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太湖》2020年第2期|庞培:婺源境(组诗)

来源:《太湖》2020年第2期 | 庞培  2020年05月25日08:15

词 坑

 

在路边停憩

别问地方、村名

别问时间

到塌方了一半的公路下方

昔日徽商们远行的水流,潺潺

闻一闻山里人家的清香

闻一闻水里的樟木香

紫荆、树藤、野蔷薇……

这漫山遍野的村落,鳞次栉比

这锦绣文章,古中国的馥郁啊!

 

用婺源的一滴水

照见自己的灵魂

 

严田古樟

 

严田的村民们至今都说起皇帝

哪朝哪代的不重要。反正村口石拱桥上

曾来过一个皇帝

这棵溪流边的大树

皇恩浩荡啊,金灿灿的油菜

一路淹没旧时踪迹

至今村民们的心跳还在加剧

他们朝着山口的最远处,咽下唾沫

紧张兴奋得说不出话来

毕竟是皇帝,不管他是赵构、抑或建文帝

总之他在大树下躲过了一劫

是啊,皇帝也会逃难?扯淡吧

一国、一省、一村在此

皇帝怎么可能不让人骄傲呢?

啊,昔日逃亡路上的小个子,甚至

关于这位匿名小个子一路仓惶的背影的

传说,是这个名叫“严田”地方的财富

 

一眼望去

田野仿佛化不完的银两

连路上的泥泞和拖拉机

也在赞美此地以讹传讹的夜色

游客中一名跪地呕吐的醉鬼

抬眼望见满天繁星

 

世道如此

算是旅游资源吧,怎么着?

那旌旗飒飒的古樟树下

一个看不见的传奇树洞

成了附近村民们世世代代

口耳相诵,灵魂的宫殿

那古桥、那河水、那每天天不亮

催人梦醒的鸡叫,对面山麓

烧炭人的烟,正在谋划着

一个新的北方

一次新的叛逃

 

婺源菜

 

粉蒸肉。糊菜

荷色红鲤鱼

蕨菜炒干丝

经油炸的梅干菜红烧肉(小块)

佐以本地产清华婺酒

 

饭后,用汽糕

或猪肝烫粉一份

 

 

下严田

 

力气不行了

在从婺源回来的路上

停车,搬了几截树根

树桩

 

我决定我家的书房

不要有关于徽州的书籍

不要有“婺源”两个字样

但在阳台摆放上这些树桩—

 

树影婆娑

我分明是树下走过的老人

是空地玩耍的孩童。住在森严大夫第

但又一贫如洗

 

明媚的青山

遮天蔽日,繁密枝柯一样伸展

我决定终生守护这截树材

像等候深山游访途中的客人—

 

我决意用大树腐朽的根部

表明生命最初的希冀

像一个人走进深山,徒步

美景,但力气不行了……

 

好音岭

 

童年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雾中

有山道上下起落的薄雾

除了村口大樟树,四周

仅剩下牛哞声

 

如同奴隶身上的镣铐、铁链

山村的雾一场接一场

弥延数日。山上,溪流声

跌落到幽黯林场的伐木声声……

 

雾中

没人真正能把一块石材、一只古砚

运送出县城境外。一滴水,一处紧靠山脚

歇脚亭,完好无损

甚至取道深山的一次逃亡

 

 

雾跌落江中

一船进京的徽戏班底

船老大。过年用的腊肉。贡茶

生、旦、净、未

全体葬身鱼腹

 

湍急的隐滩

出现响偈入云的锣鼓

仔细听:群山清脆

白云的唱腔婉转

 

“远望好女出山林

头戴金钗爱煞人

右手拿起白纸扇

左手拿起花样巾

白纸扇来花样巾

好比观音出庙门”

 

—山峰之上

缭绕的云雾好似一条大江从峡谷中流经

罹事船只的一声惊呼

 

甲路的油纸伞

 

甲路的油纸伞

甲路的雨

古老的工艺

远近闻名

 

从江西到福建

过吴楚分界去浙江

下浙源 上坑头

都经过甲路

 

山中一条青石小路

旧时的官道

心潮澎湃

蜿蜒起伏

 

古代 今天

活人 死者

都到甲路添一把茶

买一把伞

上好的花纹

一式油纸伞

男女有别

各取所需

 

伞骨细致

伞柄坚实

落在伞纸上的雨

一粒粒 煞是好看

 

雨中甲路的村落

炊烟 小溪

 

白墙

被抹一遍遍桐油

 

——买一把甲路雨伞罢!

中央电视台三频道

《走遍中国》

今晚播出

 

秋景

 

 清凉的秋风

使村里的高墙

白墙更白,黑墙更黑

大清早闲逛的村民

牢骚更多

更无所事事

 

他不种田

袖着手在镇上乱逛

像一条写错了的标语

字体被打上红色的叉叉

抽劣质香烟

皱巴巴。满面笑容

 

猪在花梨木、酸枝木的厅堂乱跑

鸡、鸭摆出省城来的官员

视察的气派

年过八旬的小脚老太太

只记得当年枪声,苏维埃

山路上出现的中共特派员

 

几名上海知青,曾经

搅乱了山村宁静的涟漪

海绵拖鞋 的确良

至今是这里的风尚

临走时,突然在一幅屋主人偷藏起的

字画上失踪……

 

被偷,被呵责

被各种外地人坑蒙拐骗

又被专家估价

之后石沉大海

婺源人警觉的眼睛

充满忧愤和疑惑——

 

时常有陈年老宅

深夜突然起火

满门财物,一床的金银

雕梁画栋,在熊熊火光中

再现当年的辉煌

整整烧了七天七夜!

 

第八天,清晨

火势仍在角落、废墟蔓延

彻底烧化了的青杠木大梁

突然一声叹息,掉下一滴泪,轰然

倒塌!门楣、雀替

化归一缕秋风

 

这样的失火现场,秋天最多

在理坑、在沱川、在浙源

在十堡,在查村、在秋口,在汪口

在庆源,在深渡,在长滩……

几乎每年都有

几十年来从未停止

 

虹关古樟

 

我的童年爬过古树粗糙的表皮

抓起一把河里的泥沙

任凭自己顽皮、瘦小

在记忆中裸露

 

我的身子张开风中的树桠、向上

向枝干浓密的天空

仿佛情人们伸手、抓着

心上人的乳房

 

我用香樟木的眼睛

看四周:

流水的音韵,村落,封火墙,游客……

爬到群山的肩上嬉耍,有如

孩童,有如溪流中壮实的夏天

 

这无忧无虑的山村

除了苍蝇和偶尔的牛哞

除了院墙新刷的标语,旅行大巴—

一切如此安祥、明净

 

农民

 

我是唯一的后裔

无儿无女。祖上一块乾隆字样的匾额

高挂厅堂。自从父母离世

我不能明白我有如此空荡荡的旧屋

 

很多年前

大队部人要我动手,铲除

门楼、窗梁的砖木雕

我于是动手,挖了整整半个月—

 

我用锄头尖,用镰刀

用凿子凿

可是那些砖石雕

要使很大的劲

 

我毫不恼悔

这些消逝不见、看不懂的人脸

我辛勤耕作,始终

独自一人

 

游客来来往往

这些年逐年增加

他们拥有大千世界

我只有我这一个村子

 

清早,伫立田中

和我的牛说话

它庞大、愈来愈老的身躯

替我讲述我雾霭般的一生

 

月夜

 

我游历在村口的雾中

我仍旧会像古人一脚踏空

仍旧以虎皮斑纹

在松软的茅草上午休

 

古代老虎跃出草丛

——金色瞳孔倒映

鄣公、鄣母山麓

远近村落的动静……

 

一轮明月高挂

连逝去的老虎族群也熟悉了

村上威严的马头墙。入夜

祠堂上空的古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