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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文之美

来源:文学报 | 钱红莉  2020年05月23日09:55

孩子拿回学校发的小古文课本,文风简淡清新。每篇仅四五十字,将万物说透,无繁文缛节,当止处,则止。一如夜里,所有的星星亮起来,明月清风自来。这些古雅的汉字,仿佛活过来的波光粼粼,犹如暮春清晨橘红的阳光倒映于溪水,一路流啊流,流了几千年,到得当下,一样无以形容的好。

被这样的小古文浸润着,窗外的天,蓝得清正,云也倜傥,眼前所见的一切,顿时变得有气质起来。何谓有气质?即是脱离了恶俗与庸常,变得艺术起来,比如一只造型古拙的碗,若将其移至书架,关上玻璃门坐在沙发上远远地以目光摩挲,则非常艺术了。

艺术与庸常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一道玻璃门,还有一双双审美的眼。

这些小古文,犹如古人法帖,言简意赅,却意蕴无穷,值得反复琢磨。有事无事,翻翻帖,可将身上的恶浊之气清理出去一些,整个人变得清虚起来。每个人脸上,印刻着的并非岁月风雨的沧桑,而是他读过的书、行过的世。

抄一则《桂》:

庭中种桂,其叶常绿。秋时开花,或深黄,或淡黄。每遇微风,浓香扑鼻,人咸爱之。花落,取以和糖,贮于瓶中,虽历久而香甚烈。

算上标点,短短五十九个字……玩味良久。

怎么好法?说不出。如同你问我庾信《哀江南赋》好在哪里?我也一样答不上,并非他的顿挫沉郁,而是他深刻痛苦的灵魂——什么样的灵魂可以承载起如此深厚的感情?仿佛郁郁不能言,而分明一切又涵容其中了。鲁迅说: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有中获救。

每读庾信,郁郁哀哀中,觉得自己获救

了。

人在好文字面前,是词穷的,犹如心意相通的两人,无法言语。

得了空闲,我便捡起这本《小古文》读几则。若是为孩子讲解,却也讲不出所以然来。大约晓得说,你看这行文,多简洁浅淡啊,一点不铺张……这也是基本的为文之道,仿佛一个人历练过风雨琳琅,自来处来,往去处去,省却无数山水。

多年前,于书摊上偶翻《本草纲目》,也是被其间简淡的文风吸引——极平易的说明性文字,三言两语,极度精准地将一样样植物的特性和盘托出,明白晓畅,一看即懂,何况是工具性质的书呢,随笔散文更应如此。

再抄一则《日月星》:

日则有日,夜则有月,夜又有星。三者之中,日最明,月次之,星又次之。

一旦翻成白话,古汉语的韵味尽失:白天有太阳,晚上有月亮,也有星星。三个中,太阳最亮,月亮第二亮,星星第三亮。

再看《雨》:

今日天阴,晓雾渐浓,细雨如丝。天晚雨止,风吹云散,明月初出。

三十个字,写尽整日天气,自阴天雾重,至小雨淅沥,及至入夜,雨止,云散,月出。天时云雨的变幻,逶迤而来,直逼四言古诗般简洁不芜,末了,还会令你发散性思维,脑海里立即浮现出李白的两句诗来:

白云还自散,明月落谁家。

临睡前,读几则《精怪故事集》。安吉拉·卡特的文笔简洁生动,富于童趣。不同国度不同民族的各种故事,纵然繁杂丰茂,一经她笔,自会浮现出秋阳淡远的意味。

书读至一小半,忽然来了一则中国故事——《三娘子》。这故事原名“板桥三娘子”,收录于唐代《幻异志》《河东记》以及宋时《太平广记》。

说是,唐朝的时候,开封府西边有家“板桥客栈”,店主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没人知道她从哪里来。她一无儿女,二无亲戚,向来寡居。这个三娘子为人慷慨大方,客栈也舒适宽敞,还养了一群上好的驴子,她的客栈一直生意兴隆。

一天,一个叫赵季和的人留宿于板桥客栈。当日,已有六七位客人先到客栈,赵季和后到,只分到角落里的一张床,隔壁便是三娘子卧房。午夜,他听见三娘子的房间里有搬东西的声响,便透过墙缝望过去……

“即见三娘子向覆器下,取烛挑明之。后于巾厢中,取一副耒耜,并以木牛、一木偶人,各大六七寸,置于灶前,含水噀之。二物便行走,小人则牵牛驾耒耜,遂耕床前一席地,来去数出。又于厢中,取出一裹荞麦籽,受于小人种之。须臾生,花发麦熟,令小人收割持践,可得七八升。又安置小磨子,碾成面讫,却收木人子于厢中,即取面作烧饼数枚。……”

这一小节,美好,浪漫,富于童真之美。这无与伦比的想象力,浑然天成,有着童话的晶莹剔透之美。

接下来的事情,更有意思,有意者可自寻观之。整本《精怪故事集》读下来,中国的民间叙事尤为美妙,意趣而深蕴。译者郑冉然在后记里提及,自己在书里特意提供了中国故事的古文版本,主要是想比较一下中英文互译的“失真度”。所谓的原版,早已消隐于广漠的时间中,真正留传下来的唯有——汉语的文化基因。

如此浪漫的文化基因一直延续而下,到了清时《聊斋志异》里,蒲松龄又将其发扬光大。原来的妖仙鬼怪,不过是故事的一个壳而已。

有一则《种梨》,纵然短短千余字,却分外跌宕多姿——

一个小商贩在集市卖梨,一个衣着寒酸的道士想吃,可又买不起,一直站在卖梨的车前徘徊不去。一家店铺里的杂役于心不忍,给了道士一枚铜元。

“道士拜谢。谓众曰:‘出家人不解吝惜。我有佳梨,请出供客。’或曰:‘既有之,何不自食?’曰:‘我特需此核作种。’于是掬梨大啖,且尽,把核于手,解肩上镵,坎地深数寸,纳之而覆以土。向市人索汤沃灌。好事者于临路店索得沸渖,道士接浸坎处。万目攒视,见有勾萌出,渐大;俄成树,枝叶扶苏;倏而花,倏而实,硕大芳馥,累累满树。道士乃即树头摘赐观者,顷刻向尽。已,乃以镵伐树,丁丁良久,方断;带叶荷肩头,从容徐步而去。”

《聊斋志异》并非全被狐仙鬼怪的腥障之事占满,竟也有这等白日里融融市井的温馨,且文笔好,语言简洁温静——比如“倏而花,倏而实,硕大芳馥,累累满树”。此类情节与板桥三娘子取出木偶犁田如出一辙,一样的惹人怜爱。

童话的意趣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