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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20年第3期|曾剑:整个世界都在下雪

来源:《当代》2020年第3期 | 曾剑  2020年05月21日23:13

1

车行在山路上。山像一只张开的蚌,夹着一条公路,一条浅水河。

一女子站在河中,河水没及她小腿,她裤腿挽起,身体曲成一张弓,脸贴向水面,长发随水流而动。青山如黛,碧水浅流,夕阳斜照,女子沐浴,一幅迷人的乡村图画,我却感到脊背发冷,双脚生寒,毕竟已是初冬时节,空气中透着寒气,何况水乎?

我或许该把她叫上岸。我将车停在路边。我顺着公路旁的坡地,下到河畔。我朝女子喂了一声,河水撞击着山石,低吟浅唱,淹没了我的呼喊。喂——我的喊声大而悠长,这次她听见了。她抬起头来,湿淋淋的头发贴着头皮,露出白牙朝我笑,继而“嘻”的一声。她的笑刀刃一样在我身上划过。

我毛骨悚然,浑身战栗,我不让自己战栗。我以为看到了水鬼。我是个唯物论者,我说,不,那是一个人,一个痴呆的女子。

我喊她上岸。我问她的家在哪里,我想把她带回家。她朝我歪着头,翻着白眼,眨巴两下眼皮。我周身鸡皮疙瘩骤起。

河对面是狭长的稻田。它在冬日里是荒芜的,稻茬像无数的剑,刺向天空,也刺向我。我逃离浅水河,上车,继续前行。时间不长,我到了杨家蚌。

我是到杨家蚌村去搞扶贫工作的,我被任命为这个村的扶贫第一书记,任期一年。

杨家蚌隶属七里坪镇。七里坪是革命老区,地理条件所限,那里依然很穷。镇四面环山,山高崖陡。从这独特的地理位置,能感知昔日革命者生活之艰苦,当然,也能感知其存在的意义。

杨家蚌依山傍水。山叫蚌山,因形得名。水是倒水河,河道浅,据说下雨的时候,水流不出去,在山谷漫涨,形成倒流。

杨家蚌村民都姓杨,我也姓杨,生我养我的那个村庄也都姓杨,这让我觉得特别亲切,像是回家探亲。

2

需要帮扶人的名单,在杨家蚌村委会的名册上,帮扶者去挑选。我是最后被安排到杨家蚌的,其实没得选,早被人选过了,只有“剩男剩女”。我矬子里拔大个儿,选了三户,一是杨宗府,光棍。另一户户主是杨万才,独腿,有家,儿子在外打工,四十岁了,未婚,几乎走进了光棍的系列,女儿远嫁。

我的名额是三户。我突然想起村头那个在冷水里洗头的女子,她的笑刺痛着我。

杨家蚌的村书记叫杨柳村,像一个村庄的名字,不少人把杨家蚌叫杨柳村,闹出一些笑话。

我问杨柳村,那个洗头的女子是谁。杨柳村说,是他的村民,因为爱情受挫,得了精神疾病。

她也是村里的一个贫困户,是扶贫对象,上面来结对子的扶贫人士,嫌她是病人,又是女性,都没选她。杨柳村说,我们只等来个女干部,把她交出去,哪知这次来的,还是男性,看来她还得等。她常到河边洗头,冬夏无阻,冬天河水结了冰,她破冰而洗。

我问,为什么是这样,总会有什么原因吧。

杨柳村说,她与她的男朋友,是在倒水河边认识的。她的男朋友是县一中的美术老师,喜欢画画。那时是夏天,临近黄昏,那个老师到我们杨家蚌来采风,拿着个木板夹子,画蚌山,画倒水河。后来画她,让她站到油菜地里画,一画就是一下午。不久,他们就处上了。两年前,他们说要结婚,整个村的女孩子都羡慕她,说她命好,恋上了城里人,眼看就要嫁过去了,那个美术老师突然提出分手,她就崩溃了。

她为什么要没完没了地洗头呢?我问。

杨柳村说,她清醒的时候说过,他们分手时,美术老师对她说的一句话是:你的头发真脏。

这话对一个女孩子来说,的确很伤人,但也不至于疯掉吧。我想,我陷入沉默。

我想帮扶她,她的痴笑刺痛着我。我想让她像正常女子那样笑,让她笑脸如花,我不愿她的痴笑留在我的脑海深处,这会折磨着我。

她叫什么?我问。杨柳村说,名字好听,叫杨花。

我说,杨花能好起来,她只是受了伤,她需要疗伤。我这么说是有根据的,我们村一个女孩,被退婚后,把自己关在屋里,上吊自杀,没死了,疯了。邻村一个老光棍,是个理发匠,不嫌她疯,把她接过去,给她理发,把她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不久她就好了,正常了,给那个老光棍生了个儿。

杨柳村说,她怕是好不了。她中间好过一次,又犯了。她有家族史,遗传,她爸就是个疯子。杨柳村说,她爸是知识分子,村里的民办教师,多年来,一直盼着转正,眼瞅着这个愿望就要实现,名额被顶了,上面说让他再等一年,他没等到,就疯了。很儒雅的一个人,疯了之后,就打老婆,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老婆身上。老婆受不了折磨,喝农药,死了,杨花就没了妈。她爸后来也摔死在悬崖下,也不知是跳崖,还是失足掉下去的,三天后才被人发现,很体面的一个人,摔坏了,好像还遭了野狗撕扯,秃鹫啄食,那样子,看不得。

我的心,像塞进一团湿淋淋的破抹布,疲于呼吸。我问,她家再没别人吗?杨柳村说,有个姐,出嫁了,上有老,下有三个伢,顾不过来。偶尔过来看看她,帮她拆洗被褥,收拾屋子。

天暗下来,山的影子黑压压的。村部的电灯,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像萤火虫,努力地放着光亮。

我在杨家蚌住下来。我脱产参与扶贫工作,按文件,每月在村里不少于二十天,每天在村部指纹打卡。

来扶贫的干部,大都在老百姓家搭伙住。杨柳村说,你就住村部吧,村部有个计划生育协会,休息间,里面有张床,你睡那里,不用上村民家,省得惹麻烦。对了,计划生育协会有现成的医疗床,有成箱的避孕套。他说到避孕套时,朝我扬眉一笑,我却觉得一点也不好笑。

村部没有食堂,我就在杨柳村家搭伙,早晨八块,以面食为主;中午和晚上各十块,都是米饭,保证两个农家菜,逢家里有客人,有鱼有肉,不用加钱,算是捡着了。不准喝酒。

杨柳村的孩子在武汉读大学。他的女人保持着山里女人特有的家风,做好饭菜,摆到桌上,自己不上桌,去干喂猪扫地的活。我和杨柳村边吃饭边谈工作。杨柳村说,剩下一户,你选谁?我说,就杨花吧。杨柳村说,杨花是女同志,不太方便,要不你看看杨德胜。我问,杨德胜什么情况?杨柳村说,六十多了,糖尿病,一个人。我问,也是光棍?杨柳村说,有老婆、儿子,也有女儿,都走了。我问,都走了?这么惨?我以为他说都走了,是死亡。他说,不是的,他的儿子好好的,十八岁那年,不知中了什么邪,就痴呆了,到乡里县里治,没治好。几年前,他说带儿子到武汉去看病,两个人去的,就他一个人回来了。他说他在武汉上了个厕所,出来儿子就没了,后来听说,他是故意把儿子丢了。儿可是妈妈身上掉下的肉,当妈的心里怎么过得去。女儿也生他的气,虽说痴了,也是亲哥呀!他的女人就带着女儿,去了武汉,一边打工,一边找孩子。他是死是活,媳妇和女儿都不过问。也不能怪人家,他这事做得太绝。

我说,我不帮扶他,这种人,我见都不想见。杨柳村说,理解,谁都不选他,那就留给村里吧。他生活暂时能自理。

我将杨德胜从我脑子里删除,杨花乘虚而入,我说,还是选杨花吧。

杨柳村说,随你,他们需要帮扶,你是来扶贫的,你有选择的权利。

我其实没得选择。杨花的痴笑刺痛了我。我了解我自己,她的痴笑永远不会在我眼前逝去,它会一直在我脑子里折磨我,除非她好起来。

我要让她好起来,为她,也为我自己。

一股寒意袭来,我打了个冷战。才初冬,山里气温到底低一些。杨柳村说,咱们农村没有取暖设备,我们习惯了,你怕是不行,你早早地钻到被窝里去吧。我说行。杨柳村起身送我,出了他家的屋,一股更冷的夜风袭来。我想起杨花。我问,杨花应该回屋了吧?杨柳村说,回了。自个儿的屋,她还是晓得回的。

杨柳村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停下脚,说,你知道吧?杨花洗头洗脚的那块儿,不只是她与她男朋友认识的地方,还是电视剧《铁血红安》里的一个外景地,就是卫生队那几个红军女战士洗衣的地方,你记得吧?她们还唱了《八月桂花遍地开》。

《铁血红安》我看过,他这么说,我倒有些印象。我说,多么浪漫的地方啊,却是悲伤的爱情故事。杨柳村说,是啊,想着就心痛。

我们不再说杨花,接着往村部走。我在计划生育协会住下,它的前称是计划生育办公室。我打开灯,透过铁皮柜门上的玻璃,我看到柜里果然如杨柳村所说,都是避孕套,五颜六色。

3

天还在黑暗中,我就醒了。其实,我一直半梦半醒。杨花的痴笑,和她在冷水里冻得赤红的双腿,轮番在我脑子里出现。鸡鸣狗吠,应该是清晨了,只是冬日的天亮得晚。我披衣起床,想出去走走。多年养成的习惯,醒了,就不再睡,再睡,也只是梦,睡不踏实的。而梦,又有几多是美好的呢?不如在现实里,多做一些事,不受虚幻的梦的缠绕。

打开门,有狗冲过来,它好像专门在门口等着我这个陌生人。我不得不撤回。无事可做,躺在床上看书。阅览室的书,没有能进入我视野的。说好的要少玩手机,百无聊赖,只得靠手机,打发黎明前的黑暗。

从窗外透过一丝光线,终于盼到天亮。

我推开门,这次,我以主人的傲慢姿态,挺胸,大跨步。那只狗仰头望了我一眼,耷拉着尾巴,远去了。杨柳村走过来。我问,怎么这么早?他说,你也早吗?他说,不知你睡得好不好,过来看看。

这是客套话,当不得真。我说,很好。我说,去看看杨花吧。杨柳村说,她的家破烂不堪,进不去人,让她到村安置房住,她不去。等她到村安置房,你再见她。我说,咱们这就去让她搬。

杨柳村疑惑的目光审视着我。他问,你确定要帮扶她?我点头。他没有争辩,让我跟着他走。他边走边说,看看也行,不适合,你再换杨德胜。我不喜欢听他说杨德胜,一个没有人性的人。相反,疯癫的人,往往都是太压抑,太敏感,太脆弱,太善良,他们把苦痛埋在心里,不愿伤害别人,就伤了自己。

杨花家的院门是虚掩着的。我们推门而入,见她坐在院子中央,像是知道我们要去,特地坐在那里等我们。杨柳村好像窥探到我的内心,小声说,你别自作多情,她除了睡觉,做饭吃,到河边洗头,就坐在这里等。她不是等你,是等她那个叫陈世桃的前男友。

杨花站起来,头发蓬松,较之湿淋淋的紧贴着头皮,这样的发型要好看很多。没了痴笑,一丝惊慌,使她看上去有几分羞涩。她双眼皮,双眸明亮躲闪,像有话想说。她的嘴不大,很秀气。她整个人偏瘦,像过度减肥的女子。她显然不是因为减肥,她是营养不良。

她原来是一个长得不错的女子。

作者简介

曾剑,湖北红安人。先后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青年文学》《解放军文艺》等发表中短篇小说三百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枪炮与玫瑰》、小说集《冰排上的哨所》等。多部作品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转载,入选2013、2014、2017中国小说年度精选(排行榜)。获全军军事题材中短篇小说一等奖、中国人民解放军优秀文艺作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