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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0年第3期|聂鑫森​:青瓦屋顶上的晒楼

来源:《芙蓉》2020年第3期 | 聂鑫森​  2020年05月19日07:53

古城湘潭纵横交错的巷子多,巷子的上空晒楼也多。

老城区的平政街,就有不少条巷子与它成垂直状缱绻相连,桑梓巷就是其中一条。麻石板铺的巷道,高高的巷墙一色用青砖砌成,像古旧的岁月。从巷头到巷尾,也就二百多米长,依次住着二十来户人家。都是祖上留下的安乐窝(当然后又历经改建),只不过各家的格局不同罢了,有的宽敞,进门后是一个院子,穿过院子才是住宅楼;有的逼仄,进门就等于进到屋里。但在盖着小青瓦的屋顶上,都有一个晒楼。一般来说,旧式的砖木住房,或两层或三层,在最上面一层的屋顶上都会挑出一个小阁楼,与小阁楼相连的便是晒楼。以建筑样式而论,晒楼不能称作楼,它只能叫作晒台,是一个用粗重木头搭建的方形大木架,厚木板铺底,在立着的大柱之间安上半人高的栏杆,架子顶上搁着几根长竹竿,用来晾晒洗好的衣服、被套、床单之类的物件。当然可以凭栏远眺,以供娱目;也可以在夏日的黄昏或夜晚,搬来椅、凳,纳天风以去暑热。往往相邻两家的晒楼只有四五米的距离,两家人可以毫无费力地扯淡聊天。其他的晒楼,住户都可以便捷地相互挥手、打招呼,声气相闻。

巷子中段的谈炎和梁正音两家,隔墙为邻,俨如一家,关系很亲睦。

年近半百的谈炎,是湘楚京剧院的当家老生。中国著名的四大老生流派传承有绪,他师承的是“谭派”,姓也与“谭”同音。他读过戏校,也磕头拜过师,走的是文武老生的路子,唱、念、做、打,样样出色。在唱功上有一条“云遮月”的好嗓子,越唱越亮,是地道的“谭腔”。他为人称道的剧目很多,《甘露寺》中饰乔玄,《李陵碑》中饰老令公杨继业,《柴桑口》中饰诸葛亮,《四郎探母》中饰杨延昭,《卖马》中饰秦琼,《沙家浜》中饰郭建光……他虽是中等个子,尺寸却最合乎舞台要求,穿上厚底靴登上台,俊俏,一叫板一亮相,便是全场叫“好”的“碰头彩”。

因为这块地方住着赫赫有名的“谈老板”,也就有了不少的戏迷,特别是桑梓巷中的老少爷们,都觉得沾了他不少光,走到哪里都昂首挺胸、扬眉吐气。他们在巷子里碰见谈炎,必侧身而立,必双手打拱,恭称“谈爷”或“谈老板”,谈炎也只是仰天一笑,打几个哈哈。

谈炎的夫人是剧院管理装盔、袍、衣、帽戏箱的后台人员,称作“检箱”。夫妇有一儿一女,儿子不学戏,上大学读的是机械设计专业,成家立业于北京;女儿也不学戏,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在当地一家杂志社当编辑,人长得漂亮,但性子高傲,说话冲,认死理。谈炎有时和梁正音说起这件事,不由得捶胸顿足,愤愤不平。

梁正音听了,不急不躁,只是细声细气地说:“勿怪他们,一是年轻,二是有乃父之风。”

谈炎一愣,脸蓦地发热,说:“你怎么有这种看法……”然后念了句京白,“奇哉怪也——”

梁正音的看法不是没有原因。夏天的夜晚,不少人家喜欢在晒楼上乘凉。谈炎如果当晚没有戏码,也喜欢坐在晒楼上,想他的某个唱段的唱腔是否还有可改进的地方。有人请他清唱一段,让大家过过戏瘾,他站起来说:“要听戏,到剧院去,这里太寒碜了。”然后,提起椅子,立马离开晒楼。梁正音也是个戏迷,但嗓音窄而低,唱起来费劲,故习的是京胡,在单位的业余票友社磨炼多年,指法熟练,掌得稳尺寸,包腔圆,干净利落,花点也拉得动听。他总想在闲时恳请为谈炎拉一回琴,哪怕拉一段也行,还没等他开口,谈炎就知道他的意思了,说:“梁兄,你是业余玩票,为票友拉拉就行了,还用得着我来小试牛刀吗?抱歉抱歉。”

梁正音想想也是,他拉京胡,一是爱好,二是与他的正业有关。他的正业是一家国营建筑大公司的高级工程师,专门从事各种大型建筑物(主要是剧院、音乐厅)的音效技术设计,不在办公室画图、计算,就在工地考察。他个子高大,宽脸膛,浓眉大眼,穿工装戴藤条帽走在工地,俨然是个做工的汉子。每一个剧院或音乐厅,都是一个声乐空间,声学与建筑的融合状况决定这个空间里的音效,此中每个位置的音效都是不同的。因公出差,他出访过许多国家,只要有时间就会去剧院、音乐厅看戏听歌。悉尼歌剧院的声音表现力很弱,是因为内部没有做可以反射声波的设计,导致整个声音只会向上飘,层次感随之消失;而有削尖顶的日本东京歌剧城,在天顶做了很多阶梯状的设计,并且添加了反射板,于是声音能均匀地反射到每个座位上……古城湘潭也有不少老剧院和新音乐厅,新音乐厅他参与过设计,老剧院的设计则与他无关。比如雨湖剧院、湘楚京剧院演出时,正好又有谈炎的戏码,巷子里的戏迷都喜欢去抢购楼下头几排的票,梁正音却买的是楼上的低价票,因为楼座更接近屋顶的反射板,听到的音质反而更真切。

谈炎在台上唱戏,头几排的人里总不见梁正音,心里嘀咕,以为他是舍不得花钱,太抠门了。

梁正音得闲了,常在家里拉京胡。雨雪天在宽敞的堂屋里拉,无雨无雪时在院子里拉。他专门做了一把薄铁皮伞盖、樟木伞柄、铁锭为插座的大伞,还有一架樟木框、薄铜板的六折长条立式屏风。他拉京胡时,坐在伞下(伞柄可拉长缩短),身后屏风或远或近成半弧形环立。铁皮伞、铜屏风成了声音的反射板,京胡声格外好听。

夫人杜丽珍说:“你这种排场气派,连专业琴师也没有。”

“谢谢夫人谬奖!”

杜丽珍是中医院门诊部的坐堂医生,上几辈都是杏林中人。巷中有人得了病,不去门诊部,等她下班后再登门就诊开方。她不收费还看得特别认真,因此口碑很好。她和梁正音同年,六十岁退休,真正赋闲。梁正音却被单位领导诚心挽留,延聘继续发挥余热。杜丽珍虽卸下形役,却立马被推举为桑梓巷的居民小组长,不在编制内也不领工资,形同义工,她二话不说慨然受命。她也有业余爱好,除了翻看家藏的中医典籍之外,最喜欢剪裁各色布、绢、绸、缎,缝制小巧的提袋、坤包、香囊,再在上面绣花,然后又一一送人。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竟没有一儿半女。每当看见巷里的年轻人和细伢嫩妹,他们就要停步说几句话,嘘寒问暖,脸上的笑纹舒展得很明亮。

这个冬天没怎么下雪,只是隔三岔五下点儿雨,弄得到处湿淋淋的。

猪年的大年三十,一天一天地临近。家家户户的门边贴上了红纸对联,门上倒贴着喜气洋洋的“福”字。巷子里人流不断,买回各色年货,肉食、蔬菜、点心、水果,还有爆竹、礼花。有孩子在外地工作的,也不辞车马劳顿,赶回来和家人团圆。

电视和报纸上忽然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湖北武汉出现了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而且正朝外扩散。各地政府告诫民众,少出门、不聚会、不拜年,若是出门要戴口罩,回家则要勤洗手。到了农历腊月廿九,武汉宣布封城。湘潭市政府也发出通知,凡从外地特别是武汉回来的,要层层报告,然后集中检测,有发病症状的必须隔离。

一早起来,梁正音对夫人说:“明天是大年三十,今天我们该杀鸡、宰鸭、洗菜,做些准备了。”

杜丽珍说:“我得去谈老板家看看。”

“去做什么?”

“你是明知故问。他大儿子一家今年轮到去太原市的岳家过年,没回桑梓巷,可他女儿谈铗从武汉回来了。武汉是疫区,我得对巷中上百人负责。”

“你去不得!谈老板和谈铗是要面子的人,哪里会听你劝告。倘若吵起来,巷里人都知道了这件事,便会引起恐慌,便会避之唯恐不及。我家和谈家就结怨了。”

“那怎么办?”

梁正音想了想,说:“你是医生,穿好白大褂,戴上口罩,提了小药箱,先到别家走一走,再到谈家去。给谈老板夫妇和谈铗量量体温、问问情况,如果正常,再劝谈铗到定点的医院去检查和观察,她硬是不去,就请她禁足在家,不要去见什么同学和朋友。她若身体有了什么情况,就赶快打电话告诉你。”

“简单的事变得复杂,唉!去谈家后,我总得去居委会上报吧,瞒报我就犯大错了。”

“快去,我在家等你的消息!”

一个小时后,隔着高墙的谈家隐隐传来了争吵声。梁正音是搞音效技术这行的,耳朵特别好使,他赶快跑到墙边,把耳朵贴到墙上听起来。杜丽珍的声音没有听到,是谈炎、谈铗和另一个男人在争吵。他马上明白了,巷中早有人告诉了居委会的领导,于是来人核实情况,杜丽珍是随后去的。他长舒了一口气。再听下来,谈铗哭闹得惊天动地,说如果让她去隔离观察,她宁愿撞墙而死,还说“士可杀不可辱!”这个小女子,钢肠铁胆,谁不怕?接着,他听见杜丽珍说话了,只是听不清说什么,声音很轻很柔,说完了,大家都安静下来。停了一阵,谈炎像在舞台的九龙口叫板,字正腔圆地说:“杜医生,你不该去上报。以后,我与你先生还怎么做朋友?各位请回——”于是,一行脚步声响出院门外,院门“砰”地关得很愤懑。

梁正音刚落下的心,又高高地悬了起来。他知道杜丽珍不会再做解释,简单的法子就是忍,免得一条巷子都鸡飞狗跳。

杜丽珍很快就回了家。

“谈炎把火撒到你身上了?你怎么说?”

“我只对谈铗说,我给你留下了温度计,你要随时量体温,如果温度超过三十七度三,出现了干咳、胸闷、全身乏力等症状,赶快告诉我,或许我有应急的办法,可以让你安住家中。你爹是名角,大家都等着看他的戏,可别感染了他,让他的万千戏迷担心!记住,你们都要戴上口罩,吃饭要分餐。”

“夫人啊,你这段话很经典啊。”

“老梁,家务活儿请你承担,我得去翻翻书,想想古人治瘟疫的方子,做点案头工作,再去单位买些药回来。”

“好!”

大年三十、初一、初二、初三,巷中家家关门闭户,清清静静过大年。

初四天还没亮,梁正音和杜丽珍斜靠在床头说话,空调喷出的热气满屋子流淌。杜丽珍的手机铃声响了,是谈铗打来的,一声“杜阿姨”叫得很惊慌。接着,她说这两天自己的体温都过了三十七度五,心率跳得也快,腹部发热,胸闷得慌,一动就咳得厉害。杜丽珍说:“你发病了,是初期,不要慌,我会带药来,请你爹妈准备好熬药的紫砂罐子。”

放下手机,杜丽珍说:“来事了!但愿谈老板夫妇没被感染。”

梁正音说:“来得好快,你有方子了?”

“新冠是偏寒温的疫情,要以汗法为先,我想用出自《太平惠民和剂局方》中的‘人参败毒散’。”

“药也备齐了?”

“备齐了。让谈铗服药后大出汗,邪则随汗而出。”

“我去给你煮碗面条,吃了好上阵。”

“不必了,我咬几片饼干就去。”

梁正音叹了口气,说:“这个年过得……清淡哇,委屈夫人了。”

“谈老板最疼这个满女儿,他正急得焦心。我回来再吃,有什么要紧?”

……

杜丽珍每天上午和下午都去谈家。

三天飞快地过去了。

谈铗体温恢复正常,不喘不咳,身子也有了力气。

梁正音说:“没想到你下的方这么灵验,到底是出自杏林世家,佩服!”

“我原先也有些忐忑,这算是一个特例吧。”

“谈老板有什么反应?”

“他什么话也不说。我只是告诉他,上报情况的不是我,我是准备先来看看后再去上报,请他不要怪罪任何人,懂道理的应该能够理解。他转过脸去,抹把泪,进内室去了。”

“你平日制作了香囊,又早备了祛湿化浊、镇静安神的中药粉末,装盛进去,可悬于室、佩于身。按夫人的吩咐,我给各家一一送去了,让这阴雨绵绵的天气,多点喜庆的暖色。”

“这叫妻唱夫和,正如古人所言,我们是‘只羡鸳鸯不羡仙’。”

转眼到了农历正月十一,也就是阳历二月四日,立春了。下了很多日子的雨戛然而止,厚厚的寒云撕开一个巨大的口子,太阳出来了,天上地下金灿灿一片,阳气直往上冒。

梁正音说:“好久没上晒楼了,宅居的况味闷死人。我把铁皮伞、铜屏风也拿上去,然后安坐下来,痛痛快快拉一回京胡,好好地过一回瘾。”

杜丽珍说:“这是个多好的上午,我就不去了,为的是让你四顾无人,无拘无束,得大欢喜、大自在。”

当梁正音在晒楼把一切安置妥当,已是上午十点了。他坐下来,先紧弦定音,再平稳呼吸,拉了一曲《夜深沉》。拉完了,收弓,自感有些陶醉,忽听得不远处,有人大喊了一声:“好!”

梁正音一转脸,竟是谈炎站在自家的晒楼上,满脸是明亮的笑。他忙站起来,把京胡放在椅子上,双手抱拳,说:“给谈老板拜年,祝全家吉祺!”

“你年长,我应该先给梁兄拜年!”

“我是宅居得憋气,来晒楼活动一下筋骨,不想让谈老板听见了,惭愧。”

“哪里哪里,你是拉得真好。我也闷坏了,嗓子发痒,劳梁兄操琴,可否?”

梁正音感到意外,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赶忙说:“谈老板抬爱了,不知先唱哪一段?”

“《甘露寺》乔玄的‘劝千岁杀字休出口’,‘西皮原板’再转‘流水’,往日隔墙我听过你拉,好听。”

梁正音坐下来,把琴筒搁在左膝上,头一扬,先拉过门。过门一完,谈炎贴着唱段的第一个音符,亮开了嗓子:

劝千岁杀字休出口,

老臣与主说从头:

刘备本是靖王的后,

汉帝玄孙一脉留。

他有个二弟汉寿亭侯,

青龙偃月神鬼皆愁;

白马坡前诛文丑,

在古城曾斩过老蔡阳的头。

他三弟翼德威风有,

丈八蛇矛惯取咽喉;

鞭打督邮他气冲牛斗,

虎牢关前战温侯;

当阳桥前一声吼,

喝断了桥梁水倒流。

他四弟子龙常山将,

盖世英雄冠九州;

长坂坡救阿斗,

杀得曹兵个个愁。

这一班虎将哪国有?

还有诸葛用计谋。

你杀刘备不要紧,

他弟兄闻知是怎肯罢休!

若是兴兵来争斗,

曹操坐把渔利收。

我扭转回身奏太后,

将计就计结鸾俦。

“俦”字刚一落腔,四周突然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喝彩声,还有啪啪啪的掌声。

梁正音和谈炎举目一看,本巷子的每个晒楼上都站着人,还有邻近几条巷子上空的晒楼上也站了人,都戴着口罩,彼此相隔一段距离。宅居这么久,个个都是闻声而动。更没想到杜丽珍,还有谈夫人、谈铗也来了。

“谭老板声震云天,不愧名角,真有号召力!”梁正音大声说道。

“梁兄的京胡,大开大合,功夫不浅。”

不知哪个晒楼上有人喊道:“谈老板,请再赏一段!”

众皆附和。

谈炎向四周拱拱手,大声回应:“我愿意!你们得请梁爷助兴啊。”

于是,大家又喊:“请梁爷操琴——”

梁正音宛若站在真正的舞台上了,赶忙鞠躬致谢,然后问谈炎:“谭老板,请你发话?”

“我们来为防疫抗疫擂鼓助阵,就唱《沙家浜》中郭建光的‘祖国的好山河寸土不让’!”

“要得!”

当谈炎唱到最后四句“快板”时,所有的人都忍不住亮嗓高唱:“军民们准备反‘扫荡’,何日里奋臂挥刀斩豺狼?伤员们日夜盼望身健壮,为的是早早回前方!”

唱完了,众人恋恋不散。梁正音不知道怎么办了,便把目光投向谈炎。谈炎点点头,对四周挥挥手,大声说道:“各位老少爷们、兄弟姐妹们,你们放心,我和梁爷约定,只要天气好,隔一天我们就到晒楼来献艺一次!中央电视台戏剧频道有个《空中剧院》的直播节目,我们这里是真的‘空中剧院’,我喜欢!快吃午饭了,大家散了吧,风冷,别感冒了!”

众人立马发出经久不息的欢呼声。

谈炎对梁正音鞠了个躬,说:“梁兄,谢谢你夫妇的大人大量,我真的很内疚。刚才,我代你向大家许诺了,请兄海涵。”

“谈老板,正合我意。我们与大家同苦也同乐,是一桩大好事,谢谢。”

谈炎打了个哈哈,又用京白念道:“桑梓巷,桑梓情,百转千回系肝肠!”

作者简介

聂鑫森,男,1948年生。曾任湖南省作协副主席、名誉主席,中国作协会员,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出版过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诗集、散文随笔集、文化专著六十余部。曾获“庄重文文学奖”、《小说月报》短篇小说“百花奖”及《北京文学》《小说选刊》等多种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