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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20年第6期|李骏虎:白昼天空的星辰(节选)

来源:《小说选刊》2020年第6期 | 李骏虎  2020年05月20日12:31

他小心翼翼地生活着,能少说一句就少说一句,尽量避免擦枪走火。那个二十多年前总是用交织着爱和崇拜的目光仰望着他的漂亮售货员,如今已经具有狮子般的高傲和狰狞面孔,冷不丁就是一声断喝:“何新之,你少在我面前摆你校长的臭架子,有本事住在办公室别回来!”每当此时,他就很羞愧,为自己这么多年读过的书,也为自己的博士文凭,更为自己是个管理着四万多名师生的大学校长。

今天他比往常早半小时起床,沐浴在餐厅的晨光里,轻松地陪儿子吃早餐,朝晖从落地玻璃窗射进来,把餐厅照得像一个大鱼缸。他像一条适宜水温里的鱼一样心情愉悦地微笑着,慢慢用小勺舀着粥喝,用调整到高低适中的嗓音,故作随意地说:“小况啊,不要有太大的压力,把平时的水平发挥出来就好。你们现在比爸爸那会儿的高考容易多了,基本上都能考上个差不多的大学的。我们当年考大学,那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啊……”

“狮子”出现在厨房门口,怒吼一声:“放屁,一点儿都不会鼓励孩子,怎么当爸的!考到你那个破大学,跟没上过大学有什么两样?小况,不要听他的,咱就算上不了清华北大,怎么着也要进个985、211吧!”

他不想看她的脸,可越是不看,那张脸在眼前越加清晰。此刻那张脸就在他的粥碗里,目露凶光,眉头那里因为常年皱着已经出现一道刀刻般的竖纹。他的眉头也皱了起来,他努力不使它显现出来,依旧和颜悦色地望着儿子说:“爸当年就是个学霸,你要相信遗传。”

可惜儿子并没有遗传他的幽默感,头也不抬地低声说:“我们生物课上说人都是交叉遗传的,我遗传自我妈。”

这句话不知道怎么就逗笑了“狮子”,她咯咯地笑出了声,好容易直起腰来,走过来亲昵地摸着儿子的脑袋,“乖儿子,好好考,妈妈相信你!”她的笑点总是很奇怪,但这一次何新之读懂了——她就是喜欢儿子和她一条战线,并肩站在何新之的对立面。

何新之把上升到喉咙的苦笑和着最后一勺稀粥咽到了肚子里,六点半不到,外面已经温度很高了,从开着的窗户吹进来的风混杂着清晨的凉爽和城市的燠热,就像他此刻哭笑不得的心情。他露着半截门牙,保持着微笑,放下粥碗望了一眼窗外朝阳照耀下的楼群,它们明暗错落,立体感很强,湿漉漉的,像泡在水里。他不想激化战争,他从昨晚就请缨要亲自送儿子去考场,又特意提前半小时起床,就是为了不落口实——万一儿子成绩不理想,“狮子”不会迁怒于他,拿他当替罪羊。

父子俩出门的时候,“狮子”居然没有提出来跟他一起送儿子去考场,他暗暗松了一口气。偷眼看了一眼儿子,看到儿子原本忧心忡忡的眼神一下子就变安静了,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知道儿子比自己还要担心那件事的发生,他不由搂住了儿子骨感强烈的肩膀。孩子背着双肩包,轻轻动了动甩开了他。他回味着“狮子”扶着门把手无限温柔地目送着他们父子的目光,感到毛骨悚然,拐过楼道的拐角时不易觉察地打了个寒战。

这幢高层住宅楼里的考生不少,这个时间段正是高峰期,应该会在电梯间或者电梯里碰见。出乎意料的是,直到电梯来了,电梯间就他们父子两个。电梯门打开时,也没有预想中的问询目光和打招呼的声音,里面空空如也,还是他们父子俩形影相吊,沉默地望着电梯壁镜面里的彼此。一直到走出单元门,都没有碰上任何一个人,何新之恍惚觉得时空倒错了,今天根本不是什么高考日,而是暑假里的某个清晨出去旅游,他和儿子正要去往超市买水,而“狮子”在家里收拾垃圾桶,她很快就会提着巨大的垃圾袋从单元门里出来,先奔垃圾站,然后匆匆追上他们父子俩。这个想象让他不由回头望了一眼单元门,还好,门关得好好的,没有人要出来的迹象。

是校办的电话把他拉回了现实,他已经把车开出了小区的大门,看了一眼车载显示屏,又看了一眼后视镜里沉默地望着街景的儿子,没有接听。校办这么早打电话来,有可能是又有学生出事了,手机连着车载外放,他不愿意让儿子听到。现在的大学生,尤其是他们这样二三线城市的大学生,跟他上大学那时的充满激情和整齐划一不一样。每个学生都有个性,就像世界上没有两片同样的叶子,他们不热衷组织篮球队,也不热衷读书沙龙,他们是把手机屏幕当作看世界和人生的窗口的一代,玩得也是分外出奇。

他不想让儿子听到这些,小况是个内向听话的孩子,脆弱敏感,他怕儿子胡思乱想。他想先把孩子送到考点,然后尽快赶去学校处理,但是车载电话铃又响了起来。

“爸,接电话。”儿子柔声提醒他。

他又从后视镜里看了看眉清目秀的孩子,笑着说:“没事,送了你我就去学校了。”

“但是这是我妈的手机号码。”

他这才看到是“狮子”的来电,按下了方向盘上的接听键,满轿厢立刻充斥着吼声:“你自己开的车吧?没有坐小陈的车吧?我告诉你公车上都有卫星定位,你要用公车送儿子去考场,小心把你这个烂校长撤了!”

“我开的自己的车。”他轻轻地说。

很长时间的沉默,他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就在他认为“狮子”已经挂了电话的时候,那边仿佛换了一个人在说话:“儿子,你能听到妈妈说话吧?”

“妈你说。”

“儿子啊,考试的时候不要喝太多的水,上厕所浪费时间,也影响发挥,另外……”

“妈,我不是小孩子了!”

“好的好的好的,妈不说了,好好考啊儿子,妈等着你的好消息,妈支持你!”

就在他觉得只有他一个人在送孩子去高考的时候,车从立交桥下左拐上了双向八车道的新建路,立刻像进入了沸腾着蝉鸣的树林。眼前的四车道马路,已经变成了巨大的停车场,几乎所有的车都在打着喇叭,几辆闪着警灯的摩托车勉强把最里侧的那条车道隔离出来,避免形成交通的肠梗阻。警察们对送考生的车辆网开一面,没有拍照,也没有驱离,他们耐心地和家长们交涉着,劝说他们不要随意变道,排成三行有序往前走。何新之抬头望了望天空,作为考点的中学的教学楼上空,阳光越来越强烈,贴着瓷砖的楼体正竭尽全力地把阳光反射出去,顺着两排行道树的树冠望去,在街道遥远的尽头,天边已经暗了下来。他知道最多再过一个小时,黑云就会笼罩这座城市,酷热和雷雨,跟每年高考季的家长心情是标配。

何新之尽量贴着辅路跟在车流后面,慢慢往前蹭,校办的电话多少让他心里有些急躁,因为两颗门齿稍大,他使劲抿着嘴。但儿子还是敏锐地感觉到了,“爸,我就在这里下吧,走过去也用不了两分钟。”儿子开始往胳膊上套双肩包。

“别着急,再往前走走,外面晒得厉害……”

“没事,这才几点!”

“你妈妈……”

“你就说把我送到了。”

他扶着方向盘扭过头来,看到儿子背着双肩包推开车门下去了,关车门的时候,像个姑娘一样冲他动了动手指。

他摇下车窗,探着头喊:“小况,一会儿考完你妈接你啊!”

“不用了,我骑车子回去!”儿子头也不回地从汽车排成的迷宫里绕到了人行道上。

剩下一个人时总是会突然轻松下来,他摇上车窗,准备夺路去学校,这才发现前后左右都是车,已经陷入重围寸步难行了。看看前面和两边,再从后视镜看看后面,白的车黑的车红的车还有其他颜色的车,车门次第都打开了,像涨潮时沙滩上纷纷张开壳的贝类,吐出一个个男的女的、胖的瘦的年轻人,孩子们如同刚钻出沙子的小海龟一样逃命般冲向大海的怀抱。交警开始引导放下考生的车辆从最里侧贴着绿化带的那条空车道离开,何新之拨通了校办的电话。

电话被接起的一刹那,他稍稍屏住了呼吸,校办罗主任缓慢的语速像一条蟒蛇缠绕着他的心。轿厢里清晰地回荡着小罗沉静的声音,这使得何新之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小罗是从团委书记转岗过来的,少年老成,他越是沉静越说明有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您好校长,您大概几点到学校?要不要我打电话让小陈去接您?”

“不用接,我自己开的车,已经在路上了。”何新之顿了一下才问,“出什么事情了?”

“没什么大事,还是谢向南,闹着要见您。”

何新之肆意地皱起了眉头,打着方向盘努力往那条唯一的畅通车道上靠,一边用校长的口吻说:“告诉他不要再闹了,他这个博士学科带头人是学校多年全力培养出来的,怎么能说走就走?人是要讲良心的,再说,这件事情是校委会定的,我个人说了不算——就这么告诉他!”

“您来了再说吧,他现在不在校办。”

“他在哪里?”

“您安心开车,来了再说。”

高考日公交车可以免费乘坐,看来只是方便了去菜市场的老头老太太,还有那些热衷于去公园喊嗓子的退休人员,而家长们为了表现隆重的态度,基本都选择了开车送考生。何新之好不容易冲出了重围,跟着车速越来越快的车流一路上了立交桥,抬眼望,高耸的斜拉桥桥弓仿佛是路面的延伸,像一条通往云际的天路,错觉产生了严重的眩晕感,他赶紧闭了闭眼睛。

何新之让小罗主任和分管副校长留在楼梯口,他拉开半开的门,一个人走上行政办公楼的天台,两股热流立刻顺着裤管上升到大腿,汗水几乎同时开始顺着两腿往下淌。两名穿工衣的师傅从空调机房的阴影里迎上来,叫了声“校长”,用饱含委屈的目光望着他。何新之已经从小罗那里知道谢向南是趁着他们检修空调时上到天台的,点点头,示意他们先下去。他看见头发紧贴着头皮的年轻博导谢向南穿着一件粉色的T恤站在天台那边,肩膀略微倾斜的背影印在蓝灰色的天空上,正仰头望着天的西边。那边的虚空中有些黑点在飞,阳光过于强烈,看不清是些什么鸟。何新之踩着楼顶的铝箔隔热膜慢慢走向他,泡沫铝箔在阳光下散发着粼粼银光,他觉得自己像是在海面上行走,心里逐渐澄明,等到走到谢向南身边,一肚子的懊恼早就随水波而去。何新之走到谢向南旁边三步远近的地方站下来,没有搭话,也没有看他,也学着他的样子去望天。良久,他望着虚空悠悠地问:“谢老师,你说白天有没有星星?”

谢向南身子没动,把目光从天上收回来,望着楼下广场旁边一团团雪松树冠和铺着弯弯的石子路的草坪,左手插进裤兜里,右手指着十层楼之下,有些口吃地说:“要么让我走,要么我现在就跳下去!”

何新之看他一眼,又去看天空:“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吧。”

“什么?”

“白天有没有星星?”

“何校,您玩我啊?白天怎么可能有星星!”谢向南把一只脚跺了跺,抹了一把脸,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紧包着高颧骨的浅粉色脸皮在阳光下亮晶晶的,像是镶了满脸钻石般的小星星。

何新之露出小半截门牙微笑了,望着远处天际逐渐涌起的乌云,叹口气说:“星星白天晚上都在那里,只是我们在白天看不见而已。”

“您什么意思?”

“你看不见的不等于不存在。”

谢向南望着他,良久,冷笑了,“何校,您是博士,我也是博士;您是教授,我也是教授。您把我当小孩子逗啊?我没心思跟您玩脑筋急转弯!”

何新之看看他,笑着说:“谢老师,你误会了。其实我们都是小孩子,人的成长,就像装套娃,从幼年、少年、青年,一直到中年、老年,肉体的壳一个比一个大,一层套着一层,但最里面的那个还是孩子的心灵。我记得你去过俄罗斯,没给孩子买俄罗斯套娃?”

“我不是搞心理学的,我不懂!”谢向南把脸扭到一边,半晌不说话,阳光使他们脸上泛起油光,头发快成了一点就着的麦秸。再次开口时,他带着哭腔哀求:“何校,您就放我走吧,我不为我自己,我为了家里人,尤其是我父亲,您知道我有多难!”

“那边给你开了什么条件?”

谢向南眼睛张大了,瞳孔里燃起希望的光芒,上前一步,咧咧嘴想笑没笑出来,却做出了一个很难看的表情,急促中多少有些难为情地说:“年薪七十万,四十万的科研启动费,给一套商品房……何校,我不是冲钱,我是我们家的梦想和希望,您不知道,我爸……”

“大手笔啊!”这回轮到何新之无话可说了,他连着眨巴了几下眼睛,收敛起笑容,饶有兴味地看着谢向南,用校长的口吻缓慢而清晰地说,“谢老师,咱们确实给你提供不了这么优厚的条件,但我不同意放你走,不是因为你这个博士加教授的双料学科带头人是本校培养出来的,我还没有那么小气——我个人和校委会都不同意放你,是因为我们不能把学校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唯一的博士重点学科废了,我们无法向全校四万多老师和学生交代,希望你也能明白我的难处。”

谢向南仿佛一根正被晒化的粉色雪糕,他努力地往上挺了挺身子,却更加地矮了下去,斜视着何新之,颧骨上的肌肉在颤动,嘴却没有张开。

“先这样吧,天越来越热了,上完课的学生们也要出来了。”何新之伸出手掌拍拍他发烫的肩膀,“你要么跳下去,要么到我的办公室来谈。”

他转过身,在隐隐的雷声中向着天台的门走回来,在粼粼波光的那边,风已经拂动了谢向南粉色的T恤。远处,一块块大小不一的铅色云团互相推搡着升到了城市上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