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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走,欣赏啊” ——重读朱光潜《谈美》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耿波 马媛慧  2020年05月24日2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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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光潜先生的《谈美》,我在大学的时候就读过,但以后很多年时时记起这本书,总觉得于此书有隔,同时想到其中的一些结论,也颇不以为然。屈指算来,从初读到现在已是十余年过去了,再次读这本书,我觉得对这本书好像是懂了。我想,“懂了”并非“通了”,而是指在人们对美的感受力日益粗鄙的时代,这本书显露出了它的全部轮廓和力量。在这个时代,《谈美》的意义,似乎并不是美学知识的普及,而是为我们提供了唤回自己感受力的一种方式。

立境界:美即是免俗

朱光潜的《谈美》中,我认为最重要的就是谈到了美的底线——“免俗”。朱光潜虽然说,整本书就像是提笔给家里的弟弟妹妹说话一样自在,其实结构很严谨。大体而言,全书的第一章谈论“美”的本体问题;后边几章,谈论“美”的欣赏问题;再后几章,则是谈论“美”的创造问题;最后一章,照应第一章,重谈“美”的本体问题。

朱先生这样说,“人要有出世的精神才可以做入世的事业。现世只是一个密密无缝的利害网,一般人不能跳脱这个圈套,所以转来转去,仍是被利害两个大字系住。在利害关系方面,人已最不容易调协,人人都把自己放在首位,欺诈、凌虐、劫夺种种罪孽都种根于此。美感的世界纯粹是意象世界,超乎利害关系而独立。人在创造或是欣赏艺术时,都要从现世升华到艺术世界里去。”我认为,这句话其实是全书的“题眼”。这些话,说起来似乎颇为好懂,但真正领悟,却并非那么容易。

人要在现世中坚持“美”的境界有多难?好比是烈火烧身而不移,美食在前而不睹。朱先生在第一章的后半部分说得对,人天生绝大部分其实是兽性的部分,得舒适的地方往前凑,遇到困难往后缩,这本就是人之常情。但在人的天性中,偏有一种素质至为奇特:遇火烧而不退,美食在前而无嗜欲。美感即是这种素质中的大端。朱先生此书写作于上世纪30年代,物质匮乏,因此,朱先生谈“美”为免俗其实体现了人的气节。在新时代的今天,并不是贫苦而是物质的丰裕要把我们从“人”变成“兽”,而我们要从此物质的丰裕中突出,获得人的尊严,“免俗”说的意义就更大。在物质丰裕的时代,多的是让人自以为“升华”的生活方式,比如念佛、饮茶、打坐等等。但这些生活方式,真的不是“俗”事吗?要紧的是,我们是不是通过这些事,确认了自己是一个独立、自由、有尊严的“人”的事实,此即是“免俗”。

朱先生把这种“美”就是“免俗”的观念贯彻全书。在书的中间部分,朱光潜谈到了“移情”的问题,他说,“移情的现象可以称之为‘宇宙的人情化’,因为有移情作用,本来只有物理的东西可具人情,本来无生气的东西可有生气。从理智观点看,移情作用是一种错觉,是一种迷信。但是如果把它勾销,不但艺术无由产生,即宗教也无由出现。艺术和宗教都是把宇宙加以生气化和人情化,把人和物的距离以及人和神的距离都缩小。”外部世界,本来就是为我所用的素材而已,但在移情中,人自觉与之和解,超出自己的小天地,将之体验为一种“宇宙的人情化”,即是典型的“免俗”。更加重要的是,由此导致了人和外部世界在情感体验上的由发生关系到认识关系的转变,从而产生美感体验上的“距离”。

人不仅对外物移情,更对自己感情重新审视,朱先生说,“艺术都是主观的,都是作者情感的流露,但是它一定要经过几分客观化。艺术都要有情感,但是只有情感不一定就是艺术。”人天生而有感情,因此,人无法认知自己的感情。“移情”而使感情发生移动,使人跳出感情外审视感情,从而产生了“客观化的感情”,这就是艺术化、美化的感情。

朱先生的“美”即“免俗”贯穿全篇,其实是严谨思考的结果。最后,朱先生说到,“就广义说,善就是一种美,恶就是一种丑。因为伦理的活动也可以引起美感上的欣赏与嫌恶。”由此提出了“美华的人生”。他还说,“慢慢走,欣赏啊”。事实上,人类文明的进程越走来越快,“慢”下来,恢复我们对这个世界的感受力,已经成为我们这个时代迫切的命题。

厚学识:道理与材料

“美”既源自于人们在心性中的直觉,更是一门学问。要谈美,完全从感觉出发,其实并不可行。在《谈美》中,朱光潜先生的学识让我叹为观止。我认为,《朱光潜》的学识体现在两个方面,用材料与讲道理。

先说用材料。在《谈美》中,根据粗略统计,全书引用中国古典诗文作品达百余篇,而西方文学作品则有四五十篇。全书在讲道理时,并不空讲道理,往往是用异常丰富的文学艺术作品做注解,尤其是对中国文艺作品的运用更是驾轻就熟。而且,我还注意到,在《谈美》中,朱光潜先生在运用材料讲道理时,对材料的使用往往是着意避开大家常见的材料,而呈现中国古典文艺深邃的一面。

再说讲道理。在《谈美》中,朱光潜先生并不是在随口乱说,而是在每篇文章中都会通过提问,引导读者进一步去思考。比如在谈到“美感”与“快感”时,他说,“这个道理一经说破,本来很容易了解。但是许多人因为不明白这个很浅显的道理,遂走上迷路。近来德国和美国有许多研究‘实验美学’的人就是如此。他们拿一些颜色、线形或是音调来请受验者比较,问他们欢喜哪一种,讨厌哪一种,然后作出统计来,说某种颜色是最美的,某种线形是最丑的。独立的颜色和画中的颜色本来不可相提并论。在艺术上部分之和并不等于全体,而且最易引起快感的东西也不一定就美。他们的错误是很显然的。”朱光潜先生谈美重在引导读者去思考,在“美感”与“快感”的问题上如此,在其他问题上,也莫不如此。再比如,在谈到“创造”与“游戏”时,先是谈到了孩子的“赤子之心”,然后谈到了成人的“赤子之心”,随后深入谈到了平常的“赤子之心”与艺术上“赤子之心”的区别,最后“总而言之,艺术虽伏根于游戏本能,但是因为同时带有社会性,须留有作品传达情思于观者,不能不顾到媒介的选择和技巧的锻炼。它逐渐发达到现在,已经在游戏前面走得很远,令游戏望尘莫及了。”在这个论述中,对于“赤子之心”的层层深入,使读者不仅能够明白道理,而且仔细阅读的话,我们更能享受到思考的乐趣。

在谈论问题时,用材料、讲道理,而且在需要自己做出判断时,朱先生往往能够快刀斩乱麻地作出自己的回答,“这两派的学说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我们究竟何去何从呢?我们否认艺术的内容和形式可以分开来讲(这个道理以后还要谈到),不过关于美感与联想这个问题,我们赞成形式派的主张。”“印象派的批评可以说就是‘欣赏的批评’。就我个人说,我是倾向这一派的,不过我也明白它的缺点。印象派往往把快感误认为美。”类似这样的表述,全书甚是多见。

读《谈美》,当追随着朱先生的材料与道路前进时,我们能产生思考的乐趣;而当朱先生在问题纠结的地方明白无误亮出自己的观点时,我们又能看出其因理论自信而弘毅担当的人格,此处正体现了中国优秀知识分子的风骨。

树才情:面向作品本身

古人讲,才、情、学、识,此书学、识渊厚,才、情更是沛然。

《谈美》中,朱光潜先生专门谈到了人的才与情。朱先生并不认为人天生的才情有任何审美的价值,人的感情与天才必须要“距离化”后,在人的认知获得客观化的形式,才具有价值。这个观点同样可以审视《谈美》的作者。

朱光潜先生的才情毋庸置疑,但他在这部书中从来不任由自己的才情肆意流淌,而是常常体现于对作品的解读中。比如,何以这首诗的主人独懊悔当初劝丈夫出去谋官呢?因为‘夫婿’的意象对于‘春日凝妆上翠楼’的闺中少妇是一种情感饱和的意象,而杨柳的浓绿又最易惹起春意,所以经它一触动,‘夫婿’的意象就立刻浮上她的心头了。情感是生生不息的,意象也是生生不息的。换一种情感就是换一种意象,换一种意象就是换一种境界。即景可以生情,因情也可以生景。所以诗是作不尽的。”这个解读,其中首先应是理论的引导,其次则是解读者因情感投入而产生的丰富联系。

再比如,“这本来是一首极简短的诗,不是讲音节的好例,但是在这极短的篇幅中我们已经可以领略到一种缠绵不尽的情感,就因为它的音节虽短促却不直率。它的起句用‘许’字落脚,第二句虽然用一个和‘许’字不协韵的‘限’字,末句却仍回到和‘许’字协韵的‘汝’字落脚。这种音节是往而复返的。(由‘许’到‘限’是往,由‘限’到‘汝’是返。)它所以往而复返者,就因为情感也是往而复返的。这种道理在较长的诗里更易见出,你把《诗经》中《卷耳》或是上文所引过的《黍离》玩味一番,就可以明白。”看到这样的分析,我们只能自叹弗如。中国古典诗中的汉字趣味,在朱光潜先生的分析中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

只此两例,已见风神。对于“美”的东西,它所呼唤的最终还是属人的感觉。在文化的时代,我们对于文化的来龙去脉很清楚,但对“美”的感觉却已陌生。如果一个人缺乏“美”的感受力,会怎么样呢?会没有幸福感,必然会失去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心与探索意识,会因失望走向独断。在《谈美》中,我们对于“美”是什么,以及“美”的创造与想象皆已了解,我们是在对“美”的探索中意识到,“美”的感受力对于成为一个有尊严、理性的人有多重要。这一点,在任何时代都是重要的。

(本文发于中国作家网与《文艺报》合办“文学观澜”专刊2019年1月23日第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