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芙蓉》2020年第3期|傅菲:红嘴山鸦之死

来源:《芙蓉》2020年第3期 | 傅菲  2020年05月26日07:53

“寡妇,寡妇,不要撩我头发了。”光春挑着挑子,扭过头,拍自己的头,嘻嘻地说。光春是个老鳏夫,头发半白稀疏。他是个补鞋匠,早上挑着补鞋机、板凳、开水壶、遮阳伞、货篮,去街百货商场门口补鞋。他有脚疾,走路颠着身子,撑船一样。他补半天鞋子,休息半天。两个肩上耸一张嘴,嘴是他最重的担子。除了嘴,他谁也不顾,也没人让他顾。

他出门补鞋,寡妇也跟着去。寡妇是一只鸟,体型较大,鸟喙红红,全身羽毛黑黑,有绿色金属的光泽,鸟爪尖尖。鸟站在他扁担上,用喙撩他头发。商场像个水库,人如水一样灌进去,又泻出来。门口是一个小广场,停满了自行车、电瓶车、摩托车、电动三轮车。光春三十多岁开始,便在这里修补鞋子,修了三十多年。

撑一把遮阳伞,膝盖上遮一块鸡皮布,从货篮里抽出锉刀,锉鞋跟,嗦,嗦,嗦。鞋跟锉平,钉上铁块,钉鞋钉。这个活儿,他熟练,三分钟掌好鞋子。他锉鞋,寡妇在他旁边跳来跳去,偶尔呼噜噜飞到屋顶,“呿呿呿”,叫几声。

去过百货商场买东西的人,都知道广场右边角落,有一个补鞋人养了一只黑鸟,不用笼子。这只黑鸟,叫什么,谁也叫不来。长得像乌鸦一样,黑不溜秋,叫声却甜蜜,让人亲切。路过的人,见了黑鸟站在光春肩膀上叫,露出惊喜的笑。问补鞋匠:“这只是什么鸟啊?讨人喜欢。”或者说:“这是哪里买来的鸟呀?这么温顺啊。”这话让补鞋匠很受用。补鞋匠停下手上的活,眯着眼,瞧着路人,说:“它从小跟着我呢。”他便说起鸟的来历。他说得太多次,街上的人都知道这只鸟怎么来的。

有一次,在六月,光春挑着挑子去补鞋,走到巷子口的老枫树下,见一只毛茸茸的鸟,黑得像滚了沥青,在地上爬,喙角两边黄白色还没褪去,喙红还没生出来。小鸟张开喙,嘴巴露出肉红。他把鸟捡了起来,放在抽屉式货篮里。他也没笼子养,连个鸡笼也没有。他把鸟放在一个堆杂货的房间里,给它饭吃。他很少料理杂货间,畚斗上,箩筐上,绕了很多蜘蛛网,蜘蛛蛰伏在网圈中央,等苍蝇吃。过了两天,蜘蛛不见一只。“这只鸟爱吃蜘蛛。”光春心里想。他带火钳和竹筒,去田野捉蜘蛛,捉蚱蜢,捉天牛。黑鸟特别喜欢吃,唰唰唰,翘着头,嘴巴张得像个漏斗,吃捉来的虫。他天天去捉虫。

养了十几天,鸟会飞了。鸟飞上瓦檐,飞上门前香椿树,飞上晾衣绳,飞上他的肩膀。“你怎么不飞向山里呢?跟着我,又没什么好东西吃。”光春喂它虫吃,嘴里嘀咕着。鸟看着他,咕噜咕噜叫。他也听不懂,他笑得像个老僧。

他走到哪儿,它也跟着。他去菜地,它也去,它边飞边跳。他去河里捡螺蛳,它也去,在露出河面的鹅卵石上,叫:“呿呿呿……”它还扎入水里洗澡,抖着翅膀,抖出一身水珠。他去菜市场买菜,它也去,站在他肩膀上,看屠夫剁肉。屠夫剁一刀,它撒开翅膀,跳一下。屠夫笑,光春也笑。两人笑出一对毛楂眼。

街上,没人不认识这只鸟的。有人问:“这是不是乌春啊?”

“不知道。哪有这么大的乌春啊?”光春说。

“那是乌鸦了。”

“不是乌鸦。乌鸦的嘴和爪,像乌铁。”

“叫起来,像八哥呢。”

“八哥叫得矫情,它叫得不像八哥。它叫得多亲昵啊。”

“这是什么鸟呢?”

“管它什么鸟,要不了几天,它翅膀硬了,会飞走。”

修了鞋子,挑着挑子回家烧饭。邻居也大多吃好了。他吃午饭时间晚。烧饭了,他把厨房门关上,窗户也关上,焖一身的油烟出来,满脸油渍。天太热,他打个赤膊烧锅,头发粘了一撮撮灰白白的炭灰,身上的汗液也灰白白。鸟在门外叫:“呿咭咭,呿咭咭。”光春开出一条门缝,露出半个头:“慌叫什么,这里有火,有开水,会伤着你,你以为我愿意关门烧饭啊。”

开水、水缸,他锁在厨房里。他把杂货间也上锁,不让猫狗溜进去。猫狗吃鸟。他没养猫狗,但街上猫狗会进来。鸟在杂货间过夜。鸟和他一起吃饭。他拖一把椅子,坐在街边,端一碗吃。他吃饭,鸟站在他跟前,呆头,望着他。他扒一筷子饭,落在地上。他吃,它也吃。吃几口,它叫几声。“你怎么不去山林呢?山里多好啊,箍(在郑坊一带方言里,箍作守解)在这里有什么意思?是不是想当个寡妇啊?我就叫你寡妇吧。”光春自言自语。鸟听不懂他的话,歪着头看他,眼睑一闪一闪。吃了饭,他习惯在躺椅上瞌睡。鸟站在椅子扶手上,低低地叫,叫到他入睡了,飞到屋后的田里去吃食。

有了鸟,他再也没喝过汤。他不烧汤,吃炒菜。他怕鸟吃着吃着,一头扎进汤里。

有一个木盆,打了生漆和桐油,放在阁楼里,放了好几年。他舍不得用。木盆是洗脚盆,是她姐姐过世前送给他的。姐姐是他唯一的同胞亲。他的父母早年过世了。他没读什么书,有脚疾,干不了重体力活儿,早年学过裁缝,后来没人请裁缝师傅了,他便去修补鞋子。姐姐送给他的器物,他留作念想。姐姐临死,还在床前交代她儿子:“你只有这一个舅,别饿着他,别病着他。”光春握着姐姐渐渐冰凉的手,说:“你放心吧,我好着,一个人也好着,这么多年一直好着,以后也好着。”说着说着,他撇下姐姐,蹲在门口,双手抱着脸,“呜呜呜呜”哭了起来。

姐姐一直想帮他娶一门媳妇,想了二十几年。这是父母临终交代的。可没哪个女人,愿意踏进光春的门槛。以前做裁缝,他裁缝机都挑不动。有东家请他上门做衣服,东家还得帮他挑裁缝机。他的腿疾是天生的,右脚患了骨髓炎,腿肉凹进去一条,像一根竹子,一节竹管被虫蛀空了。在他三十六七岁的时候,有一个老公喝敌敌畏死了的女人,和光春生活过几个月。女人干瘦,说话喜欢双手叉腰,亮开嗓子,便脸色苍白,嘴唇发抖。他花了三千块钱。生活了三个月,光春便对他姐姐说:“这个女人要不得,我不给钱,她不让我上床,她讹钱,不是想过日子。”

光春再也没想过找媳妇的事了。一个挑了担子的跛脚,赚不了钱,没哪个女人会上门过日子。

他从阁楼里,把木盆找了出来,给鸟洗澡。每次给鸟洗澡,他又念一下姐姐。念了姐姐,他叹几声长气。鸟喜欢洗澡,耍水耍得欢,抖开翅膀,把水珠撒得光春衣角透湿。中午洗一次,傍晚洗一次。把水打来,光春坐在矮椅子上,轻轻吹两句口哨:“啹啹啹……”鸟落在他手掌上。他用手掌搲一把水上来,轻轻地缓缓地浇在鸟背上,抚摸几下,把鸟放进木盆里。鸟自己会洗澡,在水里扎几下,抖翅膀。

“给小孩洗澡,也没你这么细心。”邻居见他给鸟洗澡,搭话。

“它喜欢洗澡呢。看它高兴的,我也高兴。”光春说。

在街上,光春也很少和别人来往。男人大都外出打工了,他一个鳏夫,串门聊天不太方便。他没钱,也没人,和别人来往有什么意思呢?下午,他没什么事,便和村里几个六十多岁的人,窝在樟树底下的凉亭,打扑克牌。四个老人,两副扑克牌,打一种叫“拖拉机”的牌,一块钱一局,一个下午输赢三五块钱。他玩牌了,鸟也跟着去,在凉亭四周玩着叫着,有时飞到凉亭的横梁上,落下体物,落在其中一个老人的衣背上,或落在扑克牌上。

入秋了,天开始凉。光春砍了一根桂竹,破篾丝,自己编了一个圆篮,篮底垫上棉花,铺了干草叶,吊在自己睡房的窗口边。鸟一直没有窝,他给它一个窝。天黑了,鸟自己入窝。鸟惧怕光,光春入房睡觉,也不开灯。

立冬之后,气温直线下降,早霜重,田野一片白。光春有好几天没去补鞋了。他患了感冒,热咳,头胀疼,气虚体乏,两条腿像灌了铅水。他熬了两天,吃姜汤,喝午时茶,不但没效果,反而咳得更厉害。邻居见他走路,身子都打晃了,劝他:“还是要去看看医生,这个药费省不了,别拖出大病来。”诊所就在街东。光春去诊所挂水,一天四瓶,挂五天。挂一次,四个小时。光春十几年也没去过医院,平时感冒,喝几碗姜汤,便好了。没想到这次感冒,像雷一样劈人,劈得他腰也伸不直。

去挂水,鸟也去。

他挂水,鸟在他脚边来来去去:“呿呿呿……”鸟一叫,他便笑了。他张开手掌,不用吹口哨,鸟会飞上来,站在手掌上,望着他。鸟望着望着,他便流下了眼泪。他把鸟抱在怀里,用舌头舔它的头。

腊月,去百货商场买货的人多,上午下午,人流不息。光春的生意也忙,补鞋的人多,有上胶水的,有补鞋跟的,有钉扣绑带子的,有圆鞋头的。他补一天。有相熟的人,问:“今年去洲村外甥家过年吗?”

“不去了。”光春答。他一直在洲村的姐姐家过年。姐姐走了之后,他跟外甥过年。外甥礼敬他,每年腊月初八,送几斤后腿肉给他,请他去过年。他也不推辞。

“一个人过年,有些凄清。去洲村过年好。”熟人说。

“不凄清,家里还有一个寡妇。和寡妇一起过年。”光春说。

“哪里来的寡妇?寡妇好,寡妇好。”

“这个寡妇没户口,是个黑寡妇。我撵它,它也不走。”

“这么好的寡妇,得好好留着。寡妇是个棉花袄。”

“寡妇解千愁呢。”

“什么时间,带寡妇来我家做客,我也认认。”

“它在这里。”光春努努嘴巴,说,“它除了吃,就是叫。”

熟人扭头看看,见是一只鸟在广场上蹦来蹦去,呼噜一下,笑得喘不了气,说:“你个逼漏鬼(在郑坊一带方言里,逼漏鬼是指喜欢逗乐打趣的人),让我空高兴一场,以为你找了嫂子呢。”

快过年了,光春扛一把锄头,背一个篓子,去山里挖野葛。他把野葛破开,掏里面的虫蛹。蛹白白胖胖,像春蚕。他对门开药材店的老查,问他:“掏尿床狗(在郑坊一带,尿床狗特指野葛里的虫蛹,孩童吃了它,不尿床)干什么,你要做老舅公啦?”

“过年吃。寡妇也要过个好年。我吃肉,它吃蛹。”光春说。

“你还真把它当暖脚的寡妇了。”

“它暖不了脚,它是一个伴。”光春说,“我说什么话,它都懂,它都听。”

开春了,光春扛一把锄头,去挖了半块田,种棉花。对门的老查问他:“你二十几年也没种棉花了,种半块田棉花,干什么?弹不了一床棉被,卖不了几个钱,耗那个神干什么?”光春说:“人一张床,鸟一个窝,窝干燥,鸟睡得舒服,我得给它常换换棉花,自己种的棉好,蓬松,透气,暖和。”

挖棉花地,鸟也去,吃挖上来的蚯蚓,吃虫卵。它啄蚯蚓,拉起来吃,像拉橡皮筋。它吃一条,光春问一句:“好吃吧?”鸟歪着头看他,“呿呿”叫几声。它知道,他和自己说话。

起床了,他和它说话。

没人来补鞋,他坐在遮阳下,和它说话。

他挑挑子回家的路上,和它说话。

他吃饭的时候,和它说话。

他去打酒了,和它说话。

他去摘黄瓜,和它说话。

他要睡觉了,和它说话。

他说话,它翘着脑袋,听着。它叫了,他望着它。

他抱着它,摸它羽毛。

“你怎么不去山林呢?你怎么不去生儿育女呢?你去生儿育女吧,我舍得你走的。生儿育女多好,一代接一代,一起在树林里飞来飞去,一起去田里吃谷子,多好。”他经常这样问它。鸟“呿呿呿”地叫。叫得他心疼。叫得他眼眶发红,鼻子酸。他用手拍它脑袋,懊恼地说:“和你说了这么多次,你又不听我的。”拍了几下,他又抱它,摸它羽毛,一遍一遍地摸。他再也不说话了,靠在椅子上,看着从街上漏下来的天。街像一条拉链,拉开拉链,天有一条缝。缝里有来来往往的人。

好几次进山砍搭瓜架的苦竹,光春故意撇下鸟,他一个人溜回来。他砍苦竹,寡妇飞到油茶林,和很多鸟一起玩,叫着跳着。他知道它高兴,掩藏不了兴奋,叫得特别响亮。光春赶紧驮着竹竿,往家里走。他想把鸟留在山林里。山林有很多和寡妇一样的鸟,在芭茅地,在番薯地,吃食。它们三五只,成群结队,在水库边,玩得多么欢快。可他没走出半截山垄,寡妇飞到了他头上,用喙撩他头发。光春哑然失笑。

有一年,一个来郑坊镇收老家具的人,在广场停车,见了这只鸟,足足看了一个多小时。他问光春:“师傅,这只鸟,养了多少年?”

“一年也没养。”

“没养,它怎么会跟着你呢?”

“你应该问它。它的想法,我说不上。”

“跟着你,有几年了。”

“三年多了。它还没出窝,便跟着我了。”

“你补鞋,一年收入有多少。”

“没什么收入,养自己嘴巴。”

收家具的人,穿着羊皮大衣,从内衣兜里掏出一卷钱,数了十张,捏在手里。他说:“这只鸟卖给我吧。”

“我没欠别人的钱。”

“留着钱,防老防病。一千块,不少呢。”

“老怎么防得了?钱防不了老。人要生病,生病人会死,不生病,人还是会死。”

“这只鸟太讨人喜欢了。你觉得价钱低,还可以加钱。”

“我喜欢你车子,你车子肯给我吗?”

“你也太没谱了。一只鸟,要我一辆车。”

“你是老板,你怎么这样傻。”

“我怎么傻了。”

“人世间,喜欢的东西太多,但不一定属于自己。怎么说呢?鸟跟着我,活蹦乱跳,你带去了,它会飞回来。”

“我买个笼子养它。”

“那就不是现在这只鸟了,它要么死,要么痴呆。”

“我养过好几次鸟,它们没一只痴呆。”

“它们没痴呆,是你痴呆了。痴呆的人,怎么看得出鸟痴呆呢?”

“从没见过你这么固执的人,还真把一只鸟当黄鱼宝了。”

光春不是第一次遇上想买他鸟的人。有一次,镇里一个领导提着烟酒,提着鸟笼,找他,说:“县里一个领导有爱鸟的癖好,想送个礼品给他,也不知道送什么适合,想来想去,觉得老哥你这只鸟送给他最合适。”

“鸟不是我的,它有自己的自由。你叫得到它跟你走,我不会阻拦。”光春说。

“我哪有那个本事。我不就是来拜托老哥吗?”

“鸟,只有半斤肉。你从自己大腿上,切半斤肉下来,领导也会感动的。”

“老哥,哪有你这样说话的?鸟卖给我,我以后也多多照应你。”

光春把桌上的烟酒和鸟笼,往屋外扔,说:“你这个眼白翻天的人,你只配做一条摇尾巴的狗,有多远你滚多远!”

在光春面前,再也没人提买鸟的事了。

过了两年,鸟生病了。鸟第一次生病。鸟流鼻涕,不吃食不喝水,无精打采。光春喂它,它甩着头,也不吃。光春慌了,抱着鸟去医院。医生没给鸟看过病,说:“人天天看,鸟一次也没看过,市里有动物医院,在五三大道,你去市里看看。”

到了市里,找到动物医院,已是傍晚了。动物医生说:“鸟患了流感,吃几次药就好。”医生见他过于朴素,说:“老人家,养这么乖顺的鸟,很难,好好养。”

光春说:“我没养它,它懂事,和人一样,它叫什么鸟,我都不知道,是公是母,我也不知道。”

“这是红嘴山鸦,很普通的鸟。是母鸟呢。”

“它很珍贵。没有它,我的日子不知道怎么过。这两天,我心都乱了。昨晚,我一夜没睡。”

医生把自己的电话留给光春,说:“以后,有什么情况,你随时给我打电话。”

“以后,我快要死了,我打电话给你,麻烦你跑一趟,我把这只鸟送给你。它的名字叫寡妇。我死了,我不想寡妇孤单。”光春说。

“老人家,你说什么话。你健壮着。”

“鸟有命数。人也有命数。”

又两年。光春挑不动担子了。他补鞋的角落,被一个卖水果的人代替。镇里再也没了补鞋匠。光春整天抱着一个火熜,坐在自己的家门口。鸟也在厅堂里,蹦来蹦去。

在门口坐了半年多,他坐到厅堂里。在厅堂坐了三个月,他坐在了睡房里。

在睡房坐了三个月,他坐上了床。鸟跟着他。鸟跟他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呿呿呿呿”叫个不停。他托对门的老查,给动物医生打个电话。动物医生来了,带了水果来。鸟蹲在床墩上,看着他们说话。动物医生走了。

“你怎么不跟医生走呢?他是个好人。”光春对鸟说。

鸟翘着脑袋,伸出鸟喙,轻轻啄他的指甲。“要不,你去山林吧?那里最自在,你也有很多伴。你自己去吧,我带不了你去了。”光春又说。光春舔它的头,舔它的翅膀,舔它的脚。鸟用头,磨蹭他下巴,磨蹭他手背。

偶然有人来光春的房间里坐。来坐的人,说的话,都相似。

过半个月,便是立夏。天明媚了,山樱花凋谢了。河水慢慢上涨。光春再也没下床。有一天,鸟在屋里叫得很激烈:“呜呀呜呀呜呀……”临近中午了,光春的大门还没开。老查“咚咚咚”敲门。门里没有响动,他找来钢筋条,把门撬开。床上的人,已经没有气息了:歪着头,脸上有很多风干的泪痕,喉结完全塌了下去。鸟站在床头,“呜呀呜呀呜呀”,叫声很破碎。

光春的外甥,和街上的邻居,料理了后事。出葬的时候,将军(郑坊一带,称抬棺材的人为将军)抬着棺材,绕街走一圈,抬到山下的荒地安葬。鸟一直站在棺材上,“呜呀呜呀呜呀”地叫。

鸟再也没回光春的屋子里。鸟在坟头,一直叫。村里人听了鸟叫声,有些惊惧。叫了四天,听不到鸟叫声了。

头七,光春的外甥去圈坟,发现鸟死在坟头。鸟的身上,爬满了蚂蚁。他把祭坟的两个碗,合扣起来,把鸟盖在坟头。

作者简介

傅菲,1970年出生于广信。南方乡村和大自然研究者。散文常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钟山》《花城》《天涯》《芙蓉》等刊。获三毛散文奖散文集大奖、华语文学传媒“年度散文家”提名奖、百花文学奖、储吉旺文学奖。著有《我们忧伤的身体》《河边生起炊烟》等10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