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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20年第3期|马金莲:蒜(节选)

来源:《江南》2020年第3期 | 马金莲  2020年05月26日07:30

老黑和老白是一对居住楼上楼下多年的老邻居,多年来平淡的关系却因为一次托付和一坛腌蒜而发生了变化。小说以邻里间的一些交集和他们忽进忽退的情谊为落点,写出了退休老人在生活方式的重新定位过程中,对世事的反刍和感悟:有寂寞失落、有悲哀无奈、有豁然开朗。在百味杂陈里,呈现的都是寻常人间生老病死的悲喜常态。

老黑老两口来告别。抬一个大瓷坛子,看样子挺沉。两人把坛子往老白家地上一坐,喘着气说他老两口要去江苏给女儿搞娃娃,这一去估计没个三四年回不来,最迟也得等外孙进了幼儿园。这几年不在,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所以已经租出去了。需要麻烦老白两口子的是,每年供暖之前去房子里看看,尤其是注水打压那几天,麻烦去关注一下通水正常不,会不会漏水。以前漏过,顺管道渗下去把楼下屋顶湿了,为此和楼下邻居还闹了纠纷呢。还有,楼道声控灯的充电卡交给老白,没电的时候需要楼上楼下收一下全体住户的电费,再去供电所充卡。

老白老婆一边伸手拍了拍坛子,一边感慨老黑的热心忠厚,做邻居这些年,这个单元的住户没少受老黑的好处。时不时窜进来乱贴小广告的总是被老黑撵走。打扫楼道的保洁总是偷懒,多亏老黑监督才不敢太过分。还有这声控灯,隔三五个月就没电了,整个单元的人就得摸黑进出,还不是老黑跑上跑下挨家挨户地收电费。更重要的是,物业管理难免出纰漏,还变着法地糊弄业主,每次都是老黑出头去交涉。就拿去年来说吧,不知哪一路暖气管子破了,数九寒天的,就这一个单元停暖,问物业说属供暖公司管,问供暖公司说应该先找物业,再问物业说应该先从住户手里收钱,再请专业工人来维修。老白当时也给物业和供暖公司打过电话,他们都用车轱辘话来推诿扯皮。最后还是老黑出面,黑着一张脸先骂物业,再去供暖公司吵,硬是把三方都拽到一起才算解决了问题。

要不是老黑呀,谁知道大家要被冻到啥时候去!老白老婆不止一次这样感叹。

老黑今儿没时间多逗留,直奔主题,解释说腌了两坛蒜,没时间吃了,一坛送你们,还有一坛留给小刘了,小刘年轻人,肯定不会腌这个,再说要把这么一大坛子搬上你家来,实在不容易。

小刘是刚刚租了黑家房子的人。

老白笑开了花,说一坛够了,那坛就留给房客吃吧!好重的一坛子蒜,不要说吃,就是闻闻,我已经馋了——说着就要开盖子拿筷子来捞几个尝。

老黑老婆拦住了。说还没腌好,再等上半个月吧,等调料把蒜瓣儿吃透,每个蒜瓣都入了味,那才算香哩。

她说着帮忙把坛子搬进厨房,老黑特意留了一把备用钥匙,老两口就告辞去江苏了。

老黑到江苏的第三天打来电话。接上电话老白有点感慨,上下邻居当了多年,他们从来没有互相打过电话,连彼此的电话号码也没有。老黑临走才要了老白的手机号,为的是以后就那套租出去的房子产生什么需要交流的事宜好随时联系。

老黑在电话里笑呵呵的,说老白你看窗外,能看到啥?

老白很配合,真的趴在窗口看了一圈。对面几栋楼,楼下停着一些车,这都是司空见惯的,没啥看头。老白有点摸不清老黑的路数。

我说的是风景。老黑提醒。

风景嘛,自然和花草树木有关。大冬天的,除了几棵在初冬的冷风里瑟缩的乱蓬蓬的垂柳,夏秋时节葳蕤出一片姹紫嫣红的蜀葵现在早死了,枯萎后的枝干还瑟缩在原地。小区老旧,早年预留的绿化带被侵蚀成了免费停车场。除此之外,老白眼前实在看不出有什么风景。

老白说大冬天的,除了一片灰秃秃,还能有啥风景!是不是南方风景正好,你老伙计命好,这辈子有条件去那儿享受,是不是不想回来了,后半辈子都留那儿养老了?

老黑哈哈笑,说风景确实好,跟我们那里完全不同,我们数九寒天的,人家照旧是花红叶绿,一点都不冷。

老白有一点烦老黑,反正南方他这辈子是没机会去常住的,一个去不了的地方,深入探讨有什么意义,他说你放心,房子的事我记着呢,会帮你操心的。算是打断了老黑的卖弄。

挂断电话后,老白给老婆嘁一声,说老骚情,咋的,到了江苏整个人就飘起来了,给我卖派上了!

老婆正忙着对镜子换衣服,搭丝巾——老白瞥见她今天在一件大红的风衣脖子里搭了条葱绿的丝巾。一边瞅着镜子,一边问老白咋样,好看吗?

老白说老黑是个小心眼,这才去三天,就来电话,距离供暖还早呢,难道这就操心上打压注水的事了?

老婆翻出一个老年业余秦腔主角的白眼,用唱腔怼老白:不懂风情!

老白其实懂,他是懒得评价。通身大红,脖子里一抹绿,加上老婆人胖,像根刚从地里拔出来的带着绿叶的红萝卜你信不信。他不敢给老婆描述真实感受。真话伤人。如果女人向男人征求意见,除了一些很特殊的情况之外,她们预期的结果其实就是想听到你的肯定和赞美。老白犟了一辈子,难道老了老了,会强迫自己做口是心非的选择?

好在老婆也只是随口问问,老白不回答,她也不会真的等待。她参加了社区的自乐班子,每天出去和一帮老头儿老太太唱秦腔。老嗓子们咿咿呀呀地吊起来,带着真真假假的悲伤与欢喜,经扩音器放大后,飘得满小区都是。

老白对那些没兴趣,也就从不去排练现场凑热闹。他也有自己的乐趣,饭后下楼,到小区外马路边上取一辆共享平台投放的小黄车,骑上满城转悠。从大街溜达到小巷子,从南边蹬到城西头。老婆子唱戏上瘾,到了饭点才回来,饭熟了也不等他,吃完又会出去。他一整天不回家没人惦记。他乐得这样自在。老白不是本城人,童年在本市一个县下辖的乡镇村子里完成,上学工作后成了县城人,可以说大半辈子都在小县城过了。三年前退休后才彻底成了小城居民。他喜欢这座小城,它有历史,据说好几千年呢,有历史专家将这片土地的人类活动史上溯到了新石器时代。小城建城史则有史料明确记载显示到了元代。所以说小城历史悠久,厚重沧桑,丝毫都不算夸大。

老白骑着自行车,一边观看眼前流水一样展现的今人生活,一边满脑子回想千年前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象,耳边交织的时而有百年前兵家必争之关隘要塞的金戈铁马之声,时而是某个店铺里传出的现代电子乐器交响。他看也看得投入,听也听得陶醉。陶陶然乐悠悠在城东遗留的老城门根下晒一会太阳,看城门洞下一帮老头子下棋,又到城南清真寺大门口,看铁艺大门里长须如雪的回民老阿訇领着满拉们进大殿去做礼拜。兴致再好一点,精神头足一点,他甚至会把小黄车往路边一锁,徒步爬上本城怀抱里的一座小山,看山顶小观里年轻的道士给泥坯彩塑的玉皇大帝上香拂尘。

老白走,看,听,都是为了消磨时间。他当了一辈子干部,后来在领导岗位上退休,属于闲不下来的那种人。真要闲着就浑身难受。即便现在,他那爱操心好管闲事的习惯还在,骑车慢行,忽然咯噔一颠,是路面上受损的下水盖子。他会下车,记下这个盖子的位置和编号,立即给城管打电话要求马上更换,不然存在安全隐患,出人命就迟了!公园广场上的路灯被小青年们砸了,他一边沿着灯杆子拍照片,一边愤愤地骂,现在的年轻人缺德,少教养,危害社会。遗憾老白的这些举动大多都是在他自己一个人知道的范围里闹腾,所以影响范围有限,真要是登上什么媒体平台发声的话,他估计早成为小城的公民意见领袖了。

老白习惯良好,作息准时,晚上《新闻联播》一结束就洗脚上床睡觉。不到十点钟已经进入深度睡眠。到了梦里也不闲着,继续满小城闲转。老婆平时晚上也会在家陪老白的,只是最近班子里接了场演出,据说有两千元的出场费,这让老头儿老太太们乐开了花,一致认为必须把戏唱好,要保证让主办方满意地掏腰包。他们白天练,晚饭后也加排一场。老白老婆是主唱,不能缺席,她每次回来都十一点钟了。

这一晚她照旧脚步轻飘飘,一路嘴里哼着薛平贵你把良心卖,我王宝钏寒窑十八年……上楼打开自家门,屋里黑洞洞的,老汉早就睡了,老白不懂风情,不通音律,一辈子就爱个吃喝游玩,老了老了,她改不了他,也就不妄想能改了,只是两个人兴趣大不相同,心与心的距离实在太远——她轻轻打开灯,灯下明闪闪一对大眼,瞪得像老牛。吓她一跳,她一边拍着胸口,一边骂,兴啥妖哩,大晚上的不睡黑灯瞎火地坐着吓人?

睡不着。老白光脚下床,走向客厅,盘腿坐在沙发上,灯下他一脸的皱纹像墙皮一样明显,他朝下努努嘴,说吵啊,太吵了,我哪能睡得着?

老婆顺着他的目光往下,一直看到脚底,不明白他又在打什么哑谜。她动手脱大衣摘围巾,嘴里说咋了,谁能吵着你呢,我们班子晚上排练可一直都在清唱呢,自打你向物业告状后,我们哪敢开音响用喇叭哩!老婆的口气气愤愤的,说起这个茬儿就来气。老白投诉别人也就罢了,竟投诉到自己老婆头上。物业找他们班子打招呼了,说有户主打电话抗议他们扰民。她知道这个业主除了老白没有别人。难道这名户主现在还不满意?还要进一步刁难?

老白脸上有疲倦,打个哈欠,说十二点了啊,平时这个点我早梦周公去了。我说的是楼下,老黑家,吵嘴哩,那两口子,抬起来吵,就差把屋顶给揭了。

老婆噗嗤笑了,楼下二层?他们头顶上不是还有我们三楼,上头还有四楼五楼呢,哪来的屋顶可揭,你也太夸张了吧,再说楼下老黑家,那不是租给别人了吗,吵你的哪能是老黑两口子!再说,楼下真要吵,也没理由传到上头来啊,这些年除了头顶上那个女人的娃娃在地板上跑、闹、打架、练滑板,会吵到我们,楼下啥时真吵到我们了?

老白眼里的疲倦一点点变成了气愤,他又光脚下地,走回卧室,头靠在床头前感慨,你们这节目要是再排练下去,就不食人间烟火了吧,超脱到这种程度了。

老婆洗了脸,往脸上拍着爽肤水,肉肉的手掌拍得肉肉的脸蛋啪啪颤抖,她刚要还嘴,突然老白身子一缩,被某种凌厉的东西穿透了一样,摆手,快听,又吵起来了。

果然吵起来了。声音还真不小。老婆听了三五句,就下了结论:一男一女,是两口子吧,还真是楼下呢,对了,是老黑家的租客,叫啥来着?唉唉,现在记性真是不好,那天老黑说过来着,我就是记不起来了——

老婆的激烈反应老白很满意,似乎他瞪着眼,巴巴地不睡,就是为等她回来后的这番吃惊。他没那么疲倦了,也许是困劲熬过去了,倒是来精神了,他目光里甚至有了亮色,闪闪地观察着老婆。

骂声时断时续,整体来说,是比较密集的,一男一女在对骂。女人的声音细而高,不依不饶,骂完一句,又追加一句。男人调门低沉,但也听得出不是笨嘴拙舌的人,女人甩出的每一句,他稍微迟几秒钟也就回上嘴了。

老婆用水、乳、霜把一张脸拍冬瓜一样浸润一遍,冲了身子,换了睡衣,香气扑鼻地爬上床。

老白点头,对,是房客,姓刘,刘啥来着?一边伸胳膊搂住老婆,一边瞪着眼睛想,他越老越固执,啥事都要有个一清二楚的结果,尤其面对今晚热腾腾的老婆,他心里也热了,热烈让他冲动,很想给老婆一个确定的答案。可那房客叫什么来着,他怎么都想不起来。

他的记性早就衰退了,尤其从领导位子上退下来后,断崖式地下滑,即便这样,在同龄人当中,他还是比较强的。一年前的同学聚会,五十年前的小学同学,赶在离世前聚最后一次,大家见面后第一件事,就是互相相认。很多已经认不出来了,毕竟五十年的时间啊,变化太大了。老白眼窝毒,再加上连猜带蒙,成为认人最准最狠的一个,饭桌上他还讲得出好多同学的当年趣事。满桌的人都羡慕他记性好。老白深感自豪,事实上他记性还真不算差。可今晚就是记不起老黑老两口交代过的人叫什么名字。

老婆推开老白的热手,说睡吧,不想了,人老黑就没告诉咱们那房客叫啥,只说是小刘,一个年轻人。再说他叫张三还是李四跟咱有啥瓜葛?又不是租咱们的房住。

老婆不热情,老白有点受打击,既然她推辞,他也就不勉强,老了,退了,当领导时那点架子和气势还残留着一些,也算不上架子吧,就是心里的一点高傲,不喜欢上赶着主动恳求他人成全好事。

他悻悻地松手,拍自己的脑门,对啊,老黑还真没说那么清楚,小刘,他只说房子租给了小刘!可能是老婆的拒绝,让他有了一点点的挫败,还是这么晚不睡实在太困,他心里忽然对老黑有了一点模糊的恨,感觉他在什么地方对不起自己。

小刘应该是男的,他在和一个女的吵架。不是一般情人之间打情骂俏的感觉,应该是真的动了火,在真刀真枪地对戳呢。已经凌晨半个小时了,老婆打个呵欠,拉被子时蹬一脚老白,说人家吵架,关你屁事,你倒上心了?

两个人老夫老妻半辈子了,彼此说话早没了委婉的必要,是想啥说啥,话总是直接就从肠子里往出来射。

老婆睡觉不爱开灯。得灭灯。灯一灭,黑暗像稀释的血,很快把屋子填满了。

第二天老白没有早起,也没骑车去转悠。但也没闲着补昨夜缺失的觉。倒是早早醒了。老婆一大早就出去了,她不跳广场舞,因为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停留在广场舞大妈的水平上。她是唱秦腔的,还是他们那个班子里的角儿。她早晨出去,在广场上的人群中旁若无人地吊吊嗓子,顺道从早市上买些新鲜又便宜的菜蔬回来。

老婆不在,凌晨的家中安静得让人怀疑这种安静的真实性。老白把电视打开,又关上,手机里播放着《新闻30分》,他一句也听不进去,他想骂人。找不到挨他骂的人。老婆不在,儿子一家常年在外,一年半载见一次面,想骂也骂不上。父母早就过世,埋在土里的尸骨早就寒凉,也不能骂。单位的同事、下属,还有同学,哪一个都不敢骂,不能骂。那就只能骂自己吧。活到这么大岁数,是应该安稳享受生活的年纪了,为什么就不快乐呢,就这么烦躁呢?不就一夜没睡好吗?

他再次躺回床上。情况跟昨夜后半夜一样,楼下的争吵熄灭后,一切静悄悄的,好像一切都从未发生过,只有他醒着,怕错过什么重大事项一样,坚持醒着。双眼闭上,耳道敞开着,注意力往窗边那个角落跑,拉都拉不住。那儿有暖气管道,上水与回水两根管子,按老式供暖管道的连通方式排列,贯通上下楼房之间,把他家与楼上楼下串联了起来。当年刚住进来,他和老婆试图想办法堵塞这些细小的空隙。努力的结果是,没别的好办法,如果请专门的人来处理,得花钱,他们感觉不划算,就自己塞了些棉花团,感觉串音的现象没那么明显了。他们慢慢地也就适应了那个空隙的存在。

老婆说别的倒不怕,就担心夜里夫妻有活动时,声响传到楼上楼下。这倒是真的,好在他们老了,无论是频率还是强度,都已经不复当年。他就以这个为借口,懒懒地放过了老婆的担忧。其实他内心有一个隐秘的念头:留着吧,说不定能听到楼上楼下的现场直播呢。楼下老黑老两口跟他们一样,老了,收敛,安静,多年下来没听到什么太异常夸张的响动。倒是楼上曾经有一对夫妻满足过老白。夜半人静了,床被巨大的力量碾压发出的有规律的震荡,伴随着震荡,有女人在唱歌一样地呼喊。那呼喊有魔性,汪着大团的油腥味,扑人鼻息,好像那女人在粉身碎骨,在替全人类承受着所有的刑罚。

老白跳下床,光着脚,趴在暖气管道上听。老婆骂他没出息,为人猥琐。等他起身后,老婆自己却又趴下去听。

那段时候老白和老婆被一种躁动的情绪撩拨着,两个人好像都渴望着什么,彼此又不能让对方满足,他们就频繁地吵架。和睦了一辈子的夫妻,那时候竟然喊出了离婚的口号。还好风暴很快就过去了。那两口子搬走了。新来的住户基本没什么响动,老白两口子一度紧绷的关系,也就慢慢松了下来。后来的几年里,老白竟然偷偷怀念过那对男女,当然还有他们通过暖气管空隙传送下来的声响。

根据这么多年住楼房的经验,老白知道,声音从上往下传响亮,从下往上传,要耗损许多。但多年后老黑的租客小刘刷新了老白的认知。原来只要分贝高,力气大,楼下的响动同样可以无比清晰地送达楼上的耳朵。

现在暖气管道那里没一丝响动,如果通水的话,会有流水的声音。那种声响是绵密厚重而内敛的,不会影响到室内人的听觉神经。但愿昨夜只是一次偶然吧。老白起床,准备下楼去骑车溜达溜达,日子照旧,一次偶然不应该破坏这种秩序。

路过楼下的时候,老白左右扫了几眼。二楼的防盗门和老黑在时一样,紧紧关闭,门口的小脚垫还是老黑留下的,只不过和老黑那会儿比,脏了许多,也铺斜了。他没停,脚步很轻,抬脚把那错位的垫子往端正处踢踢,就快步离开。他有点担心,怕那门忽然开了,撞见门里走出的人。

这晚老白早早关了电视,躺在床上闭着眼假睡。他在没有干扰的情况下出现了入睡困难,这在退休生活里还是第一次。他在等待什么,青年时代与姑娘第一次约会,也不过这种感觉。他说服自己放弃等待,排除一切杂念早点入睡。晚年要想活得健康、长寿,与睡眠的关系太重要了。

十点过了,没有动静。老白确定昨夜只是偶然事件。再不会重复上演了。老白心里有点空,好像还在坚持等什么。同时忍不住回味昨夜的闹腾。到底是年轻人,真是能吵啊,嗓门大,调儿高,不遮不掩,无所顾忌,还大量使用了脏话。女声数次用含着生殖器和生殖行为的词语,问候男人的父母祖父母。男声也表达同样的问候,而且每个动作每个行为的前头都加了他自己,由他自己去完成上述行为。暖气管道充分发挥了传声筒的副作用,它尽它最大的努力,把楼下那对男女的对骂传送了上来。他们一直在卧室里骂。完全可以去另外的房间啊,他们偏偏不去,就选定老白身下的这间卧室。

十点半过去了,平时老白去见周公的时间早到了,他终于有了一点睡意。迷迷糊糊中想,昨夜的事只要再重复,他就下去敲门,警告他们一下。年轻人不懂事,半夜扰民,是不道德的。

老婆准时归来,开灯后看见老白没脱衣服,横趴在枕边,睡得很香。看来暂时被打乱的秩序,可算是回归了正常。

第三夜,老白九点入睡。一周后,老白骑在小黄车上转悠一天后,特意去小区社区工作室看了老婆他们排练。老婆打扮得像个花母鸡,可能她在努力让自己表现成一只花孔雀。在老白看来,那样子就说不出的别扭。作。他狠狠地想。难以理解的是,几个拉胡扯弦打板伴奏的老头子,怎么就看不出这种作呢。他们好像一点都不反感,很默契地配合成一体,用一片粗糙的器乐声衬托着孔雀的高傲和优雅。

都是这帮糟老头子惯坏的。蠢婆娘。老白悻悻地离开。上楼经过二楼老黑家,门是关闭的,他想敲门,敲出屋里的人,看一看叫小刘的租客长什么样,多大年纪,干什么工作的,和他吵架的女朋友长什么模样。他现在只知道他叫小刘,每个月往老黑的账户里打上当月的房费。此外一无所知。

手指头伸出来,就要敲击在防盗门上,老白又刹住了。老黑交代需要他照顾的内容是,通水的时候注意一下,怕万一漏水。现在还没到供暖通水,难道他能敲开门说自己查看水管来了?

理由不硬,他收回手,上楼回家。

这一晚老白又听到了吵架。新闻还没播完,就吵起来了。老白没兴趣关注国家大事和世界大局,走出家门,站到了楼道里。在楼道里也能听到骂声。他被骂声牵着,下楼,一步一步靠近,站到二楼门口。隔着一道门,门里的骂声更明显了。是一对男女在吵嘴。听得出,还是上周那对人。可能刚开始,处于预热状态,所以争吵还不激烈,属于有一搭没一搭的那种。不过他们不加收敛,调门尽可能地高,一句顶着一句,门外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遗憾的是,那女的语速太快,男的又好像舌头有一点大,老白努力听了一阵,弄不明白他们争吵的核心矛盾何在。他发现在门外听还不如在自家床上清楚,还要提心吊胆地防着有人忽然出现在楼道里撞见了他。他回家了。那对男女好像要配合他,也把战场挪到了卧室。

老白牙也不刷,脚也不洗,直接上床,躺在枕头上听热闹。女的开始冒脏话了。男的也不让人失望,同样用脏话来还击。战争毫无过渡,就飙升到了更高的档次。双方都开始问候彼此的祖宗八辈。

老白软软地躺着,有些感慨,两个男女嘴里使用的方言脏话,都是老白曾经很熟悉的。小时候生活的乡村环境里,乡亲们吵架骂人就常用这些做武器。人们在一辈辈繁衍生息,脏话也发生着传承和革新。他后来上学,工作,一步步远离了乡村,也就远离了那些脏话存在的环境,他以为他完全忘了,生疏了,再也没机会听到了。现在有人很好地继承了这套语言体系,而且像村夫村妇一样熟练地使用着。他啼笑皆非,上学时历史老师说人类社会是螺旋式上升的,现在他忽然感觉自己理解透了,眼前楼下上演的这一幕,不正是前进中的一种倒退?

他一点点代入,让自己站在一个方言使用者的角度上,听了一会儿,他明白了一点眉目。女的跟小刘不是夫妻,是暂时住在一起。女人说男人骗了她,白睡她,不负责任,男人反问她有什么值得他骗的,她蹭吃蹭住,说好的合租呢,凭什么他一个人提前承担了三个月的房租?

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吧。女人太快,像打机关枪,男人呜哩呜噜的,拖泥带水,要准确听懂他们是困难的。老白只能靠活了六十几年的经验,来自行脑补。补出一个概况,他愤怒了。找衣服,想下去敲开门,说那男人几句。应该是叫小刘的男人,他这话也太混蛋了吧,你好歹是一个大男人呢,还有一个爷们的样儿吗,都和人家姑娘住一个屋里了,你还让人家分摊房费?你好意思说出口我老白还不好意思听呢。

老白下楼,一个人正沿着楼梯往上爬,他们两个人撞在一起。都站住了。来人头戴头盔,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看打扮就知道是送外卖的。外卖小哥让开老白,掏出手机打电话。门里的吵闹停了。你的外卖到了——小哥电话还没说完,门开了,一个手探出来,同时有语声冲出来:怎么才到?半小时内没送到,给你差评!

塑料袋被接了进去。老白被厚重的防盗门隔在门后,没看清说话的人,听声音应该就是刚才还在干架的那对男女。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耽误的——小哥陪着小心解释。外头下雨了,不敢骑太快嘛——他没说完,门砰一声关上了。声响太重,把老白吓一跳,不过小哥倒好像习惯了这种待遇,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看一眼老白,可能实在不堪把这份委屈冒雨带回去,他给老白苦笑,说确实下雨了啊,路滑得很啊——

老白点头,他信,窗外的雨敲打玻璃时,他过去收了老婆晾在窗外的鞋还关了窗户。外卖小哥的外衣湿了,滴滴答答地落水呢。老白拍拍小伙子的肩,说我信,雨还不小呢。小伙子舒一口气,转身噔噔噔下去了。

老白看自己的手,手湿了,他有点疑惑,那小伙子明明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样子,自己怎么就拍到了人家的肩头?刚才确定拍到的是肩膀?他举着手上楼回家。门里那对男女肯定忙着对付外卖去了。吵闹完全平息。老白躺在床上有点无聊,满脑子竟然忍不住想象起外卖小哥送给小刘和他女友的那包外卖。匆匆一瞥,他看见塑料袋里有好几个塑料盒子,不知道那盒子里都装的什么饭菜。对于他来说,外卖是新生事物。儿子结婚前常和他妈通话,问他吃了吗,说吃了,点的外卖。老婆就嘀咕说外卖吃多了不好,为此老白专门上网查询,弄清楚外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儿子很快就结婚了,娶了个会做饭的媳妇,从此再不吃外卖了。老白老两口也就不再担心儿子的健康会被外卖祸害。

这一年来老白自然把外卖给淡忘了。在街头骑车悠然闲转的时候,当然会时不时遇上送外卖的。穿戴得跟蜘蛛人一样,沉默而迅速地滑行在小城的大街小巷,有时候老白甚至感觉都要和他们迎头碰撞上,他们普遍骑术不错,倏忽一下就滑了过去,像沉默而滑腻的鱼。

每每都只是擦身而过,老白沉默而无视,他没兴趣关注那个群体,总觉得新冒出来的事情,好与不好还需要被时间考验,不值得投注精力去了解。他更愿意在老城墙根下想象一块老砖头蕴藏的历史味道。今晚他第一次和外卖人员近身接触,他撞上了那小伙子眼里闪过的委屈,尤其是那些辩解都没人好好听,被关在门外头的时候,那一刻老白的心忽然有点软,感觉自己要是不好好配合一下,那孩子的身体可能就撑不住要散架。

外卖盒子里究竟装的是什么?无非是吃的喝的,面条或者炒菜。这些老白自然知道。可他还是忍不住要想。问题应该是,他想知道那对男女吃的是什么?什么样的饭菜,能让他们吵起架来有那么充沛的精力和激情?

老白睡不着,前思后想,又开始生起那个女人的气来,先前只生小刘一个人的气,现在他有了新看法,一个女人竟然不做饭,两个大活人有手有脚的,怎么可以点外卖?这样的女人,怎么和别人一起生活的?女人不做饭,还要来做什么?还能叫女人?还是儿子命好啊,找个了会做饭肯做饭的好媳妇。

老婆回来了。老白迎头就告诉她外卖的事。老婆竟然不耐烦,迎头顶了回来:点外卖咋啦?你凭啥说有女人在家里就不能点外卖?凭啥我们女人生来就要做饭,一辈子伺候你们男人吃喝?!我要是年轻个二三十岁,我能点外卖吃我就一顿饭也不会做,油烟味不熏,我肯定不会这么早就成了黄脸婆!

一边骂一边卸妆梳洗,完了气鼓鼓钻进被窝睡了。

老白瞅着满屋子的黑暗,又气又闷,真是奇了怪了,去年老婆还和他一起声讨外卖对儿子健康的危害呢,这么快就已经转了观念?不反对外卖也就罢了,也用不着对她老头子这么凶吧?

第二天老白还没起床,楼下就传来争吵。短促而高昂的几声吵,老白还没听清楚究竟为什么吵,门砰一声巨响,像一把刀切了下去,一切中断,什么也听不到了。赶下去看究竟的话肯定来不及了。他扑到窗口,贴着玻璃往下望。一个小伙子,刚从单元门出去,右肩头挎着个公文包,脚步匆匆,很快走远了。老白回味所见,那应该就是小刘吧,看那穿着,可能是干保险或者推销什么商品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