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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江的文学书写与意义生成——评李育善《走过丹江》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0年第3期 | 刘 艳  2020年05月22日16:51

内容提要:《走过丹江》里,李育善瞩目丹江的历史与现实,向前,与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以及史传事功传统相接,向后,笔触回落在现实民间的生活味和写实情,完成一部事关丹江风物山水和物事人情民俗等的“口述史”,一部书写丹江的文学志书;历史与现实的对接里,呈显丹江的前世与今生,以文学书写呈具丹江历史与现实的意义生成。作家充分调动眼、耳、口、鼻等感官的视觉、听觉、味觉、嗅觉、触觉等感知系统,以贴近民生和大地的无限敞开的心灵,大量充沛而鲜活生动的民间日常生活细节,构筑起在场、贴地和更近心灵的写作;感性和诗性兼具的语言,重申和重塑非虚构散文的写作伦理。李育善的《走过丹江》,是作家用回到故乡的儒生的儒文章,提供给我们“现今中国的一个小的,但更具普适性的样本”。

关键词:李育善 《走过丹江》 抒情传统 非虚构散文 儒生

一、丹江的文学书写与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

与贾平凹文脉同源的李育善在几部著作之后,写作出版了《走过丹江》。贾平凹不仅帮起了书名、题了书名,还说这是李育善的丹江传,作家自己则说这是长篇散文,是非虚构,也是纪实文学。这部书的历史价值和人文价值自不必说,透过它的文学书写,先就接续了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它对商洛地区民生日常的文学笔录,亦会随着时间流逝而价值愈加凸显。

诗人抒情地吟诵自己的母亲河,早已不是新鲜事。小说家写作与水的渊源,也可谓远矣。虽说“香椿树街”和“枫杨树乡”是苏童“作品中两个地理标签”,但那延宕了30余年的有关“香椿树街”和“城北地带” 的小说叙事,所勾勒出的“南方”的文学叙事,“南方”浓重印记的命运沉浮和精神心理变迁,所彰显出的“南方”地域文化特性的“南方”叙事,离不开长江流域和江浙水域的影响。长江以及江浙之水,在文化地理上,帮助苏童小说形成迥异于北方以及其他地域的文化症候和生活气息。晚近的长篇小说《黄雀记》开篇祖父最初的求死,就是跳河。小说结尾白小姐面临外面的重重包围,万般无奈之下突围,选的也是水路,带着她的胎儿,近乎溺水般顺流而下——死神的手以水的形态托举着她顺流而下……同是南方作家但是身在武汉的作家刘诗伟的小说《南方的秘密》同样与水关系密切,所涵蕴虽不似江浙之水所形成的气息,但亦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之楚和先古楚文化,江汉平原亦葆有“水性” 特征,码头文化中的“水性风格”持久地影响江城人……

而女作家池莉在很多年前的小说《你是一条河》,将沔水镇的女人辣辣比作一条河,就是因为辣辣身上的女人性、母性,这似乎也可以理解江、河—水对于作家而言意味着什么了。更不要说江苏里下河流域对于晚明小品文脉的孕育、养育出了汪曾祺等名作家,汪曾祺的《受戒》《大淖记事》《鸡鸭名家》等,哪一篇与水没有关系?汪曾祺那风俗画的小说写法,中国式的抒情的人道主义者的情怀,师承沈从文和废名而来的现代诗化抒情小说一脉,他那“在叙事中抒情,用抒情的笔触叙事”的“作为抒情诗的散文化小说”,都离不开一方水土的孕育和养成。

丹江,是贾平凹和李育善的母亲河,而由于南水北调、支援京津,丹江或许以后还算普泛意义上的我们京津人的母亲河。长江与黄河在中国地理版图和文学地理版图中的重要性,毋庸讳言。丹江穿跨陕鄂豫,在湖北丹江口汇入汉江,成为长江水。李育善采用民间述史的方式,来写丹江的历史与现实。由于李育善自己就是一名公务员,有着基层工作中走动的便利,兼又是一位作家,民间知识分子的身份,使他有机会在工作中和工作之余,走动和行走在民间,采集到了大量第一手的资料和收获了最鲜活的见闻和实录,从丹江的源头七里峡写起,从张沟里那条没长大的丹江—小河、小溪写起:

这是目前确认的丹江源头。

我十二岁上跟父亲外出求学,从那时起,就喝着这地方流下去的水长大。今天站在源头水边,倍感亲切,思绪万千。水是从山中间流出来的,白花花的一股,从石层中涌出来,初生牛犊般有力,跌砸在乱石上,白菊花瓣一样向四周弹射,淙淙有声。水边草木茂盛,在这三四公里长的坡谷里,挨水边主要是水芹菜和夏枯草。……这条沟叫张沟。1

而沈从文《边城》小说的开篇,几段文字,便把读者带入了水边的故事,沈从文用最简练素朴的文字,三言两语,文字闪转腾挪中,诗意画景般情境、意境,就展现在了我们面前:

小溪流下去,绕山岨流,约三里便汇入茶峒大河。人若过溪越小山走去,则只一里路就到了茶峒城边。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故远近有了小小差异。小溪宽约廿丈,河床为大片石头作成。静静的河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却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鱼来去皆可以计数。小溪既为川湘来往孔道,限于财力不能搭桥,就安排了一只方头渡船。这渡船一次连人带马,约可以载二十位搭客过河,人数多时则反复来去。渡船头竖了一枝小小竹竿,挂着一个可以活动的铁环,溪岸两端水面横牵了一段废缆,有人过渡时,把铁环挂在废缆上,船上人就引手攀缘那条缆索,慢慢的牵船过对岸去。2

《走过丹江》对丹江源头的描画,与沈从文《边城》开篇小溪的描写,如此形神相肖地几乎可以形成一种文本“互文”对读和阐释。沈从文在《废邮存底》里有一篇,专门谈他自己的写作与水的关系—《我的写作与水的关系》,“我所写的故事,却多数是水边的故事。故事中我所最满意的文章,常用船上水上作为背影,我故事中人物的性格,全为我在水边船上所见到的人物性格”。沈从文这样说,当然不是空穴来风,他本人的生命和他的写作,与水的关系密切。水的滋养和孕育,首先就表现在形成了他生命中最为深切的一部分童年记忆:

年纪六岁七岁时节,私塾在我看来实在是个最无意思的地方。我不能忍受那个逼窄的天地,无论如何总得想出方法到学校以外的日光下去生活。……用野火来烧烤蚱蜢,把这些东西当饭吃。直到这些小生物完全吃尽后,大家于是脱光了身子,用大石压着衣裤,各自从悬崖高处向河水中跃去。就这样泡在河水里,一直到晚方回家去,挨一顿不可避免的痛打。有时正在绿油油禾田中活动,有时正泡在水里,六月里照例的行雨来了,大的雨点夹着吓人的霹雳同时来到,各人匆匆忙忙逃到路坎旁废碾坊下或大树下去躲避,雨落得久一点,一时不能停止,我必一面望着河面的水泡,或树枝上反光的叶片,想起许多事情。3(省略号为笔者所加)

而同样类似的追忆童年少年时的戏水,也出现在李育善的《走过丹江》里:

……有一段时间,丹江两岸,也就是河南河北的孩子闹矛盾,就约好一个下午放学后,在一个地方用石头相互砸仗。我力气小,甩出的石子总是掉到河中央。有的伙伴一使劲就能甩到河对面的人堆里,我佩服得不得了。有几次还在河里摸到金花瓣鱼,同学教着用芦苇叶子包住,再拿青泥糊住,放到柴火上烧。少时工夫,一股淡淡的清香便让人馋得流口水。夏日里一放学,甩下书包就扑到河边,脱个精光跳进水里。有一次,一个漩涡把我卷进去,我喝了好几口水也没挣扎出来,喊叫“救命”的声都变调了,还是大个子魏同学一把把我拽出水来。4

这里当然不是要把李育善与丹江水、沈从文与沅水辰河等的关系作索隐式比对。但借此,除了考察母亲河与作家的文学气质养成的关系,还因为读过《走过丹江》就会知道,李育善《走过丹江》中的文笔、气息,的确是让人不可避免地想到沈从文。而读至《走过丹江》临近结尾之处,猛然发现李育善写到了沈从文与丹江有着半年的缘分……李育善写道:“那时的我才八九岁,这一生唯一有幸的是与先生在一百六十六天里共饮一江水。也许是天意,也许是造化,先生的文章我烂熟于心,无缘与先生谋面,能同饮一江水也让我激动。此刻,我明白我日日思念的君是谁了。”5因了李育善的笔录,我们方才明晰1971年8月21日到1972年2月7 日,沈从文先生和夫人在丹江口住了那近半年。同饮过丹江水,将沈从文先生文章烂熟于心,或许正好可以解释阅读《走过丹江》这本书的过程中,为什么会隐隐约约感觉到既有贾平凹的文气,也似有沈从文影影绰绰的风致了。

贾平凹先生将书名改为《走过丹江》,阅读中便体会出这书名的妙处。“丹江”是题眼,李育善是以超乎寻常人想象力的细致功夫,描画出了丹江的历史与现实,将丹江流域民生日常和人们的生产生活的历史与现状和盘托出。“走”字恰好是点题的,点出了李育善对丹江的文学书写是他行走、观察、思考和升华的结果。行走,让李育善写出了最具现场感、原生态以及生活质感的“丹江传”。再者,贾平凹先生是最会起书名的,贾平凹在《山本》后记里有解释,《山本》本来是拟作“秦岭”或“秦岭志”,因“起名以张口音最好”,于是就有了“山本”这个书名。《走过丹江》的确是不能更好、更贴切的书名了。

二、重构非虚构散文的写作伦理

李育善的《走过丹江》在文体上隶属非虚构作品,但这是一种巧合和暗合,并非李育善来刻意而为的。近年来由于文学写作随意虚构的状况泛滥,“非虚构”写作一度成为一段时间以来中国文坛备受关注的写作热潮。非虚构写作理念,让作家在追求历史真实和现实真实的作品中,往往突出创作主体的在场性、亲历性和反思性等叙事特征,或许暗合了当代作家思慕重构“真实信念”的写作伦理。除了叙事散文,非虚构作品可能更接近报告文学、纪实文学的类型。而散文这种文体本就求真,非虚构叙事散文和纪实文学,要如实描摹生活,是必须的,但其实并不能丢失非虚构其实亦是作为文学艺术之一种的品性。《走过丹江》的诚实、真实和原生性,都是不用怀疑的。李育善用他的脚步,踏遍从丹江源头到丹江口的每一寸土地,也用文字如实写出丹江流域百姓生活,回忆和讲述了丹江的过往和今时。

诚实、真实、原生性的写作态度,对真实信念写作伦理的坚持,是李育善一直以来的写作理念。《走过丹江》里,李育善将这种写作的诚实态度和真实信念的写作伦理,作了更深广和更广阔意义上的深拓。李敬泽、穆涛等几位评论家,都已经意识到了李育善历来散文中涉及乡村生活题材的篇章,正在形成一种人类生活的“地方性知识”,而且兼令以笔记、方志为标记的文章传统在中国人的当代书写中继续薪火传承。这种忧虑是其来有自的,李敬泽说:“一件事很少被注意:人类生活中的‘地方性知识’正遭遗忘。以笔记、方志为标记的文章传统在中国人的书写活动中近于泯灭。一个现代文人,大概是没有了整理乡邦文献、记录桑梓掌故的志向。”6李育善在复活丹江和丹江民众生活的过程中,动用了很多生活在丹江流经地域每一处的人,尤其是老人,来口述和复原出了丹江的历史和现实。比如,从东岳庙里出来见一老人,老人叫张邦勋,凭借老人之口就讲述了东岳庙近百年的风云变幻的历史,包括对面的月亮湾,当年红二十五军还从这里经过,还在洞里藏过身。听偶遇的老人讲述流岭槽村变成流岭槽市的过往和今昔。 2017年 9月,李育善从月日潭回到县城,是刘丹影给他讲述了两个日本女人在龙驹寨和竹林关生活过的故事。丹江出商洛的最后一座水库,祭河神、放河灯,庙沟村在清朝时如何、当下又如何,是借由韩长学老人之口口述得来的。“让南茶北移的张淑珍老人”,通过一个老人的真实事例和她的口述,复原了当地 40 多年的茶业发展。《退休教授成了“山大王”》,写的是商洛师范学校退休的张甲教授 20 多年身居大山造林的故事,李育善此前写过老人的事迹,遗憾于第一手素材是别人提供,在《走过丹江》里,他亲自前往,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还原出了一个最为真实的故事。7

李育善以令人称奇的细致功夫,写出了丹江流域乡亲日常桑梓生活的日志。所以刘琼在这本书的序言中会说:“这部《走过丹江》是关于乡亲桑梓的日志,从丹江边百姓生活的内部写,写最基础部分的人和日常生活,他们修渠筑坝建梯田,植树种粮,结婚育子,生老病死,时代在变,他们的生活在变,也不变。”能用这么大的心力和笔力,来作乡亲桑梓的日志,在时下关及乡土的写作当中,确实已经不多见了。写乡土的作家,对乡土中国面临现代性社会转型中各种窘迫的现实怀有深刻思考和危机感,或者书写乡村文化传统陨落,突显和形塑很多让人忧思的 “中国最后的农村”,这样的写作不胜枚举。但能将柳青式文学书写传统继承和发展下来的,也并不多见。四川基层作家贺享雍的乡村志小说就在为川地写作乡邦桑梓日志,也有对四川地方志文学传统的继承和发展。这首先就需要作家对于乡村生活的熟知、身在其中和深入扎根。李育善的《走过丹江》,用最为诚实的写作态度,描摹出了丹江的前世和今生,不只从现实、从内部写出了民众的现实生活,也以极为真诚的态度,在桑梓掌故的记录、乡邦文献的整理中,对笔记和方志的写作传统,作了最朴素和最为真诚的继承与发展。

李育善在《走过丹江》中,轻而易举就把很多稀奇事、典故和不失美好的传说等,用他文学的笔记录了下来。山里的古树奇石大都被人们赋予了神秘的传说,东峡口那棵千年的东北红豆杉,相传就是太上老君栽下的,让七里峡也有了老君峡的名字。8米汤河、油磨(原作馍)河的传说,竟然与从前的货郎有着关联。9桑梓掌故可以经由道听途说和遇见的人尤其老人们的“口述史”写出,乡邦文献却离不开对历史知识、史料素材的择取和地方志知识的参考与借鉴。说《走过丹江》是用心之作,也在于作家在文献史料等方面下的细致功夫。写白家山的皮影戏,听小贾讲商洛道情皮影戏还有个传承人王建良,李育善不仅给我们讲了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商洛道情是怎么回事,还细述了商洛道情皮影戏的历史,为此作家作了细致的案头功夫,仔细查阅了《商县文史资料》里的《我知道的商县皮影戏》,关于皮影的第一手资料,细到宛若是皮影戏的百科全书,不仅皮影戏的说戏把式、剧目、音乐特点、皮影班的人员构成,等等,一一述及,就是皮影的制作,也可以让外行人看得津津有味:

皮影制作以小牛皮为最佳。先把选好的牛皮在水里浸泡 (夏天三四天,冬天七八天),然后将牛皮铺平,钉在墙上。等风干后,用刀把毛刮净,细心刮掉肉,将牛皮刮成三张白纸那么厚。制作的样式多是模仿,也有自行设计的。刀具很讲究,有多少皮影花纹,就得有多少刀具,最少也要三十多种。刻皮影最费工的是眼睛,皮影眼珠小,工艺要求细。上颜色也难,一般专用透明的颜色。刻好后,进行热处理。把砖块放到木炭火上烧热,烧到六十多度,把刻好的皮影用白纸夹住,放在烧热的两块砖中间,平放一顿饭时间就行了。10

举凡抱有好奇心的读者,恐少有人会不对这样的用文雅简练的语言叙述的皮影戏文史知识感兴趣的。讲开元寺的传说,会引入宋《高僧传》的记载。11丹江边丹江漂流的起点,不仅竖立着一个大木船雕塑,上书:徐霞客登舟处。李育善身临其境之时,还如实照录了在《徐霞客游记》里《游太华山日记》里的详细叙述。12李育善讲到龙驹寨文化时,将龙驹寨人的语言、服饰、婚俗的旧习俗和新婚俗的交融,人过六十就要预备衣棺、拱墓,死后小殓、大殓等的习俗,细到如何送葬、下葬、道场、祭祀等,无一不翔悉细述。此节是关于龙驹寨红白习俗的桑梓日志和具有地方志色彩的乡邦文献。讲述鱼岭水库人的生活故事,引入了《丹凤县志》的记载。13李育善的《走过丹江》是建构在文史资料宝库和大量的地方志文史知识之上,让他的写作本能地就与虽曰隶属非虚构写作,但由于缺乏真实可信材料的支撑而同样罹患纸上虚构之虞的那类“非虚构”类作品,拉开了距离。

“以志书式的实录方式”,是四川作家贺享雍一直在尝试的写作方式。四川从汉以降,始终保持和弘扬着方志文化传统,四川历代文人都关注地方志、风土志、民俗志等的修撰事宜。方志传统对四川现当代文学的影响也深刻悠久。1920 年代,中国乡土小说初兴时期,四川作家陈铨在他的长篇小说《天问》中,就用风俗志的实写笔法描绘了故乡的风光和民俗。李劼人对方志的热爱和研究,也曾对他的文学创作产生了深刻影响。而贺享雍不仅喜欢阅读方志,也保存了大量的方志,他也广泛收集其他地方的志书。李育善此前的创作,对地方志书的参鉴还不甚明显。从《走过丹江》开始,已经明显看到了他在商洛、丹江流域地方志书和文史资料方面的留意的用心用力。仔细阅看《走过丹江》,甚至可以整理出李育善对于历史文献资料和地方志志书的一部丰赡的“阅读史”。有了文史和方志的知识,只是非虚构写作的知识储备一翼。如何将志书的知识化用,以文学的方式来叙述和表达,是考验作家的文学经验和写作功力的。如果不作化用,可能反而伤及写作的文学性。李育善在长期的写作中,已经积累起了“化”的本领和技能。

李育善《走过丹江》在使用这些纸上文史资料的时候,很注意与他走访的形迹和现实中所遇之人的讲述融合在一起,少刻意为之。有点像刘琼在序言中说他“文本中文字却是慢的生活流,气氛是舒缓的”。李育善在讲述这些的时候总是那么自自然然,娓娓道来,让人不禁想起贾平凹对于小说写作的一些看法。十几年前,贾平凹在《我心目中的小说—贾平凹自述》当中,就已经明确提出了他认为“小说是一种说话”的小说创作理念:“小说是什么?小说是一种说话,说一段故事,我们作过的许许多多的努力—世上已经有那么多的作家和作品,怎样从他们身边走过,依然再走—其实都是在企图着新的说法。” 警惕于过于追求小说结构和技巧的小说写法,他特地举了一个例子:“在一个夜里,对着家人或亲朋好友提说一段往事吧。给家人和亲朋好友说话,不需要任何技巧了,”“开始的时候或许在说米面,天亮之前说话该结束了,或许已说到了二爷的那个毡帽。过后一想,怎么从米面就说到了二爷的毡帽?这其中是怎样过渡和转换的?一切都是自自然然过来的呀!禅是不能说出的,说出的都已不是了禅。”他特别强调:“小说让人看出在做,做的就是技巧的,这便坏了。说平平常常的生活事,是不需要技巧,生活本身就是故事,故事里有它本身的技巧。”14在贾平凹看来,小说创作都是如此,李育善一直深受贾平凹先生创作及其理念的影响,他的非虚构的《走过丹江》,也是不刻意去“做”,而是用一种贴近甚或可以说是进入丹江民生内部和细部的眼光来讲述。

李育善的《走过丹江》,在历史与现实的对接里,呈显丹江的前世与今生,生活味和写实情是扑面而来的,与作家能以身在民生内部和细部的眼光和视角来叙述有关。非虚构、叙事散文、纪实文学,很容易罹患文学的艺术品性缺失的危险。以致有学者曾说:“一种远离事物、细节、常识、现场的写作,正在成为当下的写作方向,写作正在演变成为一种抛弃故乡、抛弃感官的话语运动。这种写作的特征是向上和盲目升华。”作家充分调动眼、耳、口、鼻等感官的视觉、听觉、味觉、嗅觉、触觉等感知系统,以贴近民生和大地的无限敞开的心灵,大量充沛而鲜活生动的民间日常生活细节,构筑起在场、贴地和更近心灵的写作。这可能是李育善《走过丹江》不作伪,不矫饰,娓娓道来又很能打动人的原因所在。认识李育善的人,无不知晓李育善儒生的气质性情,胸襟阔大,又兼有绝真率性、自由无碍的情性,并且不乏赤子之心,这些都是他能写好非虚构的《走过丹江》所自具的精神气质和文人气息。将这些文人气息代入写作,使他可以在生活中和走访中把自己放得很低,他还能捕捉和写出生活里无数的细节,能调动他感官的所有知觉来写作。由此带来语言的质感、身临其境的真实感和在场感。李敬泽曾言“新散文” 写故乡的文字不打动人,是由于故乡正在成为“纸上的故乡”。而其实一段时间以来文学感染力的日渐缺失,最为根本的原因,似乎是文学也在变成了“纸上的文学”,缺失细节、现场感和真实的故土记忆。李育善能够调动自己所有的感知系统,领我们去看,去听,去闻,去嗅,等等,这本身就是承担起了复活文学精神的重要使命,也在细节中重申和重构非虚构叙事散文的写作伦理。

穆涛在为《惊蛰之后》作序《执迷而悟》时曾说,散文中的细节与小说里的细节不同: “散文中的细节彼此烘托,就像一场大雨酿成的洪灾,再大的雨,也是一颗一颗的雨滴构成的,这些雨滴要独立、要鲜活,雨滴与雨滴再密切关联着集结起来,才构成了大的力道。”“育善的散文中有不少让人记住的细节,他的下一步是多写出属于自己的细节。”李敬泽《儒生育善的世界观》里,首句就是:“育善的文章里,时有善好的细节。”《走过丹江》里,李育善用充分调动各种感官所形成的感知系统,用贴近事物、现场的写作,让我们的眼睛、鼻子、耳朵和心灵,随着他的眼睛、鼻子、耳朵和心灵,在他写出的无数细小的细节中复活。

李育善写江湾村羚牛冲入农家院落,是件奇事,把“怪物”羚牛的误闯农家和伤人,写得现场感十足,先后有多人被羚牛抵伤,大家是怎么做的呢?“村民用石头敲烂洋瓷盆子震响,驱赶羚牛上山。羚牛伤人,大家也气愤,知道它是国家保护的动物,人们上山下河把它赶进山林,才肯回家照顾受伤的人,收拾被糟蹋的场院和庄稼。”15这里“大家也气愤”,但终归是用了保护羚牛的做法,乡间的淳朴深厚也便摁在这里头了。育善对乡人和羚牛的两相兼顾,便也不动声色地暗蕴在其中了。《移民的乡愁》一节写二龙山水库移民、77岁的老徐当年搬家时:

能搬走的都搬走了,只有涧底下那棵柿子树,老徐像摸儿子的头一样,在树干上摸来摸去,默默掉眼泪。柿树不大,可是救了一家子人的命,他母亲用柿子做炒面、柿饼、柿皮子来充饥,有时吃几个柿子就能顶一顿饭。他小时候,夏天在树下乘凉,听老人讲古经,秋里爬上树摘蛋柿。到了腊月初八,还要给柿子树喂腊八粥,叫柿树来年多结些柿子。见他舍不得,移民干部说,那就干脆砍了拉下去烧柴。老徐有点生气地摇摇头,说:“那连自家的娃一样,我咋能下得了手哩么。”16

在这段文字里,李育善把自己放在了当年要离乡之际的老徐的位置上,用了他的视角,用了他的心去体会和感受老徐当时的心理感受,感受老徐跟柿树的感情。这样充满了人性光辉与温暖的语言,平实中满含着诗性。诗性即人性,人性会在诗性的语言中氤氲而出。散文诗性语言首先就需要语言的感性化,感性也是散文诗性语言构成的第一个和首要的要素。李育善有着从平常生活中发现美的能力,有着发自内心的对于生命的理解和尊重,他的各种感官构成的感知系统,感觉的能力很强大,并没有被信息时代和物化的社会侵蚀,他也并没有沉溺于其中而导致自己生命力的萎缩和感性感知能力的流失。《走过丹江》无数的生活细节,同样闪烁着诗性的光辉,这些都离不开李育善越来越成熟,而且在表达上更为内蕴的诗性语言的能力。非虚构叙事散文,很容易因为感性、感知能力和语言诗性的缺失,而流于空洞和苍白。作家能将自身所具有的感知感觉能力,建构为散文的诗性语言,与作家自己的文学经验积累和丹江这方水土的养育及丹江水母亲河所形成的文脉气息,是分不开的。

从《走过丹江》可以看出,李育善在散文诗性语言的建构上,不仅有着与贾平凹相近的古意、雅意,也能看到他与沈从文现代抒情小说及散文一脉的关联和传承,还形成了李育善自己的无数的细节和细节叙述的风格。贾平凹在当代小说名家中属古典文学、文史修养较为深厚的一位了,有人做过有趣的统计,在贾平凹“序跋文谈”的五本书—《贾平凹文集·散文杂著》《朋友》《关于小说》《关于散文》和《访谈》里,涉古代的内容就有百余处。贾平凹对古代文学、古代历史哲学、杂书杂著和戏曲等的涉猎,使其创作与古代文化和古代文学有着深远的联系,也使得贾平凹的小说语言颇多古雅韵味,他的散文语言的古韵就尤为明显。很多人认为贾平凹古文功底非常好,他自己却另觅根源:“商州和陕西那个地方,古文化氛围浓一些,稍加留意,并不是故意学那些东西。” 这样的古文化氛围同样影响着李育善,而李育善与贾平凹又是同乡、文脉同源,李育善散文中一直都有的古意典雅,在《走过丹江》中仍然随处可见。也告诉我们,非虚构散文,不一定非要直白而理性强大的语言才能让非虚构更好地贴近真实信念,具备充分调动作家感知系统形成的看、听、闻、嗅等能力,所形成的诗性语言,甚至古意犹存,可能更能复活一种“文学”的“真实话语”,获取抵达非虚构终究的目标——还是要文学性与真实性兼具——的通道。

三、儒生的儒文章:读解中国的一个样本

李育善的《走过丹江》和李育善过往的文章,为什么有前述的种种好处,李敬泽在那篇有名的《儒生育善的世界观》中已有睿智的发现,他发现李育善是一个这样的儒生: “读书,明理,做事,写文章。”在现代知识分子以不信起、并且以不信不了了之—已成风气的情况下,李育善是以“信”始,以“信”终。李敬泽算是说到点子上了:“比如,育善笃信一个完善的伦理世界,父慈子孝,亲情乡情。他永远不会在文章中怀疑和非议他的长辈和师尊,推而广之,他对世间事常怀感恩之心。”“感恩—这是现代都市生活中近于绝灭的品质。我们可能确实不再感到活于世间众人于我有恩,我们倒是觉得世人皆欠着我什么。”“而育善的文章可信,这是最大的好处。”怀有感恩之心,“信” 字长存心间,才会有前文所述的那些能够近情,能够体物,能够在充分调动感知系统的写作中,复活非虚构的“真实”和“文学”。

理解了这些,方能明白《走过丹江》在继承和接续中国文学抒情传统和现代抒情小说一脉的时候,并没有忘记对于史传传统的继承,和骨子里的暗合。自觉地对于乡邦文献的整理和呈现,大量翔实的数据资料,尤其是为民间无数小人物“立传”的写作意图—可谓写了一部丹江流域众生小人物传,都让史传和事功传统隐隐传承。李育善所景仰和钟爱的文人前辈沈从文不仅在 1961年思考和写作了《抽象的抒情》,对抒情之外亦应有国族政治的思考作出反思,其实早在 1940 年代,沈从文就有着对于抒情之外事功的思考:

对人生“有情”,就常常和在社会中“事功”相背斥,易顾此失彼。管晏为事功,屈贾则为有情。因之有情也常是“无能”。现在说,且不免为“无知”!……过去我受《史记》影响深,先还是以为从文笔方面,从所叙人物方法方面,有启发,现在才明白主要还是作者本身种种影响多。《史记》列传中写人,着笔不多,二千年来还如一幅幅肖像画,个性鲜明,神情逼真。重要处且常是三言两语即交代清楚毫不粘滞,而得到准确生动效果,所谓大手笔是也。《史记》这种长处,从来都以为近于奇迹,不可学,不可解。试为分析一下,也还是可作分别看待,诸书诸表属事功,诸传诸记则近于有情。事功为可学,有情则难知!……换言之,作者生命是有分量的,是成熟的。这分量或成熟,又都是和痛苦忧患相关,不仅仅是积学而来的!年表诸书说是事功,可因掌握材料而完成。列传却需要作者生命中一些特别东西。我们说得粗些,即必由痛苦方能成熟积聚的情—这个情即深入的体会,深至的爱,以及透过事功以上的理解与认识。17(省略号为笔者所加)

深受沈从文影响的李育善也是一样,在他的写作中,有着对于中国文学抒情传统的继承,也有着对于史传、事功传统的骨子里的承继。有学者曾说:“为民间人物立传是中国古典小说伟大的叙事传统之一,中国古典小说的艺术渊源素来都有史传传统一说,而由史学性的史传衍生出文学性的野史杂传,这正是中国小说传统的精华之所在。野史杂传不同于正史正传,它主要致力于捕捉和打捞遗失在民间世界里的野生人物的灵魂”18李育善的《走过丹江》深入生活内部来写,从丹江源头遇到的老人、不同的人写起,到丹江口结束,整个行程中,大量的民间人物,有的有名有姓,有的没名没姓,有的有姓没名,但每个人物都自然亲切,栩栩如生,李育善为他们写作了属于他们的小人物传记,也让他们因此而入史,入了一部“丹江史”也可以称作是“丹江传”。说到底,育善是由于有一颗悲悯和善察的心,才能设身处地,想这些人物之所想,才能写下他们本是平凡却不平凡的小人物传。比如写《船老大程端阳》一节,涉及的人物众多,短短一节已经呈现一部众生小人物传。尤其对于程老大,李育善自己都感慨不已:

我站在那里眺望丹江,心里却想着曾经叱咤风云的程老大,大半辈子都在这条河上漂泊,人生的什么艰难没经历过,到了晚年,身在异乡,每每看到丹江,他一定会浮想联翩,想他的竹林关,想他的龙驹寨,还有他那些拉纤拦头的船工兄弟们。水运慢慢没落,这位彪悍的英雄瞅着丹江,心事重重,很是无助。岁月流逝,身心疲惫,只剩下一点点乡音和骨子里那缕缕乡愁,让他在回忆里送走不多的日子。

寻访归来,我的灵魂受到震撼。老喻也动情地说:“程老大就是一部命运交响曲,是丹江上的交响曲,一部人生命运磨砺的长篇小说啊!”19

没有李育善“抒情”之外“史传”和“事功”之笔,这个程老大也就湮没在芸芸人海之中了,随着丹江水流逝得无影无踪。有了李育善的笔,程老大的一生被记录了下来,同丹江一起汇成了一部丹江上的交响曲。在《特写》一章,李育善直接为黄华忻、朱伯勋、退休教授张甲、坚守的“老包”——87 岁的包贤鑫老人和种迷迭香的闵钢娃写传。在《阵痛》和《治理》等章节,李育善将他的忧思,他的事功之心,他的认为丹江如此,世界的意义也便在于此——“这样想世界的人,必有力量。”(李敬泽语)——表现得淋漓尽致。

儒生的儒文章,不仅体现在他在抒情的文字和情怀之外,还有为民间人物立传的心怀,有着事功、为丹江和国家未来思虑和殷殷祝福的期许……除此,儒生的儒文章情怀,其实在《走过丹江》里是处处可见的。你会不无惊奇地发现,很多的写作段落,都可以作为读解贾平凹的“副文本”来看待。在写龙驹寨时,他写道:“明清以后,逐渐形成了一条正街和丹江南北两条河街。青石板路,街门面房多由木板装成,用贾平凹先生在《龙驹寨》里的话说,街道呈波浪形,两边高,接着低,中间却又高。说到街面窄时,他写道:‘北边的门对着南边的窗,南边人一口唾沫可以直接射进北边的中堂’,是传神的一笔。”20

《丹江边上的棣花》,几乎直接就可以被当作别一种文学副文本来解读,就像李育善自己由衷感慨的:“棣花是贾平凹先生的故乡,也是他文学创作的根据地。毫不夸张地说,棣花的旮旮旯旯都被他写尽了。他说他是商洛的一根草一块红薯,真是这样的,无论在他写农村的长篇小说还是散文里面都能找到棣花人和事和物的影子。现在的宋金街、清风街都是依照小说打造的人文景点,每到周末有上万人在这里徜徉。来人大多是读了贾平凹作品而来的,想看那个丑石,想见见《秦腔》里的白雪,还有他的老宅子。”21而“棣花”这一节,李育善真的像个喜迎八方人的当地人,领着我们去见识了贾平凹先生家乡的角角落落,有着《秦腔》里不少的人物原型,而刘高兴也因为了贾平凹的小说,改换了命运……而对于写丹江,棣花这个绕不过去的重要节点,李育善真是用了心的,读来格外的乡风扑面,馨暖入人心间……他与贾平凹的那段玩笑话,真是让人印象深刻:“我曾和平凹先生开玩笑说:‘今后再不准你写棣花了,留点小缝缝,让我们这些蹩脚的小文学爱好者也能扑腾两下么。’他只是笑笑,说:‘棣花咋样也写不完,看你咋看哩么。’”22让人欣慰的是,《走过丹江》,不止是贾平凹先生赐和亲题的书名,从《走过丹江》已经可以看到穆涛先生的期许—“育善的散文中有不少让人记住的细节,他的下一步是多写出属于自己的细节。”已经渐成事实。近年,名作家创作、长篇小说的副文本研究,已引起关注,比如对于贾平凹长篇小说的副文本研究。李育善在今后的写作中,多做一些关及贾平凹本人以及他作品中人物原型、故乡风物的取材和书写,可能能为我们留下别一种类型的贾平凹创作的“副文本”。意义不言而喻。

数年前,李敬泽就说:“育善的文章就成了理解中国的一个小的,但更具普适性的样本。”读完《走过丹江》,我竟然长舒了一口气:真是一部好书。这本《走过丹江》是真真正正的儒生的儒文章,作为理解中国的一个样本的普适性犹在,可是已经不“小”了,已经蔚为大观。而掩上书卷,我依然被这本书的很多细节、人物、文字感动着。《走过丹江》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了不起的作家,也对李育善未来的写作——充满了无限的期许。

注释:

1 4 5 7 8 9 10 11 12 13 15 16 19 20 21 22 李育善:《走过丹江》,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年版,第7、5、293、279—283、12—13、24—25、59、70、129、235—236、90、169、158、123、205、205 页。

2 沈从文:《边城》,《沈从文全集》(8),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 年版,第61—63 页。

3 沈从文:《我的写作与水的关系》,《沈从文全集》(17),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 年版,第206—208 页。

6 李敬泽:《儒生育善的世界观》,见李育善《惊蛰之后》,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 年版,第273 页。

14 贾平凹:《我心目中的小说—贾平凹自述》,《小说评论》2003 年第6 期。

17 沈从文:《19520125 左右 致张兆和、沈龙朱、沈虎雏》,《沈从文全集》(19),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 年版,第317—319 页。

18 李遇春:《中国文学传统的复兴》,商务印书馆2016 年版,第261—262 页。

23 参见马杰、李继凯《贾平凹长篇小说副文本研究——以〈山本〉为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19 年第4 期。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