什么都明白了,他之前的学费都是杨尿根从小淘那里借的钱。小淘不让杨尿根还,也不让他告诉陈志,说这是她妈叮嘱的。

陈志小学快毕业了,一天吴校长被通知去市教育局,郑瑶仙爸爸郑局长跟她谈了半天话,回来她就收拾办公室的东西。几天后,教育局下了文,免了她的校长职务。这之前,小淘的爸爸已经不是大官了,听说犯了很严重的错误。

杨尿根和小淘好久没来找陈志。陈志知道,他们帮不上他了。

……

陈世旭,当代作家。著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随笔集二十余部。小说《小镇上的将军》《惊涛》《马车》《镇长之死》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及鲁迅文学奖。原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江西省文联主席、作协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