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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诗词和两个故事

来源:《散文诗世界》 | 梁深义  2020年05月20日16:00

故事的来历,是这样:

一九七九年下半年,我从某行政机关被下放到一家企业工作,有位老哥就在我办公室隔壁储运科当办事员。我那年二十七八岁年龄,老哥四十多岁吧。我最初看到的他,不修边幅,邋邋遢遢,当然,我也够遢遢了;老哥抽烟,喝茶,见人一脸谦卑的笑,凡是他一个人在办公室时,必定是在读书,看报。老哥爱好古诗词,也读也写。我当时主要写诗,也创作小说。我们聊的话题很多,古代、近代、当代,近期发生的一些引人注目的人和事。当然啦,更多的是文坛古今。有多少个夜晚,老哥和我,一边喝酒,一边聊,一聊聊到深更半夜,甚至聊到凌晨天明鸡叫!话多的仿佛用一辆马车也装不尽……

岁月无情,一晃已过多少个春秋,我从一个血气方刚、精力充沛的青年,已成为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头,而老哥,前些年已经作古!

我时常想念老哥。特别是,老哥在三十年前给我讲过的两个古代小故事,与文学有关,与诗有关,我至今印象深刻。

第一个故事,是南宋中期女词人严蕊的一则民间传说。

关于严蕊,研究古诗词的一些文友可能知道她。而我,在三十年前是个文学青年,还不知道,不知道严蕊凄美的人生经历以及她的传世诗词作品,后来读《二刻拍案惊奇》,才知道她的故事。同时,知道了老哥所讲的严蕊的那个传说和《二刻拍案惊奇》上记载的故事不一样,连《卜算子·不是爱风尘》这首诗词也有差异。但是,我认为老哥所讲的严蕊的传说,更是赋予了较高的艺术思想性。我现在依个人记忆,把老哥给我讲的关于严蕊的《卜算子·不是爱风尘》的来历,那个传说故事,讲述一遍,文友们若有兴趣,可以和《二刻拍案惊奇》的记载作个比较。

老哥是这样讲的:

南宋时,朝廷新任命的一位徐姓县令爱好诗词,写的诗词水平高,朝野有名气。徐县令到任,安顿后,向衙门的衙役们打听本县有谁会写诗词,谁写得好。衙役争先恐后向徐县令介绍谁会写诗词,谁写的好,或是听说谁会写,谁写得好。

在徐县令到任前,这个县的文人墨客们大多知道徐县令,并盼着他的到来。

徐县令在县衙附近一个酒家摆了几桌,请来了这个县的诗词爱好者,招待他(她)们。饭前,徐县令现场作一首诗词,并进行吟颂。徐县令带头作诗吟诗,从本意上讲,也是让每位客人现场至少作一首诗词,也好知道这些个人的诗词水平究竟咋样。这个程序下来,徐县令心中有了底儿,以自己的判断,已知来的人中哪几个仅仅是诗词爱好者,谁谁水平一般,谁的水平比较高。有个叫严蕊的村姑,引起了徐县令的注意和极大兴趣,不仅仅是因为是在座诗人中严蕊是唯一女性,也不仅仅是严蕊年轻貌美,主要是通过刚才的现场作诗词吟颂,徐县令认为严蕊的诗词出类拔萃!徐县令暗暗吃惊,感叹道,没想这个偏远小县竟有这样一个村姑,才女啊。严蕊的诗词水平,就是在京城文坛诗词圈儿和名家们相比,水平也属上等啊。

酒过三巡之后,徐县令作为东家,开始敬酒。按当时礼数,是先从长者开始敬,或从德高望重者开始敬,再敬小字辈。古代规矩通常是,女性不能上席面,但严蕊作为文友,徐县令把她请来了。可是,徐县令手下的衙役,并没有把严蕊和徐县令安排在同一桌。那时的社会,讲究诸如男女授受不亲,三从四德,诸如此类的礼教。不像前些年,哪个女子年轻,哪个女子漂亮,就让她们坐领导身边喝酒,吃饭,是习以为常的事情。

徐县令起身,在所有人客人和酒家老板呀小二呀等众目睽睽下,径直走到严蕊坐的那一桌,站她身边说道,严蕊啊,你一乡下村姑,居然作出那么好的诗词,令我意外,令我高兴!

大人,不敢不敢!严蕊忙起身说,小女子严蕊和在座的诸位先生,早闻徐大人之名,久仰大人,今生有幸相见,拜啦!

徐县令笑道,严蕊,我今天敬酒破个例,先从你敬起……

注意:在古时,平民百姓见了县太爷是要下跪的。而今天,严蕊不仅成为座上宾,县令还首先为她敬酒!严蕊享受的是什么待遇?的确不寻常。

徐县令的做法,我们可以正面理解为是礼贤下士,尊重有才华的人。

每日,徐县令除忙公务外,多数时间就是读书,吟诗作诗,要么就是和爱好诗词的人谈论诗词。相对而言,徐县令和严蕊在一起的时间多些。两人吟诗作诗,有时在酒家,有时在衙门,有时两人在护城河堤上边散步边聊诗词。徐县令和严蕊俨然成了忘年交,挚友。

不过没多久,两个人麻烦就来了。

原来,朝廷接二连三接到匿名揭发信,说徐县令到任后不安心理政,和县里一帮文人墨客打得火热,特别和一个叫严蕊的乡下女子来往过密,有鼻子有眼地描绘道,有人亲眼看到严蕊凌晨从徐县令居室出来,神色慌张,有的揭发信直截了当反应,徐县令和严蕊有不正当男女关系。

当朝皇上得知这一情况后,让吏部安排官员去调查,也巧,奉命作为钦差大臣下访的这位官员,是徐县令的一位老朋友,他熟悉并了解徐县令,知道徐县令痴迷诗词,喜欢和爱好诗词的人交朋友,他是一个县的县令,肯定和自己喜欢的诗词爱好者在一起吟诗作词,品茶,喝酒。别人可能看不惯,怀疑他有作风问题。很明显,钦差大臣不相信徐县令会有不正当男女关系。

这位钦差大臣到县里后,先是暗访,再与徐县令谈话,然后,在衙门升堂,做最后一次公开调查,定案。

因为事先有告示,有很多人进行旁听。钦差大臣问道,你们有谁知道徐县令有违法度和有违民风民俗的行为吗?谁知道就站出来大胆讲,本官奉皇上之命前来断案,为民做主,对揭发有功者并有重赏!

连连问了三遍,无人站出来。钦差大臣说道,那好吧,把当事人严蕊带上来。

衙役把严蕊带到了堂上。严蕊跪下给钦差大臣磕头,说,给大人请安!

钦差大臣看到严蕊第一眼,不由内心里惊叹,这小女子漂亮啊!想,一定是徐县令和她来往过多,引起别人的忌恨、怀疑。

钦差大臣,严蕊,本县有人向朝廷反映,你和徐县令有不正当关系,到底有没有?你要从实招来!

严蕊很从容,说,回大人问话,小女子严蕊和徐县令没有不正当关系。

钦差大人说道,严蕊,你说你和徐县令没有不正当关系,那你和他有什么关系?

大人,严蕊爱好诗词,与本县一些诗词爱好者,常与徐县令一起吟颂诗词,严蕊也曾多次单独和徐县令一起吟诗作词。奴以为,可能是有人误会了我和徐县令。

钦差大臣听罢,起身,高声朝着旁听的人们问,严蕊刚刚说的话,乡亲们听到没有?

不少人回应,听到了!

钦差大臣又问一遍,乡亲们听到没有?

人们高声回答,听到了!听到了!听……

好好!好好!钦差大臣坐下,说,我所知道的情况是,徐县令是京城诗词圈儿的名流,能和他一起吟诗作词者,必是诗词水平不一般的人。严蕊,这样吧,现在同着乡亲们的面,你如果能当场作一首诗词,说明你刚才说的话是真实的,证明你和徐县令清白,你和徐县令无罪,你就可以回家。

严蕊点点头,说,大人和乡亲们听好了,接着,娓娓吟道:

不是爱风尘,

是被谗言误。

花落花开自有时,

凭赖东君主。

去也终将去,

留也怎能留!

安得山花插满头,

莫问奴归处。

严蕊吟罢,几乎是,钦差大臣和旁听的人一同鼓掌,说着好诗!好诗啊!

严蕊问,大人,我可以走了吧?

钦差大人起身笑道,不可以!

严蕊一愣,为什么?

严蕊,你的诗词作的好!真好!你不愧是民间才女!怪不得徐县令常常和你一起吟颂诗词,原来他是惜才怜玉啊,换成我,我也会的。钦差大人连连夸奖,说道,严蕊你先别走。

严蕊忙问,干嘛呢大人?

钦差大人说,中午我做东,喊几位诗词文友,我们和徐县令一起到酒家吟诗喝酒!

而在《二刻拍案惊奇》里是这样说的:这是一首在长官面前陈述衷曲的词,严蕊她在表明自己的意愿时,采取比较含蓄方式,以期引起对方的同情。但是,严蕊并没有因此而低声下气,而是不卑不亢,婉转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愿,这是一位身处卑贱但尊重自己人格的风尘女子的一番婉而有风骨的自白。严蕊说:“身为贱妓,纵合与太守有滥,科亦不至死;然是非真伪,岂可妄言以污士大夫,虽死不可诬也。”此事朝野议论,震动孝宗。后朱熹改官,岳霖任提点刑狱,释放严蕊,问其归宿。严蕊作了这首词《卜算子·不是爱风尘》: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又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岳霖判令从良,被赵宋宗室纳为妾。

老哥讲的第二个故事,也是与诗词有关,但没讲这个故事的来源出处。

古代某朝,有位老宰相,也是一位能诗能文的高手,年愈七旬时,仍深得皇上信任,深得百姓拥戴。可是,老宰相知道自己年龄毕竟大了,有时候,处理朝廷事物有力不从心的感觉。虽然,自己佯装精力充沛作掩饰,别人一般情况下看不出来,或者,有人看出来却出于尊重而不言说而已!老宰相想,为何不趁此时告老还乡,偏要等到老态龙钟屡出差错使皇上不满意,满朝文武大臣不满意时,甚至有人提出罢免自己时退位呢?那样的话,自己尴尬,不光彩,还狼狈!

老宰相有丰富的处世经验,有大智慧!于是,老宰相向皇上请辞,要告老还乡颐养天年。

由于是几年间多次请辞,皇上这次恩准了。老宰相几十年如一日兢兢业业勤勉理政,贡献很大。所以,皇上不仅恩赐老宰相养老绰绰有余的银子,还特意安排了轿子,马车和几个兵士,送老宰相回老家。

老宰相婉言谢拒了隆恩,美意,选择了步行返乡,仅要了一个书童挑担,一个便衣兵士跟随。

老宰相以往整日憋在皇宫,这次趁自己返乡要边走边看,享受一下大自然的风光,顺便了解和体验一下久违的民风乡俗。

一天,老宰相和兵士、书童走累了,在一棵大树下歇脚,三人听见前面的村庄有响器声和人们喧哗的声音。老宰相让兵士、书童继续歇着,自己到村里看看。

老宰相走到村头,看到树上贴有红纸,还见路上有人肩挑着筐,筐里放着猪肉、羊肉、鸡蛋、油馍;有人掂着个篮,篮里也是放着肉、蛋等,而且,筐里、篮里一律放有红纸,蛋壳上有描红;也有人手里掂着活鸡,活鸭。老宰相明白了,这是村里哪户人家办什么喜事呢。老宰相见人越来越多,不远处摆有帐篷,篷里桌子上摆有小酒坛,碗儿(古人喝酒用具),凳上坐着人谈笑着。在一处朱门大院的门口,就更加热闹了,各色人等出出进进……

老宰相知道了是这家大户人家办喜宴,停下脚步,站不远处观看。

老宰相一路走来,其实已被好多村民和路人注意到,并驻足注目。想想看,老宰相一肚子的诗文经书,一辈子的人生经验,在京城当高官多年,极富学养教养,一身的贵气正气,神采奕奕,貌相和风度自然与众不同。虽然说,老宰相年事已高,却仍是帅气,光彩照人!老宰相的内在气质,外表风度,非一般凡人俗夫可比的……

那家办喜宴的人家,安排有专人在大院门前搞接待,他们发现了站不远处的老宰相,觉察出老宰相非同一般人,但拿不准他干什么。于是,搞接待的人中,有人到院里堂屋对主人报告了这一情况。

主人小五十的年龄,今天操办喜宴是庆贺自己得了孙子,当爷爷啦。堂屋上方的太师椅上,坐着主人的父亲,爷爷,手拿长长的烟袋边抽烟,边喝茶,乐陶陶享受着自家的喜气气氛。这户人家是书香门第,主人又是有名气的文人墨客。今天,主人请了亲朋好友和邻居做客,请了本县有头有脸的人物以及多位文人墨客来做客。

有多位客人为主人舞墨弄文,有字有画。此时,一位高手画家画了一幅画:画上有一弯月,和满天星星一起镶在空中,地面上有条大河,河里有一条小船,船上有一老叟头戴草帽手执钓竿在钓鱼。这么一幅让人猛一看很简单的画。按习惯,不仅要给这个画起个名字,并配上诗词。可这位高手画完之后,一时竟没有想出合适的画名,也没想出达意的诗词配画。于是,画的作者就让在场的各位文人帮助起名配诗。谁知,大家为这幅画起的名,配的诗词,作者和主人都不太满意。

就在这个时候,主人听到家丁的报告。

主人出堂屋到大门外,举目望见站在不远处的老宰相,眼睛一亮,呵,单从外貌上看,老者给人的感觉就不是一位平常人!他会是什么人?他要干什么?主人热情地走过去,作揖施礼,礼貌地:,老先生,请到我家里坐,喝碗茶吧。

老宰相还礼,微笑着,恭喜恭喜!好好,好好。老宰相由主人陪着,走到门口,进入院内。人们虽然不知道主人陪的何人,却见了老宰相的模样,仪态,纷纷施礼,问候。进堂屋后,一屋子人纷纷从座位起身,打着招呼,老先生好!老先生好!

老宰相还礼,并不停说着诸位好!

屋里的文人们,还在为那副画起名作诗发愁呢,以为主人领来了一位文人长者,立马有人建议主人,何不让这位老先生为这幅画配首诗词呢?

主人说,可以啊,就向老宰相介绍,老先生,这些客人都是本县舞墨弄文的才子,书写,画画,个个都是高手!他们都为我家喜事献艺。主人指着其中一人,说着,这位刚才画了一幅画,并顺手拿起方桌上的画作展示给老宰相,讲道,这幅画还没来得及起名,配诗,您老能否为画配一首诗词?

老宰相点点头,没立即开口,却凝眉聚目,瞅着这幅画,细细地瞅画中的物,画中的人,画里的情形,细细地品味画中的意境!揣摩片刻后,老宰相吟道:一年三百六十日,有阴有情又有雨……

老宰相停下来,望望身边听他吟诗的各位文人,见他们有的互相交流眼神,有的交头接耳,有人竟然信口开河,这是大白话啊!

老宰相稍微抬高嗓音,继续吟道:为何月下一老寿,垂钓在孤舟?

老宰相吟罢,主人的眼睛亮了,每一位听者的眼睛亮了,细细一品味儿,得了!忽然,主人击掌称道,好诗!好诗啊!继而,大家不停地热烈鼓掌。

主人这时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老者是何人呢,赶紧施礼问道,敢问老先生尊姓大名?

老宰相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在场的所有人听后,惊呆了!主人忙说,是千岁爷啊,赶忙带头跪下磕头…… 众人纷纷跪下磕头!老宰相微笑说道,东家和各位不必客气,大家起来吧。又说,我已被皇上恩准,不当宰相了,现在是一介平民。今日,我告老还乡路过贵地,打扰诸位了,请诸位海涵,见谅!

主人忙请老宰相上座,并上好茶。然后,听老宰相说明情况后,又派家丁把跟随老宰相的兵士书童二人也请进家里。

我讲的这位老哥,属于那类大隐隐于市的人物,为让先生九泉之下安静休息,平静地对不平静的人间再进行观察,思考问题,所以,我在此就不说出他的尊姓大名了。

作者简介

梁深义,男,笔名海怀。1955年9月21日出生于河南省郏县,籍贯:漯河市舞阳县,在召陵区万庄度过少年时代。1970年,15岁参加信阳地区预剧团,先后在书店,企业工作过,1988年借调文化馆任文学编辑,1991年始在电视台工作,2015年10月退休。梁深义系中国民主同盟盟员,1992年加入河南省作协。现任河南省信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浉河区作家协会主席,《信阳文学》执行主编。第一届、第二届何景明文学奖评委,孔雀杯文学作品征文大赛召集人,评委。

梁深义自1981年发表处女作后,陆续在全国各地文学期刊和报纸公开发表短、中、长篇小说作品,出版短篇小说集《陌生女之约》(中国工人出版社出版),随笔集《善心杂说》(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

原载《散文诗世界》2020年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