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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0年第4期|叶迟:夜晚的风被黎明吹散

来源:《长江文艺》2020年第4期 | 叶迟  2020年05月21日07:27

同学聚会临近结束,人群响起笑声,我回过神,知道焦点是杜敏芯。大致上,我们已有十几年没有联系过了,她已出落成一位亭亭玉立的女性,打扮朴素,悠然自得,一举一动都透露着平和。

我们原来是小学同桌,双方家长亦是同事,两家相隔一条街,我与她平日一起上学放学,时间漫长,横跨小学六年时间,就算是初中以后不再同校,两家也常有往来,算得上是青梅竹马。我十五岁那年,她父亲因人事调动,举家搬离。这之后,又听闻她父亲下海经商,家境渐好,母亲也继而从医院辞职,一心一意照顾家庭。我也与她断了联系,直到十多年后,某个夏天的聚会,再次从父亲的老同事那儿听到有关他家的一些消息,提及杜敏芯,据说从X大美院毕业后,临摹了几年的名画,小有名气,这几年开始进行有个人风格的创作,三十出头,便实现财务自由了。

一个体形略胖,一本正经抽着烟的中年人说,他曾去看过杜敏芯的画展,她的画都常以灰色线条为基础,这些线条在外行人眼里毫无规律,杂乱无章,看多了甚至感到内心郁闷。

我想起最后一次见她时,她也穿着灰色的竖条纹路连衣裙,梳着马尾,样子很白净。那天天气晴朗,她拎着一袋苹果,走进我家门,我百无聊赖,正坐在电视机前消磨时光。她拉了个椅子,也在我身旁坐下来,淡淡地说:“我马上要搬家了,来跟你告别。”

我听了有些失落,扭过头,说:“为什么?”

她说:“我爸爸要去外地经商,他说趁我还小,正好换一个更好一些的环境。”

“这里很好。”我说。

她抬起头看着我,说:“哎。”

我说:“我会想你的。”

“你千万记得,有空要来找我。”她说。

我虚望着电视,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低头,思索了一会儿,问:“罗密欧呢?”

“在阳台上呢。”我说。

她又问:“那朱丽叶呢?”

“也在。”

我拿起一个苹果,在手心里翻了翻,看看有没坏,然后递过去,问她要不要吃,她摇了摇头,我便不客气,塞回自己的嘴里。

她脸庞通红,站了起来,拍拍裙子,说:“那我去看看它们。”

大约过了几分钟,我听到朱丽叶在阳台大叫,我冲上阳台,可惜笼子里早已没了罗密欧朱丽叶的身影。她见我气势汹汹,面露胆怯,后退了几步,我抬头望见飞在空中的罗密欧,突然感到眩晕,那眩晕感围绕着它们的翅膀逐渐膨胀,不断冲击过来。

杜敏芯看着我,安慰我说:“它们自由了。”

我一听,心想这两只鹦鹉花了我近三百块的压岁钱,脚一软,差点昏过去。

“它们自由了也要死……”我咬牙切齿。

杜敏芯走了以后,我跑回电视机前,独自消沉。临近傍晚的时候,阳台上传来熟悉鸟叫声,我大喜,以为它们受不住那虚无缥缈的自由,都回来了。我急忙跑回阳台,发现只有朱丽叶站在笼中。我不管那么多,蹑手蹑脚走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关上笼门。这下只剩罗密欧在远处树上哀鸣,它们一里一外,僵持数日,互不妥协。直到某日清晨,天微亮,我听见罗密欧在附近徘徊鸣叫。那声音听着悲切,甚至有些声嘶力竭,像是告别,我有不好的预感,跑下床,窗都没来得及打开,便看到附近梧桐树上一个细弱的身影坠了下来,触地。我大吃一惊,直跳起来,等了一会儿,身影也没再飞起。此后几日,再没听到罗密欧的叫声。

我眼睛一酸,又想起了杜敏芯。

这时,围绕着她的人群里突然发出大笑的声音。

天空更黑了,乌云从东边而来,盖住城市,狂风四起,像是要雷暴的样子,天气预报说这将是入夏以来的第一场大雨。同学聚会临近散场,我出去抽了根烟,空气潮湿,我吸了吸鼻子,风突然停了,黑云也向远处褪去,天空重归平静,四周一片清冷,是一种缓慢结冰的颜色,月亮也出来了。

他们一家搬离没多久,杜敏芯便开始活跃在各种报刊杂志上。这也归功于她母亲,她母亲年轻时本是个不出名的小编辑,常年混迹于三线城市文坛,没事写写散文诗歌。这次丈夫下海经商后,她又重新拾掇,培养起了杜敏芯。起初,只是在报纸的一些边边角角的版块上能看到杜敏芯发表的作文。到后来,我甚至在教育频道上见到杜敏芯,印象深刻。当时她穿着一身白色连衣裙,即便如此,她看起来仍旧有些憔悴,阴郁。她笔直地站在舞台上,有些拘谨,几年没见,她更优雅,更漂亮了。主持人举着话筒,半蹲着,与她寒暄。观众脸上洋溢着欢乐,主持人问她,理想是什么。杜敏芯瞥了眼她父亲,又移向她母亲,还没张嘴,她妈便抢过话,笑吟吟地说,要成为知名作家,因为妈妈是她的偶像。主持人站起来,带头鼓起掌,台下掌声潮水般回荡起来,声音在电视机上方迸发,我一惊,调低音量。这时,镜头穿过人群,逐渐拉远,杜敏芯小心翼翼地坐了回去,她个子本就不高,坐下去的那一瞬间,没坐稳,晃了晃,又想起什么,挺起身,对着镜头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我情不自禁,也笑了笑,笑完后我更沮丧了,好像我与杜敏芯真的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其实没有。

半个月后,我再次在电视上看到他们一家,她爸黑了些,憔悴了不少,仍穿着之前那套墨绿色西装,白色的衬衫扎进裤子里,而她妈则穿着一件深紫色双襟兰花样式的旗袍,口红涂得鲜亮,头发乌油油,像一块点缀着樱桃的黑森林蛋糕。她搭起架子,交谈时轻微扭动身体,一脸得意。夫妻两人年轻,有修养,看上去是幸福和睦的家庭。但我知道并非如此,我听我爸说,她爸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还有了小孩,夫妻关系早已名存实亡。

主持人精神饱满,寒暄了几句,把话题转移回杜敏芯,问到:“对于杜敏芯这么优秀的孩子,对于她的将来,你们有什么打算吗?”

她爸脸色一沉,没吭声,身旁人抢过镜头,语气里透露着得意,说:“杜敏芯单纯,善良,希望她以后能做一个具备高尚品格的淑女。她好好学习,以后当作家那是最好的,当然如果是主持人那也不错,像电视里那样端庄。”

她爸又哼了一声,说:“单凭这些是成不了大事的。”

在一旁的杜敏芯的母亲,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丈夫,她眼皮突然耷拉下来,抚了抚衣角,眼神冷峻,说:“你可以过你的日子,我不能没有孩子。”

我坐在电视机前,脑袋蒙了一下,一切都脱离了控制,现场混乱了起来,不知道谁带头嘘了一声,又安静下来。

镜头转回杜敏芯,她父亲站起来,走出舞台。晃动了两下,她垂着头,视线盯着地面,脸上是一种辨识不清的表情。

我死死盯着杜敏芯的脸,我解读不出她的反应,因为她没有反应。

灯光暗下来,背景音乐响起,杜敏芯身处舞台,慢慢淡出,如此这般,我倒感庆幸。

抽完烟回去,大厅里再无笑声,大家都散去。关系好的,三两成群去下个场子;疏离的,各自回家。我正准备离开,这时一个声音叫住了我,杜敏芯走过来,说:“李放。”

我站住,回头看她,说:“是你啊。”

“你都没怎么变啊。”她说。

我说:“怎么没变,皱纹都出来了。”

她笑了笑,这又让我想起二十年前最后一次见她,她也没怎么变。

“你还记得我不?”她问。

我挠了挠脑袋,说:“当然记得,我怎么能把你忘记。你以前挺黑的。”

她点了点头,说:“看来不会下雨了,要不要出去走走?”

我望了一眼窗外,天空湿漉漉的,有一丝起雾的迹象,我说好,起身走出酒店大堂。我们走了几十米,亦步亦趋,沉默片刻,她先张了嘴,问我最近过得怎样。我一阵慌乱,在昏黄的路灯下,顿了顿,叹了一口气,说:“我前阵子差点就结婚了……”

杜敏芯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不明白她想要什么。”哪怕是此时,我心里仍然有一种要混过去的劲头。可能觉得自己说出这句包含过多的信息的话是不合时宜的,因为我不知道杜敏芯是否想要知道这些。

“这个就复杂了,谁也不明白谁想要什么,其实什么都不想要。”她说。

我听杜敏芯这么一讲,脑袋突然嗡嗡起来,杜敏芯的态度让我感到羞愧。

“感情这种事,本来就是你情我愿。”杜敏芯说。说完,她从手袋里掏出一根皮筋,绕住自己的头发,把头发绑了起来。她说话时我有意观察她的脸,非常娇小,肤色健康,即使面容疲惫,也遮不住她的气质。她注意到我的视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那你又是怎么来这里的?你回来工作了吗?”我扯开话题,问她。

她摇摇头,说:“我是偷偷跑出来的。”

我说:“哦?为什么?”

她说:“不值一提……本来日子也算安稳,我妈这阵子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开始频繁安排我相亲,对方在她嘴里总是条件优秀,家庭和睦。但她说的话都不可信,次数多了,我便常常与她争吵。她反正说来说去就是那套说辞,什么就算是为了她,为了家庭。昨天她又这么说,我便嘲讽她,说她婚姻不幸,搞得我跟一个孤儿似的。天快亮的时候,我做了个决定。”

我叹了一口气说:“没想到你会这样。”

杜敏芯接着说:“那一刻,我觉得人生无望,恸哭起来。后来我洗了脸,走出家门,在院子里散步,真是奇怪,明明刚过五月,气温已热起来。那天云层有些厚,见不到月亮,我烦躁得很,脑海里闪过一些可怕的念头,眼皮也剧烈地跳动起来。我看着院子里的月季花,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回到家中,收拾了几件衣服,手指碰到门把手的那一瞬间,我心脏跳得猛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我说:“那你也算是自由了。”

她看了我一眼,说:“我这样的人顾忌太多,得不到自由。”

我问:“那什么人才能得到。”

她回:“自私的人才会活得自由,无所顾忌,极其自私,极其自由。”

我摇头否认,说:“那不是真正的自由,互相期待,互相依靠,才是自由。”

杜敏芯听完,叹了一口气,一脸愁容,说:“那可能是我还没遇到可以期待的人。”

“你身边也许就有可以期待的人。”我说。

“你这么自信吗?”杜敏芯笑了笑。

我苦恼地笑了笑,就这样,边说边走,聊的话题虽然苦闷,但在我们看来,今夜是美好的。街道热闹,昏黄的灯光与人群重合,空气中弥漫着热气,层层叠叠。车灯与夜色互相冲撞,两种颜色如此独立却又不谋而合,就像我们两个人此时的心境。我们并肩齐行,穿过一条马路,人群渐渐多起来,步态缓慢,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渐渐向中心缩拢,我和杜敏芯越走越近。

天彻底黑下来,人群骚动,旋涡向另一个中心聚集过去,我也好奇,向中心走去,走上前才发现是一对年轻男女,那女的绑着马尾,正拉住男人的袖管,那男人又瘦又高,正弯着背。马尾女人愤愤地说:“我那么招你烦?”

瘦高男人回道:“是。”

马尾女人突然喊道:“既然如此,你带我去寺庙干什么?”

“你不是信这些神神鬼鬼么,我带你去,满足你的心愿。”瘦高男人轻蔑地说。

马尾女人又强硬起来,说:“你再说一遍?”

瘦高男人像复读机。又说了一遍。

马尾女人突然发出哭声,喊道:“你快他妈滚吧。”

街上更热闹了,不时有人踮起脚往里张望,这时,周围有人说道:“都别激动啦,今天是菩萨的生日,有话好好说。”又有人劝那人,道:“情侣吵架,你不要多管闲事了。”马尾女人突然止住哭声,扭头找了一阵,发现周围人的目光都默契地落在一个高个中年男人身上,那男人半吊着眼,一副没睡醒的样子,马尾女人仰起头,嘴里像机关枪一样骂道:“菩萨是你妈?关你屁事?你是菩萨吗?还是你全家都是菩萨?”那中年男人一看平日里就是那种爱占便宜,多管闲事的人,中年男人被马尾女人一骂,突然紧张起来,倒是闭了嘴。

我往前凑近了一些,才注意她手里正拎着一个挎包,抬着头,悲伤地盯着身旁的男人。四周人群慢慢散去,不知道谁推了她一下,她摔倒了,清脆的一声,挎包飞出去一米,她就这么半趴在地上,困惑地盯着远处。

我正打算离去,因为听人吵架实在太烦人了,我以为他们能发生点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现在看来也就是日常的吵架而已。但我没想到杜敏芯竟然挤开人群,冲上前,拉住马尾女人的胳膊,我只好也跟上去,抬起她另一边的胳膊,那马尾女人就像一个木偶,被我们硬生生地拉了起来。她站起来以后也不说话,张开手掌,看了看,拎起掉落的挎包,看了我们一眼,一个人慢慢晃进人群,消失了。

人群慢慢散去,我看了一眼手表,问杜敏芯,还想去哪里。

杜敏芯说:“我记得前面不远处不就是无应寺么,我很久没有回来了,想去那里看看。”

我不信神佛,世间万物本就虚虚实实,从不会寄希望于这些不切实际之事。但未知的事情同样存在,我思量了片刻,拉起杜敏芯的手,说:“好,那你跟着我就是。”

杜敏芯看定我,脸涨得很红,她有些不好意思,甩开我的手,嘴里嘀咕道:“我又不是第一次来这里。”我问:“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求的?”她说:“就去看看,未必求。”她跟着我,我领着她钻进身边的一条巷子,没走几个巷口,便远远看到无应寺灰色的墙砖,那墙砖风吹日晒,边缘都已经风化了。我大喜,沿着墙壁,但绕了十多分钟,就是找不到那扇门。

这时,杜敏芯停下脚步,拉住我,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小撮矮灌丛,吩咐我上前看一看。果然,后头是一扇老旧的褐色木头门,门口附近的石板上长满了青苔。门虚掩着,门把手上挂着一把锁,锁的颜色黯淡,年代已久,静静地挂在门上。门缝里透着光线,我踩在一块砖头上面,悄悄地朝院子里张望,里头静悄悄的,有淡淡的香火味从缝里飘出。我吸了吸鼻子,心中产生某种微妙的感觉,回头问:“你怎么知道是在这里的?”

她有些得意,慢悠悠地说:“跟你说我来过这里。”

我有些忐忑,推开门,小心翼翼地迈进脚。迎面扑来一阵风,我吸了一口气,开始四下打量,视线虽暗,但月光皎洁,看得出这里被打扫得干净整洁。门旁立着一棵枝叶繁茂的榕树,密密麻麻的根从空中垂下,盖住了一盏灯,灯光柔和,像是包裹着奶糖,光线向上空发散出去,几片树叶沐浴在灯光里,显出半透明的模样,树上不时传来鸟雀低吟。我又往里走了十几米,脚旁是一片池塘,围绕着的假山缝隙里开着绿色的花朵,在月光的反射下发散出微弱的银色光芒,池塘的一侧竖着几间矮房,房檐的角落下,堆放着几摞木头。

安静祥和,世外桃源。

我说:“这里真美。”

她说:“美。”

我逗她,问:“哪里美了?”

她笑了一下,指了指天空,说:“你看这天空,云朵都是暗红色的。”

杜敏芯找了一个石凳子,坐了下来,她扬起头,张开双臂,夜风骤起,无名的花瓣散落一地,我看得出神,杜敏芯突然张口说道:“人生在世,求不得,爱别离,此是圆满。”

我随口说到:“情啊,爱啊。”

杜敏芯张了张嘴,好像说了句“自由啊”,我没听清楚,因为大树上突然扑腾起一只鸟,似乎受了惊,向远处飞去。

此时此刻,我在她身上感受到了强烈的孤独,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感情,只剩下我直直矗立在她身旁,像一棵历经沧桑的树,苦苦等候。又等了一会儿,始终不见有人。我喊了一声,声音在院里四散开……仍旧没有回应。

杜敏芯仍旧一动不动坐在石凳子上,盯着荷塘里的荷叶,那几片荷叶开得深意盎然,正当茂盛,但她似乎有些失望,我安慰她说:“这里是无应寺,找的是自己内心的回应,没人也对,我们走吧。”杜敏芯缓缓点了点头,没说话,站起身,向门口走去。

刚走出门,没走多久,便听身后院子里传出朗诵的声音,那声音洪亮,道:“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

我咽了口口水,心想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回到大路上时,已经将近十点,空气里飘起雾,杜敏芯从包里掏出一盒烟,点了,吸了一口,问我要不要抽,我摇摇头,她笑着说:“你还是那么清纯。”说完,她又问我,小时候春游的那个海洋世界还在不在?

我查了查手机,说:“好像还在。开到晚上十二点。”

“怎么那么晚?”她问。

“情侣去得多吧。”

“哦?”

十点多的时候,我们到了海洋世界,下了车,发现这里杂草丛生,一片破败。眼前的台阶也被什么撞断了,我抬头,视线往上移,发现是一个建筑上顶着几个霓虹灯,四个灯管里坏了两个,只剩下“天堂”闪得厉害。我定睛一看,原来这地方叫海洋天堂。

这景象让我既难堪又失望,于是收回眼,又望向别处,这一望吓我一跳,因为马尾女人竟然也在这里,她的马尾已经松开,乱糟糟一片,发尾混乱地卷在一起。经过她时,她突然伸出手抓住我,力道没控制好,我吃痛,又吓了一跳,推开她。她身体颤抖起来,显然惊慌失措,微微张着嘴,一副较弱受伤之姿,看到我的脸后,她突然恢复了表情,皱起眉头,问:“怎么又是你?”

我摸了摸胳膊,说:“你怎么在这里?”

她看了一眼杜敏芯,说:“你们不进去吗?”

我也问她:“你不进去吗?外头不冷吗?”

她叹了一口气,说:“我在等人……”

杜敏芯突然问:“你别等了,回去吧。”

她含含糊糊说:“我的人生就是一个笑话。”

“什么?”杜敏芯问。

“他说的,刚分手那个,他刚刚发短信说的。”马尾说。

“你别再多想了。”杜敏芯说。

马尾点点头,说:“我不能再多说了,再见吧,祝你们以后一切顺利。”

我心想:“由爱生恨,由恨生爱。”

正想着,四周的灯突然灭了,变成一个黑洞,我站在原地,还在思考,突然有人抓住我的手,我一惊,发现是杜敏芯。这时,远处手电筒的光圈晃了起来,移动着的光源,直到照到马尾的脑袋,有人扯着嗓子喊,停电啦,关门了,都走吧。

我以为还会发生点什么,但其实什么都没发生。

暗黑中,我察觉到马尾女人站了起来,身形与杜敏芯重合,她抬起手,擦了下眼睛,嘴里发出哽咽的声音。她突然说:“你们真好,我真羡慕你们。”她顿了顿,我感到手里被塞了东西,我抬起手,是两个精致的丝质兜子,兜子的正面用金色的丝线镶着字,借着月光,看清是“心想事成”四个字,我看了一眼马尾,不明所以。她哀怨地看了我一眼,气若游丝地说道:“这是我从无应寺求来的,没什么用了,送你们吧。”说完站了起来,飘飘悠悠走向路边,正巧一辆出租车经过,她拦了下来,拉开门,回头望了我一眼,上了车,不知去向。

这时候,突然来电了,海洋天堂又亮起来了。

杜敏芯抬头看了一眼,吸了一口气,朝售票口的方向喊道:“来电了,还开门不?”

售票厅里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道:“关门了,明天再来吧。”

“不是十二点才关门吗?不让看鲨鱼了吗?”杜敏芯又喊道。

那中年不耐烦了,回道:“鲨鱼早死了。”

杜敏芯看了我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我心中却不是滋味,回过头,看到杜敏芯也正望着我,我突然能感受到我们之间的某种惺惺相惜之情。我愣了一会儿,想起手里的兜子,用手捏了捏,察觉里头塞着什么东西。于是我打开手电筒,解开兜子,里头塞着一张纸片,我取出来,长吸一口气,展开,那空荡荡的纸上,只有一行没有标点符号的句子,我的是:

或漂流巨海 波浪不能没

杜敏芯走上前,见我如此,也学着我,解开另一个兜子,取出纸条,打了开来,灯光照亮她的侧脸,我走进她身旁,见那张纸上写着:

或囚禁枷锁 释然得解脱

我们各怀心事,半晌都没迸出一句话,我又反复看了两遍纸上的内容,重新叠好,塞回口袋里。走了几步,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问:“你是要回去了吗?”杜敏芯摇摇头,忽然羞涩起来,我从未见她如此扭捏过,脸上突然热了起来,也扭捏起来,我咽了下口水,低下头。

我突然控制不住,说:“其实你那天走了以后,朱丽叶抛下罗密欧,飞了回来,罗密欧在外僵持了几天,死了……是自杀的。”杜敏芯咬着嘴唇,看得出有些难过,没说话。我接着说:“彼此有所期待,才是真正的自由。”她听我这么一说,一愣,过了一会儿,表情才舒展开,她看了一眼天空中的月亮,深深吸了一口气,说:“嗯,这世上感情,真真假假,终究是有所期待。这天上的鸟,水里的鱼,世间万物,都是如此。”

“是,一个人,有时候感到太孤独了。”都到这个时候了,我不假思索,张口说道:“我想做些什么。”杜敏芯低头笑了起来,我看得出她是真的开心了。我看准了,岔开话题,问:“你后来为什么不写作了?”杜敏芯叹了一口气,说:“我总想着反抗些什么,结果也的确奏效了……”

我心里一酸,静默了一阵,伸手拦了辆出租车。上车后,杜敏芯说去火车站,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现在去火车站,也不敢问。那司机瞄了一眼我们,没应声,与耳机的另一端打情骂俏。我心情郁闷,盯着他看了几分钟,他觉得无趣,便挂了电话。好在夜晚快结束时,我们到了火车站,雾气愈发浓重起来,我下车走了几步,半路蹿出一只狗,那狗瘦得像一只猫,头上一撮毛高高地竖起,跑得极快,从草坪上飘过去,像一阵风,没跑几步,它突然停下,抬起乱糟糟的头,对着我嚎叫起来。

我默默地送她到检票口,她走上前,抱了抱我,说:“谢谢你,让我还有希望。”

我听着难受,非常想告诉她,她还有我,我希望从此以后我们可以生活在相同世界里,那里没她妈,也没我妈,没有任何多余的人,没有一切糟糕的感觉,没有罗密欧与朱丽叶。但我并没有说出口,我希望待在暗处,想这些不知道是否多余的念头。

我呆了呆,说:“我看着你,你走吧。”杜敏芯在暗虚中说:“不用,你走吧。”我再也想不出什么话,于是说:“你走吧,我也走了。”说罢,转身便走,没走几步,停下来,又回过头,车站广袤,杜敏芯的背影正朝着检票台走去,我站了一会儿,下了决心,也买了一张票。

我迈开步子,跑了起来,到尽头,倏地停住,转了个身,钻进了站台。接下来的几分钟感觉就像是在做梦,我突然看到人影,在视线尽头,米黄色,是杜敏芯,她像一道光,不见了。我心里暗暗吃惊,又跑了几分钟,看到了停靠的火车,刚钻进车里,车门咚的一声关掉,我的衣服差点被夹住。我开始顺着车厢寻找杜敏芯。这个时间,火车里几乎空无一人。我找了几节,仍不见她。脚步缓了下来,心里难受,又有些惊恐,我拍了拍自己的脸,就怕这又是一场清晰的梦。

再过一会儿,太阳就要出来了。路过餐车时,背后突然有熟悉的声音响起,那声音听着模糊,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甚至不确定是否有声音,那声音说道:“你真不得了,都找到这儿了。”我吃了一惊,急忙回过头,发现又是马尾女人,她正斜靠在角落的座椅上,手里搓揉着一枚鸡蛋,望向我,眼神犀利,像是食人花。没等我说话,她就点了点头,这个头点得让我非常不开心,她告诉我,我要找的人不在这儿。说完,抬手往我身后一戳,我张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隐隐有些笑意,没说话。

我点了下头,回过身。

脚步刚迈开,便听到蛋壳在桌子上被挤压,发出破碎的声音。

我继续向前,心里猛地一下,抬起头,见杜敏芯正端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头发有些凌乱。我心跳厉害,伫了一小会儿,才鼓足勇气,叫了她一声。杜敏芯听到声音,转过头,非常吃惊,脸上随即绽放出笑容,那笑容恬静,淡雅,让我松懈下来。她往里面挪了挪,拍了拍座位,说:“你睡一会儿吧。”

火车驶入隧道,隧道隔绝车厢,声音在空气里膨胀。我的确感到困乏,于是坐下来,闭上眼。

不知过了多久,车厢轻微颠簸,我醒过来,睁开眼,抬头望向天空,车窗外视线透彻,月亮消失了,空气只剩下薄薄一层雾气,这雾气在车厢四周聚拢,又迅速被撞开,翻腾而去。我看着杜敏芯,从未像此刻这般清醒。她长舒一口气,静静地坐在那里,无声无息,仿佛与车厢外的晨雾融为一体,她转过头,脸上散发出桃花般的红色光晕,嘴角重新露出了笑容。

片刻后,空气中弥漫出一层肉眼难以辨别的晨光,天空渐渐清晰,光线挤进车厢。这一切,夺人心神,我握住杜敏芯的手,如同沐浴在这窗外宁静撩人的夜风之中。

叶迟,生于1988年7月,江苏苏州人,小说刊于《人民文学》《锺山》《雨花》《青年文学》《西湖》《长江文艺》等,部分小说选载于《中篇小说选刊》《海外文摘》。曾获“第五届人民文学·紫金之星”短篇小说奖。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