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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巢:我在这世上太孤独》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弋舟  2020年05月25日09:23

作者:弋舟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年04月 ISBN:9787532174201

老周:人要是金贵自己,才会金贵自己的身体

老周今年六十九岁,老伴儿和他同岁,两口子住在镇上。

老周有一双儿女,儿子几年前车祸去世了,女儿在县城一所中学做数学老师。去年夏天,老伴儿上厕所时突发脑栓塞,摔倒在地,自此以后,老周开始品尝到了老年生活的艰难。

本来老周两口子虽然都患有高血压、心脏病这样的慢性病,但生活完全可以自理,老伴儿发病前,他们老两口还在镇上开着一家凉粉店。老伴儿的凉粉做得好,十里八村的人都喜欢,还有城里人专门开车来吃的。靠着卖凉粉,老周两口子的晚年生活还算过得不错。当然,说是不错,也就是有个事做,不至于给女儿添什么太大的负担。这种平静的生活却在老伴儿犯病后彻底被打破了。

得了脑栓塞,抢救过来后,老伴儿不仅瘫痪在床,而且脑子也糊涂了,智力和表达能力,就像个几岁的孩子,需要有人全天不停点儿地照顾。现在老伴儿连吃饭、上厕所都不能独立完成,作息毫无规律,不分白天晚上,关键是还喜怒无常,动不动就无缘无故地发脾气,好端端地突然就大哭大闹,有时候还自虐。

老周的女儿非常孝顺。老伴儿刚出院的时候,女儿怕老周一个人照料吃不消,就花钱在镇上给母亲请了个保姆。可老伴儿的状况根本和保姆处不来,太折腾人了。没干两天,人家就走了。这下可好,短短半年时间,女儿就找过几个保姆,就像走马灯似的,这个去了那个来了,就没有一个能干得长的。时间最短的一个,刚进门把包袱放下,就让老伴儿给骂走了。

照料老伴儿的重任就只好压在老周肩上了。老伴儿卧床不起,最怕的就是得褥疮,一晚上得起来三五次,帮她翻身。现在老周已经习惯了睡觉不脱衣服了,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做饭、上厕所,老周对老伴儿几乎寸步不离。

真是快扛不住了!老周说。

半年多下来,镇上人都说老周苍老了许多。他们以为我是电视台的记者,要我多报道一下,说老周是位有情义的老汉,老伴儿瘫痪在床,没他细心服侍,可能一天都难活。

像老周面临的这种困境,其实是许多家庭的共性问题。中国老龄科学研究中心的有关专家表示,我国六十岁以上老年人的余寿中,有三分之二的时间段,是处于带病生存的状态。这意味着,疾病的困扰,几乎就是老人晚年的一个常态了。

让老周无助的是,现在好歹他还能照料老伴儿,可是万一哪天他也有个三长两短,万一也动不了了,可咋办?

采访的时候,老周不停地抽烟,不远处的病榻上,躺着他的老伴儿。老伴儿今天出奇地安静,静静地躺着,偶尔疑惑地望我们一眼。

老周说,难得她能像这会儿这么老实。

我知道老伴儿闹啥呢,其实她自己也难过,也急。她一辈子也是个好强的人,如今躺着不能动了,咋能不难过、不急?她这脑子一阵清楚一阵糊涂的,清楚的时候,看着我,嘴里说不清楚,也会呜呜呀呀地叨咕,那意思是难为我了。我就跟她说,难为我不算个啥,难为我就是难为她,她就是我,我就是她,我俩之间说不上个难为,就是自己的事。

最难为的,其实是我闺女。闺女孝顺啊,到底是读过书、做老师的人,她妈成这样,可把她熬煎坏了。闺女工作忙得很,她妈刚躺下的那会儿,她天天往回跑,县里离家有截子路呢,她下了班,赶回来天都黑透了,看她妈一眼,帮着料理一下,又得往县里跑。你说她回来这一趟也帮不上个啥,不就是心里放不下,想看上一眼。那段时间,闺女嘴上全都是泡,头发都白了不少,她才四十岁刚出头啊。

前前后后,换了几个保姆,都是闺女给找下的。现在保姆难找着呢,尤其像我们家这样,也给不出太多的钱。就是作难了一个闺女。其实头一个保姆,还跟我家沾点儿亲戚,是远房的一个侄孙女,就这都弄不成,我就知道,靠保姆这条路算是断了。可闺女不死心,连轴转,不停地找,后来都像是磕头作揖地求着人家来当保姆了,咬了牙,一个月给开一千块的保姆费。这可是闺女能拿出来的最多的钱数了啊。

儿子死得早,原先我还以为老年丧子,就苦了我们两口子,没承想,到头来却苦在闺女头上。

一个月出一千块保姆费,这是在榨我闺女的血啊!女婿也仁义,也支持我闺女给老人行孝,可他们也谈不上富裕,也就是挣个死工资的人家,还拉扯个正在读书的儿子呢。我们老两口,每人每月只有五十五元的养老金,一年光看病的钱就得三万多,虽然都加入了新农合,但一年下来光自费的医药也有两万多。这窟窿谁来补?可不就是闺女一家吗?这两万多,差不多就是闺女一家三分之一的收入啊。这才只是个看病的钱,再付个保姆费,闺女一家都得揭不开锅了!

可闺女说她就是借钱,也不能不管父母。

就这,还是弄不成,给开一千块保姆费,人家也还是没人干。这不怪人家,我这老伴儿是折腾人得很,嘴里骂不清楚,她就拿唾沫吐人家,谁凑到跟前都先得提心吊胆着,生怕她给你吐上一脸。你说她糊涂吧,其实我倒是知道她,她心里明白着呢,她不要保姆近身,这是她疼闺女啊,知道这些保姆挣走的都是她闺女的血汗钱。

咋办?好像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我来伺候了。

当然该我来伺候。我没啥说的,累死累活也是该当的。

可是闺女不落忍呢,这就提出来要提前退休,说退休了回来伺候她妈。这哪是个办法?她才四十出头,起码还能工作个十几年呢。她做老师的,那工作也体面,咋能为了我们老的,一下子说不要就都不要了呢?提前退了休,工资一下也要少拿得多了,她那个家咋办?眼看着外孙子也要上大学了,这经济的担子,不就全甩给女婿了吗?真要那样,闺女家也算是被我们给拖垮了。

老辈人的家垮了,就再拖垮娃们的家?这事不能这么弄呀。我们老了,离死还有几天?要垮就让我们垮算了,娃们的日子还得过下去嘛。

我那女婿人真是好,人家还是个国家干部呢,在县里的税务局工作。现在每到周末,就跟闺女一起回来,帮着我伺候老伴儿,有时候把孙子也给我们带回来。按理说,孙子回来,是让爷爷奶奶心疼的呢,可我们这俩做老的,哪还疼得了孙子嘛,没那个余力了,反倒让孙子疼起我们来。家里摊上事,连孙子都懂事了,回来也是跑前跑后地帮着大人做家务。他们爷俩力气大,每次回来就把我老伴儿抬着到伙房给擦洗身子。也没个啥避讳了,把他姥姥脱个精光,爷俩一个扶住身子一个用水给擦洗。你说我这老伴儿真糊涂了?为啥她就从来不吐她女婿和孙子?

她倒是也吐我,连闺女都吐,但她就是不吐女婿和孙子。

为啥,我跟她闺女是自己人,她心里急,吐我们多少还有个跟自己人使气的意思,就像个娃娃,给自家人撒娇呢嘛。也不是说她不拿女婿、孙子当自家人,是她心里头更不落忍呢,知道苦了这女婿,知道苦了这孙子,让她拿这俩人出气,她做不下。

前些天女婿回来,我给表了个态,我说我打死也不赞同闺女提前退休。女婿不说话,埋着头光抽烟。可怜了这娃,我这话他的确是没法接。闺女要提前退休,对他肯定是个难心事,可他又不能开那个口反对,一反对,好像就落下个不孝的指责了。这话只能我来说,我不能让人家左右为难。女婿啥也不说,进伙房炒了两个菜,拉着我喝开酒了。我们爷俩喝了有小半瓶酒,喝到后来,女婿眼睛就红了,我的心里更像是被刀子搅一样。

许是酒给烧的,我跟我女婿就说了个心里话。我说:娃,你爹这辈子值了。咋叫值了?老了老了,作下这么大的难,本身是个坏事情,可这坏事情又让我领受了晚辈的孝心,我这心里暖着,就比许多人有福气。福气是个啥?不是活得没灾没难,是活得有了灾祸的时候,娃们不嫌弃,也拿心来帮着你一起煎熬。

酒这东西可是好,自打老伴儿躺下后,我心里没有一天像那晚上这么敞亮过,好像一下子就想通了,就啥也不当回事了,就啥难也不是难了。

当然,第二天酒劲散了,事也还是个事,难也还是个难。

—您老烟抽得太凶了,少抽点儿。

我也知道抽得太凶了,前几年就检查出慢性阻塞性肺病了,经常喘不上气来。医生也让我少抽烟。本来都抽得少了,可这一年又抽得凶了。

心里烦闷嘛。

要说戒烟这事情,肯定是好事情,对身体好嘛。人要是金贵自己,才会金贵自己的身体。人要是不金贵自己,你也难让他金贵自己的身体吧?镇上的老王,那也是个老烟枪,抽了一辈子的烟,比我抽得还凶,一天得三包烟,都让他少抽点儿,可是再说都没用。前几年,他儿在县里当上局长了,结果消息刚来,老王就把烟给戒了。为啥?觉得有了个当局长的儿子,自己的命就一下子金贵了!就该爱惜上了!

就是这么个理儿。

是歪理儿,可咱现在只能认个歪理儿。

儿子车祸死了那年,我的烟就抽得特别凶,还是烦闷嘛。当时就觉得是过不去了,人一下子没个盼头了,觉着活也活不出个啥意思了。可是你看,几年过去了,这股烦闷劲儿也就消散了。

人,其实只有个享不了的福,没有个受不了的苦。

相比儿子的死,我觉得老伴儿这病更拿人。人死了,它再难缠,也有个头,过个几年,也就慢慢淡下来了,可老伴儿这病,你不闭眼,它就没个完。当然也不是没个完,死了就完了。

我动过一死了之的念头。儿子死的时候我动过,可当时老伴儿给我宽心,说娃死了,我们还得好好活着,这样娃在九泉之下也安心。那时候是我发泄,老伴儿啥都忍着,反过来还要给我宽心。现在就轮到我来给老伴儿宽心了。我这就懂了当年老伴儿的不容易,自己心里苦着,还要哄那个叫唤的。

虽说人老了,总会有动不了的那一天,可那一天没到跟前,就都觉着离自己还远得很呢,谁知道说来就来了。老伴儿没犯病前,有个几年,日子过得还算太平,虽说没了儿子,但闺女女婿孝顺,我们老两口也还能动弹,还能卖个凉粉,日子不宽裕,可以过得安稳,不种地,不纳粮,平平安安。可那时候就没觉着是个幸福,现在老伴儿瘫下了,才知道前面的日子有多宝贵。有了个比较,才知道啥叫身在福中不知福。

老伴儿没瘫痪前,闺女一家还领我们旅游过一趟,去的是九寨沟,美着呢。可是山山水水的,对于乡下人来说,也不是多稀罕个事,可你要是去旅游,专门去看,山山水水就都成了美景了。这就是心里头的念想不一样,念想不一样了,风景也就不一样了。

所以人心里的想法最重要。

我悟出了这么个理儿,现在啥事就都换个想法儿看。老伴儿瘫了,我就想,好在我还没瘫,要是比起来俩人都瘫了,那一个现在瘫了就算是个好日子。

两个都瘫了咋办?到那时候再咋办?再用啥换想法?还有比俩人都瘫了更日弄人的日子没?我想是有的,人这一辈子,吃苦是个无底洞,没有个底儿,只是没撞上,咱还不知道。

本来儿子在我心里都淡了,可这些日子我又常想他了。不由我,老伴儿嘴里儿儿儿的叫呢。她可以嘴上叫,我却只能心里想着,还不能透露出来。你看,这会儿我们老两口要是都喊死了的儿,不是给闺女添忧愁吗?好像是闺女把我们亏下了,我们这才喊儿呢。

不能喊。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