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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偷劫掠过的残骸上,起舞 作为小说家的李沧东

来源:北京青年报 | 得得  2020年05月22日08:16

“心怀悲悯的现实主义写作,李沧东一切电影创作的源头”

“琐碎的生活暗藏汹涌洪流,直指生命深处被掩藏、被遗忘的一切”

——印在书封上的推销语往往夸大其词,但这一次,武汉大学出版社对《烧纸》的评介,精准,精到。

李沧东四十岁以后才正式开始电影生涯,但在上世纪80年代,他就已经是韩国现实主义文学阵营中的中坚。就技术而论,“现实主义”的写作方法已经过时,但当这杆老枪瞄准并击中目标,其力道仍然不可称不可量不可思议。

草蛇灰线

作家在前导演在后,所以,这部由11个短篇组成的小说集藏着解读李导演和李部长的密钥。

小说也罢,电影也罢,有的是茶,有的是糖,有的是酒,但“李记”出品的是药,苦药,苦口也苦心。李沧东执导的电影迄今一共有六部,每一部都“高致郁”,无一例外。每看完一部,往往“整个人都不好了”。多亏他不那么“高产”,每件作品之间有足够长的间隔让观众缓冲与消化那些郁结,慢慢聚集起能量,坐等来自李老师的下一次重击。

熟悉其电影的人会在阅读《烧纸》时迅速发现草蛇灰线:原来,李导演、李部长是李作家发展的必然结果。日后的那些人那些事,早在那时就已经伏脉千里。

最容易“搭线通电”的,大概是《大雪纷飞的日子》:一等兵金永民倒毙在冬日坚硬的雪地上,如果没有被擦枪走火的哨兵射杀,如果他那种与军营粗陋冷酷格格不入的大学生气质被渐渐销蚀,如果他的柔软敏感被生活磨砺成茧,他会不会活成《薄荷糖》里那个蜕变为杀人武器又被社会无情抛弃的金永浩?如此说来,至死都葆有纯良心性的少年与那个面目全非卧轨自杀的中年,到底哪一个更不幸?

乡下的老金来到首尔,住进一座豪宅——这豪宅不属于他也不属于儿子,而属于儿子要拼命巴结的美国上司。更准确地说,他是代儿子看守美国主子留下的空房子,同时照料他的恶犬“超级明星”(啊,您讽刺得也未免太明显了,李老师);工厂监工尚洙入住洗剑亭附近一座像宫殿一样的大宅,和老金一样,他也是因为房主出国而被邀约暂住。作为看守人,两只羔羊进入狮虎的领地,进而成了魔鬼的玩物。一样的故事结构,李沧东竟然写了两次,《为了超级明星》和《空房子》。而这两个故事,实在是太容易让人联想到不久前在奥斯卡盛典上大获全胜的《寄生虫》。

李沧东让误入者在惶恐中等来无妄之灾;而奉俊昊则让闯入者大胆僭越,血溅五步伏尸几人流血漂杵……两位导演以不同的风格叙事,但殊途同归,结果都是悲剧。

李沧东与奉俊昊的政治光谱都是不折不扣的左翼,他们也因此而上了朴槿惠执政时期的“文艺界黑名单”,李无法拍片,奉出走海外。《寄生虫》有没有受到李导这两篇小说的启发?鉴于二者的“三观”,此处不妨大胆假设。

值不值?

《为了大家的安全》里丧子的老母已近半疯;《火与灰》里丧子的父亲不能理解那个自焚跳桥的大学生为什么轻易舍弃宝贵的生命;《祭奠》《烧纸》《脐带》则更像是同义反复的三连发,“赤色分子”身后的孤儿寡母们承受着被歧视被迫害的命运,在困苦与怨愤中彼此隔膜,甚至扭曲变态……李沧东借小说中的人物一次又一次发出这样的诘问:那些因为秉持着某种理想信念于是一往无前以卵击石、因此祸及家庭累及妻子的牺牲到底值不值?

“黑暗中,我像投掷手榴弹的士兵一样伸长手臂,把金长寿那可怕的骨头狠狠地扔了出去。

它像是一只摆脱鸟笼的小鸟一样飞到半空中,旋即消失了,坠入深不见底的寂静。

可是在下一个瞬间,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了。

那是足以惊醒世间一切梦魇的巨大的爆炸声。”

死者告发生者,而生者为死者作证。这是《战利品》的结尾,牺牲者的生前好友带着牺牲者的骨头与牺牲者的初恋女友进行了一次惊悚约会,用一个仿佛是要刺破苍穹的投掷,协助死者完成了最后的飞扬与绽放;丧子的父亲看到浑身燃烧着的那个人并没有坠落,“而是穿透了死亡,正在上升”;而赤色分子的后代,即使不能理解先辈的行为,也在艰难的和解中,选择了尽量原谅。

父亲缺席母亲忍受儿子暴毙,李沧东的小说与电影不断地以个体惨淡残缺的命运记录着国族挥之不去的悲情:半个多世纪的民族分裂、一次次惨烈的公民抗命,以及发展之名下的剧烈分化。然而若问牺牲值不值,李作家心情复杂态度模糊,在价值判断层面,他的答案趋于肯定,但他对具体的人始终抱着巨大的同情和疼惜,这与他对主义的坚持构成矛盾与张力,甚至呈现出某种程度的“精分”,而我以为,这正是李沧东最可珍贵的地方:他敢于直面淋漓的鲜血,但并不赞美更不鼓动牺牲。那温柔的怜悯,胜过一切的铿锵。

与此同时,心理学家也告诉我们,被认真地讲述、被认真地倾听是创伤被治愈的必经之路,所以,虽然经历不幸,但能够讲述与被讲述又是幸运的。这是那些只想听到“好消息”的花剌子模国王们所不能理解的幸运。

骡样人生

“村里的小孩还会朝骡子扔石子,以此取乐。然而骡子却视若无睹,每到此时,它便怒视远方,似是要刺穿那片天幕,心理好像也在盘算着什么,眼神中射出一道骇人的光芒。骡子究竟为何会在市中心肆无忌惮地发情,它的眼神里究竟在渴望什么,心里又在想什么,大杞毫无头绪。”(《一头有心事的骡子》)

——一个乡下人来到大都市,只能牵着他的骡子从事处理垃圾这样最低端的工作,而终于连这么低端的工作都不保。骡子死了,它的主人也决定回乡。显而易见,在这里,骡子和它的主人已经合二为一。在光怪陆离的现代都市,他们是不谐的存在,必须收敛和藏匿起自己的本性才能免于被羞辱,可是偏偏它并无这样的“自觉”,于是,它的倔强与无能互相促进与放大,无能因倔强而更加尴尬与荒诞,倔强因无能而更显滑稽与悲凉,未被阉割反而比彻底被阉割要吃更多的苦头,被使役之外,还要被拨弄被取笑。

“其实往细了一琢磨,咱们的命和这骡子没啥不一样啊”,小说里的人物这样感叹。骡子和自己的主人,都未能顺遂地搭上所谓“时代列车”,他们被夹峙与折叠在现代与传统、乡村与城市的罅缝里进退不得,这样非驴非马的“骡子”不知凡几!

韩国曾经创造了汉江奇迹,但一些不够幸运的人成为小龙起飞时被抖落的碎屑……李沧东以近乎残忍的勇气,坚持聚焦于那些在每一个弃旧迎新的节点上被踩踏到面目模糊的失败者。无论以哪个标准衡量,李沧东和奉俊昊们都是精英中的精英,但他们始终保有底层视角。

不如跳舞

李老师的主角们“对幸福和日常的安逸感到陌生,却谙熟各种不幸”。

《密阳》的女主丧夫继而丧子,当她试图在宗教里寻找支撑,却发现上帝已经先于她原谅了杀人凶手;忠诚的小弟在完成大哥的指令后,被大哥击杀,所谓盗亦有道的江湖道义原来如此(《绿鱼》);两个被亲人抛弃的畸零人分享一点难得的暖意,竭力想为爱人辩白的时候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绿洲》);富家子像烧仓房一样将穷女孩消灭于无形,而落魄的作家只能借助于想象,才能完成复仇(《燃烧》)……“凡有的,还要加倍给他,叫他多余;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马太效应令人气结。

几十年一贯制地制造着“bad end”的李沧东为什么还特别有观众缘?难道大家都是精神上的受虐狂?当然不是。

一对过得拮据困窘的夫妻,一咬牙一跺脚,到海边度了一个锱铢必较的周末,返家后却发现,小偷已经悍然光顾了他们的家。一通慌乱后,他们发现,因为穷到了偷无可偷,小偷进来都哭着离去,俩人突然就抑制不住地笑个不停,“就像原始人在漫长艰辛的战斗之后庆祝胜利一样,他和妻子一起,在小偷们劫掠过的这片触目惊心的残骸之上,兴致勃勃地舞蹈”(《舞》)。

——贫贱夫妻在残骸上跳舞;全度妍崩溃的身后,宋康昊憨厚的大饼脸永在。李沧东所有的绝望里都隐伏着微茫的希望,那旋律虽然微弱,但永远在微振。他给所有暗黑都留下裂隙,那里,有光透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