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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驱车两千里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高众  2020年05月19日15:12

一路驱车两千里,就是为了几天年。每年的春运大军中,都有我们的身影。

从北京到安徽庐江我老家的位置,北斗导航显示是1167公里。这段距离对于飞机高铁并不算什么,但是我和爱人都是单位的职工,来去并非自由,年关越近车票越难求,于是,自驾回家往往是首选。回想这么多年,能抢够一家四口回老家的车票屈指可数,抢来抢去也就厌烦了,求人不如求己,索性将自己的命运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父母都年逾古稀,人越老越对这个世界依恋,更何况是自己的子女。于是,阴历十一月末开始,就有电话,必须告知回家的确切时间,然后他们就照着那个时间等待,过几天再来个电话确认一下,这样三番五次确认,直到他们认准你一定在那个时间回家为止。我每次故意告诉父母回家的时间比实际回家的时间要延后一些,因为我明白等待的滋味儿,越到最后越心焦,提前到家,他们会很惊喜。

一般从北京启程,都在腊月二十八九,不赶高速免费。这么多年的经验,这个时间段高速会一路畅通,一千一百多公里的路也就十二个小时跑完,这算是很快的了,跟我的心情绝对有关,恨不得飞。当然路上也有更快的,但往往更快的有不少折在半途——这段路,每趟沿途总有少则三四起多则七八起车祸,有轻微追尾的,也有车毁人亡的。不能想也尽量别看,想或看则触目惊心,会摧毁自己开车的勇气。

一晃我在外工作已经二十多年,年轻的时候,没觉得春节回家有多么重要,当然,父母那时岁数不是很大,身体也健康,他们来回跑,有时在老家过年,有时在北京过年,大家在一起其乐融融也就少了回老家过年的念想。自从父母七十岁之后,再也劝不出来,一年四季就在老家的房子里窝着,种种菜溜溜弯也算是怡然自得。估计他们是在北京呆怕了,因为为了他们的孙女,他们在北京奉献了十年的时光。回老家之后,不管我们怎么盛情邀请,他们要不含笑不语,要不委婉推辞。就是他们的孙子出生,也就在北京呆了两个月,便再也不来京了。

二零一八年春节,因为我们积极响应国家二胎生育号召,二孩还小,担心长途旅行受不了,没能回老家,二零一九年春节,就必须要回去了。早在二零一八年十一月份,就接到老父亲的电话,说今年春节无论如何要回老家过年的。我理解老父亲的心情,一方面因为儿子这一辈的,另一方面因为孙子这一辈的。从情感上讲,所有的人何尝不都是这样。

口头上,我跟老父亲说到时看情况,如果时间允许的话我一定回来。可以从话筒里听得出来,老父亲的言语反应有些落寞和失望。我说话做事是那种不到最终落地都不会说绝对话的人,这点,我像我父亲。但是实际上,我们早就做好春节回家的准备。春节前十天,爱人先休年假带着两个孩子回娘家,按说我也应该同行的,但是因为工作上原因,实在不好意思请假,只能在节前回安徽,这点确实愧对岳父岳母。他们跟我父母基本上是同龄人。

在我能走得开的时候,我将行囊装上后备箱,简单检查下车况,便直奔安徽老家。现在说是去年腊月二十八的天气真是作美,天空晴朗并且少风,这样的天气在老家也是不多见的,估计老天有意为回家的游子助一把力,高速路上也少车,基本上畅通无阻。

一千一百多公里,不到十二个小时,到了家所在的小区,给老父亲打了个电话,让他下楼接我,他果然很惊喜,我车还没停稳,便看见他从楼道里一路小跑出来,脚步轻快。我其实很明白老父亲的身体状况,这些年他的左腿出了问题,椎管狭窄——老年性退行性变化导致的增生严重压迫了腰椎神经,走路都费劲,更何况小跑。看到他如此状态,我很开心。

父母见儿归的眼神长久珍藏在我的心里。

我老家原先不在县城,在离县城还有二十多公里的农村。现在说来有个六、七年,弟弟在经济状况好转后,在县城买了套房子,供父母养老。我作为长子,弟弟的做法省却了我好多事,替我分担了重要的责任。

农村那个老家,现在存于记忆中只是一个符号,原先的房子早已被岁月的尘埃所淹没,宅基地野草疯长,树木茂盛。身处晚年的父母,曾在位于野草疯长土地上的几间低矮的瓦房里,常年教导我们要走出农村,甚至是经常恨铁不成钢似的的斥责。用近乎简单粗暴式的方式将他们的三个孩子一个个赶离农村,恨不得我们走得越远越好。这我想到了鹰,在小鹰羽翼还未长成的时候,母鹰就不厌其烦地将小鹰一只一只推向悬崖,摔断翅膀也在所不惜。

后来我们三个孩子一个在县城,一个在北京,一个在深圳。

他们的儿女后来都有了自己的家,也都有了自己的儿女,时光就在一代代人这样日常生活中流逝,等我们人逾中年忍不住回忆过去的时候,默然发现,父母不再是我们心中印象里年轻的父母,他们已经老了。

曾经用无比的决心和勇气将我们一个个推出家门,现在,却在柔情和期盼中等待我们回归。哪怕是短短数天。

回家那天,庐江少有的晴天。我跟父亲说,今天的天气还真不错。父亲说,也就是你回来这天,前些时候,庐江下了我这么大年纪都没见过最大的雪,在家里暗自担心真怕你们回不来。

我看了一眼老父亲,他满脸的欣然和释然。

无论如何,哪怕有艰难险阻,我一定会回来。父母在身边的时候,我是不怎么想老家的,父母不在身边的时候,我不但想家,老家的一草一木全在我梦里电影般呈现,虽然我梦里的一草一木早就今非昔比了,但仍然牵动着我的思绪,滋润着我的情怀。

贫穷是一把锋利的刀,足以割破肉体,割裂亲情。

回老家的那天晚上,父子谈心。我老父亲说准备大年初二大家庭聚会,并说我小叔一家从合肥也回来。我顺口便说,请小姑一家也参加。父亲当即说正想跟你商量这个事,不知道叫她们一家合不合适。我说这有什么不合适呢?亲情永远是亲情。他便说我让你小姑通知她。我父亲嘴里的小姑不是我说的小姑。

打我记事开始,一直往后好多年,我只知道我爷爷奶奶一共有七个孩子,五男两女,我父亲是长子,也就是还有四个叔叔,两个姑姑。

我时常在北京的家中,跟我女儿说起过去的事,也算是忆苦思甜。我说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小的时候,家乡怎么那么穷,穷到连地里草都不长。一眼望尽,除了庄稼,其余全是光秃秃的黄土。确实如此,我深有体会。大约十岁开始,农忙时我负责割牛草。其实也不需要多少,六家合养一头牛,一家只需要完成一筐的任务,如果要量化的话,也就二十斤,可就这二十斤的牛草成了我极其难完成的任务。每天一大早出门,到傍晚交草,地下割不够,上树撸树叶来凑,一天的时间就为这一筐牛草奔波。牛生存都如此艰难,更何况人呢?粮食青黄不接的家庭比比皆是。稻子还在灌浆时就在惦记,一天跑田间地头不知多少趟,一旦稻子有点成型就赶紧弄点充饥。我说的是我所见的所亲身经历的一个小小的生活片段。

如果时光再往前推十年,我想那时的生活比我小时候所经历的只会更穷。

那时的时光,就是我说的我小姑出生的时候。

生活往往就是这般无奈。我爷爷奶奶他们生活的年代医疗卫生保健水平是何等的地下,他们根本就不懂避孕这个词,他们只是在忠实遵守着繁衍生息这个古老的生存法则,生孩子就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如此自然和从容。这或许就是父辈所在的年代几乎每个家庭都是孩子成群的重要原因。但是对于小姑的出生,以及后来的岁月,我所知道的以及后来从多方口中传出来的信息,这对我爷爷奶奶,对我小姑都是残酷的情感折磨。

我以前从来没有听我老母亲说过这些事,或许这件事对我整个家庭想来都是残忍,只能默默放在心底。也就是今年春节期间,在与父母谈心的时候,小姑重新回归家庭之后,至少从情感上回归家庭之后,我才可以开诚布公努力问他们小姑的身世,我母亲一字一顿跟我说。

我爷爷奶奶生我小姑的时候,我母亲早已嫁给了我的父亲,她亲眼看见一个人抱着刚出生的小姑,到现在母亲都知道到底是谁抱的,这个人穿着什么样的衣服,甚至这个人走的哪条道避开哪棵树走过谁家的房前谁家的屋后,她都记得一清二楚。那是近五十年前的事情了,母亲说起那样清晰的场景,犹如发生在昨天。可以想象这印象在她的心头何其深刻。我的老母亲说起这段往事的时候,特别说了一句:她头上还有血。

自从我知道我有这么一位小姑存在,我一直坚信我的爷爷奶奶自此情感上所遭受的折磨。因为在我心里,爷爷奶奶都是个善良的人,虽然他们的下代多,对所有的孩子无不疼爱有加,特别是对我,我小时体弱多病,给予我更多的宠溺和爱怜,所以我坚信将亲生孩子送人这绝非他们的本意。

同时我也坚信,小姑自从懂事起知道自己的身世,这对她来说同样是情感上的折磨,特别是那时包括现在,在重男轻女的思想仍然根深蒂固的农村,身世的阴影裹挟着闲言碎语,无时无刻不伴随着她的成长岁月。

岁月啊是一把刀,爷爷奶奶生我小姑的时候,年近五十,已经无能力抚养了;贫穷是一把刀,还有几个未成年的孩子嗷嗷待哺。才是这两把刀刺破了内心,割裂了亲情。

也是在今年春节期间,我现在的小姑,确切地说是二姑,她说爷爷奶奶在世时,特别是感到自己在世上时日无多的那段时间,多次提出来想认他们这个最小的女儿。由此看来刚出生他们没来得及多看一眼的小姑是他们后半辈子心底最大的牵挂。

农村人不像城里人那么豁达,当然这毫无贬低我的家乡父老以及在农村老家的亲人。总之相认不是那么一件容易的事情。我作为晚辈自然不会多说什么,但是时常在内心会想象从未谋面的小姑到底长得什么样子,充满了好奇和憧憬。

二零一八年十一月十六日,我赶回合肥参加我小叔女儿也就是我妹妹的婚礼。在婚礼现场,我大姑悄悄将我拽到一边,笑嘻嘻地说今天你能见到你的小姑。不大一会,我见到了从未谋面的小姑,心情五味杂陈,久违的亲切,她长得如我想象的那样,圆圆的脸盘,家族典型的五官。没错,她就是我的家人。

后来大姑二姑告诉我相认的经过,说亲人相认小姑的勇气来自于他的儿子,他儿子说只要你愿意相认,所有的后果我来承担。果然是我家人作风,不拖泥带水,我的好兄弟。

大年三十上午,我们一家去乡下上坟。现在的乡下早已不是以前的乡下了,林木葱茏、杂草丛生,天有飞禽,地游走兽,好一派田园风光。爷爷奶奶静卧地下已经十五年。

大年三十晚上,我父亲接到小姑的短信,因为家中有事,不能参加我们的家庭聚会,这对于我来说是今年春节的憾事。

小姑与小叔都居住于合肥。聚会席间,小叔提到小姑不能来参加之事,说这完全可以理解,毕竟她家那边也是一大家子人,而且过年事多。说完呡一口酒,又悠悠地说道,她过得好我们不打扰她,她若受欺负,给我个电话,十分钟内必到!说话的时候,带着股狠劲。

这股狠劲儿,透着浓浓的家庭关怀,亲情温暖。

回乡下上坟,路过原魏岗乡乡政府所在地,当初称为魏岗镇。魏岗镇是口口相传的那种,不算是官方记载,官方的称呼为魏岗行政村。从一九九三年十二月份算起,到如今已有二十六个年头,二十六年来,如今的原魏岗乡政府所在地被民间称为魏岗镇现在彻头彻尾成了魏岗村。

父亲当初在此开了个小饭馆,养活了一家人。

据说林则徐有一对联:“子孙若如我,留财做什么?贤而多财,则损其志;子孙不如我,留钱做什么?愚而多财,益增其过。”我很小的时候,我父亲经常念叨“养儿不如我,要钱做什么;养儿胜似我,要钱做什么。”于是,这句话深深刻在我心里。当然,他确实是这样做的,他跟我母亲没有给我们姐弟三人留财产。

我的父亲在我的心里是伟大而且充满智慧,就是现在已过古稀之年,除了耳朵有点背以外,身体还算硬朗,重要的是依然不糊涂。他平时很少说话,但是你跟他谈心的时候,话语间仍然感觉出智慧的气息。

父亲没上过几天学,年轻时当过四年兵,复原回家一直在大队(后来叫村)这个党的最基层组织工作,当过最大的官是大队书记,好像有那么十几年的样子,后来到乡一个小作坊式的油厂当了两年厂长。那时候,我们姐弟仨都在上学,他的微薄津贴根本不能满足家庭所需,之所以叫津贴而不叫工资,是因为实在太少,根本无法跟工资挂上钩。再后来,赶上撤区并乡的机会,盘下原乡政府所在地一个叫魏岗的小镇一处临街的破旧的四间公房,开起了一个小饭馆。

小饭馆是真的小,两张桌子,也就是平时只能容纳两桌人用餐,当然不用怀疑餐桌是否够。说是小镇,就那么一条五六米宽乡村公路穿过的小镇,从东头到西头,认真数的话不超过五十户人家。当然还有一些单位:一所小学、一所中学、储蓄所、卫生院、财政所、乡政府、供销社,大概就是这些了。撤区并乡,就是因为基层政府部门太多,不适应社会发展,所以原来在县与乡之间的区一级政府被取消了,几个相邻的乡合并,成为一个大乡。很不幸,我家所在的这个小乡被合并掉了,也就是说本来不大的小镇,失去了乡镇府、财政所、储蓄所这些政府部门的支撑,这个小镇也就完全变成了没有任何官方背景纯民间的小镇。纯民间的小镇似乎就不再叫小镇了,以后不能是官方还是民间都称呼为魏岗村。

如此小的地方,有三家饭馆,可想而知效益如何,当然,比纯粹种田要强一些。我家还有五亩水田、几分旱地贴补,日子过得算是不错。三年后,我父亲就在我家饭馆对面买了一块宅基地,盖上了两层小楼,饭馆的环境改善了不少,但是生意却每况愈下。那时我已经军校毕业,我弟弟上了大学,我父亲一遍遍念叨“养儿不如我,要钱做什么;养儿胜似我,要钱做什么。”就在这一遍遍念叨声中,他卖掉了这两层小楼,给我弟弟做了大学学费,他跟我母亲搬回到原先破旧的四间小屋,继续讨生活。

我确信的是,父亲如果不是一直守着我们,他是能挣到钱的,挣大钱我不敢说,一家生活至少无忧。因为一直到现在我都认为他是聪明而且是智慧的人。他从油厂出来之后,开过土窑厂,因为有开加工厂的机遇,土窑厂还没有投产便转让给别人。后来有开饭馆的机会,加工厂也转让了。无论如何,这两件事虽然没产生多少效益,但是办得有声有色。后来开小饭馆也没赚得什么大钱,最重要的收获是锻炼了手艺,在北京生活十年间,我们一家心安理得享受了餐馆水平的家常菜,甚至有时是大餐。父母离开北京六七年,我女儿一直念念不忘爷爷奶奶的饭菜,一到寒暑假,她便在北京坐立不安,往往顾不上学校期末考试之后的收尾工作,便直奔安徽庐江。

乡政府被裁撤之后,曾经车水马龙的院子一下子就冷清了,这和人的心情一样,昨日大红大紫今天一无所有这样的心情落寞到何种程度可想而知。如今回想起来,我曾经和我弟弟开玩笑说,不光是人走光了,连鸟都不愿往乡政府院子里的树上落。真的是这样,于是那时看来诺大的院子燕雀无声,阴沉的可怕。也正是这样的空院子存在,那时我家房子不够住,与看门人打个招呼便借住了一间房子,这算是我人生头一次住单间——那时弟弟在高中寄宿。

从小到大,即便我人到中年,我很少有过父亲那么严肃那么认真教育我们姐弟或者劈头盖脑一顿揍的经历,倒时母亲说得更多。可能,父亲更愿意静静地注视着我们,近距离观察着我们成长。只要他认为我们还算是走在正道上,可能这就不会触碰他的底线。等我有了女儿、儿子,我一直在思考父亲对我们的教育方式,在内心揣摩他的想法。或许,他能坦然接受我们成为一个普通劳动者的事实,只要我们以后不要成为一个坏人就行。

当我也成为孩子们的父亲,这样的从容确实是太难了。

父亲对我们的正当需求有求必应,特别是对从小爱好书画的我来说尤为可贵,在家境如此贫穷的年代,能从牙齿缝里省下一些来买学校学习之外的笔墨纸张是需要勇气的,毕竟练习书画是需要花钱的,在那时,算得上是大钱的。这些对父亲来说,都不是个事。

青春期荷尔蒙分泌越旺盛的孩子越叛逆。如果这样的说法成立的话,那么我就是极端叛逆的那个小子。我总认为,人不一定是要上大学的,背个画夹浪荡天涯是多么浪漫的事,为了艺术是可以舍生赴死的。于是我高考落榜就是个理所当然。

很显然,这件我看起来如此云淡风轻的事对父母打击很大。父亲以前所未有的严厉和我在落寞乡政府的某间破旧的房间,彻夜长谈。我虽然叛逆,但是依然含糊父亲的严厉,他是当过兵的人。后来我也参军,如今,我知道当过兵的人的心说狠真的能狠得下来。于是,极不情愿,似乎在父亲严厉眼神押送之下,走进了军营。没想到的是,父亲当了四年兵,而我在部队呆了十四年,还是周年。

在梦里,我依然是个浪子,搞过新闻报道,做过医生,干过医疗行政,现在从事文学行政工作,业余写作,也算是个作家。总之,自己感兴趣的事尝试了一个遍。

家在梦里,永远坚如磐石。小饭馆早就不在了,房子也在若干年被拆除,但是我当初的向往还在,情感依存。

那个写文章说一觉醒来,感觉睡在天上的小女孩长大了,今年大年初四在嘻嘻哈哈的气氛中相了一次亲。

那个小女孩是我的外甥女,我参军入伍第二年她出生。我一直在外工作,与她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但是她父亲也就是我姐夫,强硬认定这孩子深受我的影响,爱看书写作。说实话,我没那么大本事,更没那么大的影响,但是爱看书毕竟是好事,我也就不会申辩什么。

还是在前年,我看过她写的一篇文章,很短,分成几个段落,寥寥数笔将同学情、亲情还有搬家的感怀写得清新又别致。“一觉醒来,感觉睡在天上”这句话就出自那篇短文中。

我第一次见她时,她两岁多,看见我吓得嚎啕大哭。当然不是我长得有多难看多狰狞,可能是我身上的军装吓着了她。

我们家庭好多年没有小孩,晚辈出生她是第一个,自然就是个宠物,没事就逗她玩,当然,我一直在外,也就是休假期间能回去短短十余天,于是她小的时候,对于大舅的认识,恐怕就是个符号。

她小的时候,应该是得益于电子技术没那么发达,多数的学习和娱乐形式还是以书籍为重点。我因为从小爱看书,参军后有一大堆书留在家里,都是些文学类书籍,可以这么说,她小时候的眼里,只要在家中,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都能看到书,可能这能起到潜移默化的作用。因为爱看书,我也会给她买书,就这样,有了她现在的爱好,当然,不只是爱好,她现在的工作与写作有关,这是我所欣慰的。

后来上大学,理所当然选择了写作相关的专业,如今文章写得有模有样,文风飘逸灵动,不像我这般老气横秋。

家有小女初长成,这是值得欣慰了,但是更着急的是父母。我是知道姐姐和姐夫内心就不知道有多着急,作为小学校长的姐夫,甚至说出“不带男朋友回来就别回来过年”这样与知识分子身份严重不符的狠话。在别人眼里,作为知识分子好像就应该豁达一点看开一点。网上不就是有这么一个段子吗?说春节期间不要问孩子成绩如何有对象没有挣了多少钱,他们也没问你房子换了没有车子买了没有二孩生了没有。

去年年中我回家,姐姐姐夫请我吃饭,席间,外甥女问我怎么看待催婚的问题。我的回答她很失望,可能在她眼里她爸还不算真正的知识分子,心想大舅作为作家这应该是知识分子了。我回答的是作为一个社会的人,应该在什么年龄做什么事,也就是说读书的年龄读书,工作的年龄工作,谈恋爱的年龄谈恋爱,结婚生子的年龄结婚生子。很显然,她认为我一直在首都工作生活,境界应该比较高。她说我实在没想到大舅你也是这样的观点。我说看待别人家的孩子我什么冠冕堂皇无论多豁达的话都可以说,但是你不是别人家的孩子,无论是我的观点还是我的情感我只会说我真正想说的话。

这确实是我真实的想法,到了哪个年龄阶段做哪个年龄阶段的事,这是这个星球所有物种的生存法则,是自然规律,人只是诸多物种之一,怎么能例外呢?

正因为她对自己的婚事表现得相当淡定和从容,姐夫就不是很淡定和从容了。大年初四的早晨,男孩的那一方来电说快到城里了,姐姐打电话给她女儿,说是还没起床。姐夫急了,说这孩子看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什么都不懂,这么大事这都什么时候还在睡觉。我就在身边,想笑,但是看他着急又生气,不好意思笑,毕竟,在他看来,相亲是件极其严肃的事,笑场不好。

我不认为外甥女做得有多么不妥,相反我觉得对什么事都淡定和从容这才是读书人的性格,心静是读书人的特质。当然第一次相亲,我想对于外甥女来说也会觉得胆怯和不安。头天晚上,也就是大年初三晚上,她反复问我相亲到底靠不靠谱,我很坚定地告诉她,靠谱。我说我和你舅妈就是别人介绍的,也就是相亲的成果,但是还是要靠两个人的缘分,比如一见钟情。当然相亲一次就成功的少之又少,我也给周围朋友们介绍过对象,成功几率极低,但是这些话我怎么会跟她说呢?

我们准备初五返京,姐姐姐夫预定大年初四中午请我们吃饭,是亲自在家做饭的那种,这样显得既有亲情感又有仪式感,中午吃饭又能好好跟姐夫喝两杯,毕竟晚上是不能多喝酒的,因为第二天一早我要开车,而且是长途车。本来是在她家做,我母亲说了我姐姐一句,我们老了不想出门,你要不把菜拿到我这来做,这不是一样吗?我们都说好。

外甥女的相亲现场原定在咖啡店,男方都到了目的地后外甥女临时变卦,说还是到我家里来,她觉得家里的气氛要好一些,有安全感,不至于过于尴尬。据说男方来了一群人,姐姐姐夫当然要在家陪同,本来请我吃的菜品我得自己去她家里拿,本来说好了他们过来做饭的事也就基本泡了汤。饭还是要吃的,我只好下厨房,虽然我饭做的不错,毕竟是他们说是请我的,因此味道不同,不过我在想,如果真的相亲成功了,我也是做了贡献的,也就释然了。

一边做饭一边在心中暗自祈祷,真的希望能跟我和她舅妈那样一见钟情。前车可鉴,这个社会里,大龄女青年太多。有个家会更坚定生活的希望,毕竟,人就是为着希望而活着。

中饭快做好的时候,就听到门外嘻嘻哈哈的笑,不用问就知道是外甥女,进门一看,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我一猜就不怎么样,因为如果对那个男孩有感觉的话的,小外甥女表情一定是少女特有的羞涩。

到家没一会儿,父亲和母亲就开始为家里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

母亲说我这么远开车回来一定很累很饿,固执地让父亲拿出糖果给我吃。

糖果是我老家的特色点心,家家过年必备食品。自家地里收获的红薯制成糖丝,糯米煮熟后晒干,米粒经过铁砂加热翻炒,膨胀几倍后成为米泡。米泡是我们老家的叫法,到如今我都无意查询它的学名。因为在外地,只要知道米泡的人必定是同乡,一两杯白酒下肚就会眼泪汪汪无限感慨。

将糖丝再熬热混上米泡,打压成型,再切割成方块状,这就是我们家乡人所说的糖果。如果加上花生米,就叫花生糖;如果加上芝麻,就叫芝麻糖。如果分等级的话,芝麻糖最好,花生糖次之,糖果再次之。

小孩子都盼着过年,我们盼着过年的重要原因就是能吃上糖果,花生糖和芝麻糖家里也会制备一点,但仅限于一点,糖果都是稀罕物,可见那一点是多么少的一点。年关将至,家家都会请制糖师傅登门制糖,制好后的糖果,父母们都会小心翼翼藏在他们认为最安全的地方,防止孩子们偷吃,或者用最简单粗暴的方法,绳子直接悬在屋梁上,孩子们站在下面仰望着,既眼馋又无奈。

现在严格意义上的糖果已经没有了,都是些花生糖和芝麻糖,甚至为了健康,糯米换成了小米、高粱一类的粗粮,红薯糖丝也被换成木糖醇。现在的家乡也早已不是以前的家乡,不再缺吃少穿,农村人大多在城里买了房子,车子虽然档次有待提升,也早就进了寻常百姓家,更何况这小小的糖果呢?当然比糖果更好吃的太多,现在糖果的存在更在于春节的仪式感而已。

我说我不饿,不吃。父亲也就没动。母亲便数落父亲。父亲依然没动。母亲便显得有些生气。

对于父亲母亲这样的日常争执和争吵,作为他们的孩子,我们早已习惯这样的家庭氛围,也经常在中间扮演调停人的角色。于是在我坚决不吃的态度下,停下了我回老家第一次的争吵。

父亲和母亲在一起生活了大半辈子,拿现在的话来说,真的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但是两小无猜却算不上。

父亲四岁的时候,我爷爷不知办什么事走到我母亲的村子,好像他与我外公相识,便去了母亲的家,见到母亲清秀漂亮,便问这孩子多大。我外公说是四岁。我爷爷想着在家里的我父亲,便说咱们定个亲吧。我外公说好吧。一句话,两个三岁多的孩子从此命运便紧紧相连。

大年初三晚上,外甥女因为相亲的事跟我们热烈讨论,她总认为相亲是一件极不靠谱的事,两个陌生的年轻人坐在一起谈感情谈生活简直是笑话。坐在一边一直不说话的母亲,适时插了一句嘴,说怎么就不靠谱?我跟你爷爷四岁就订了亲,一直到二十四岁结的婚,而且这二十四年从来就没见过面,这不过了快五十年了吗?众人大笑。

父母的争吵,或者叫做争论,从来不回避我们,就是一大家子围坐在饭桌旁,他们也无所谓。以至于闹个笑话:我做好饭后,我母亲一边和我父亲争论什么,一边进厨房拿筷子,最后她只拿了两双,随手递给我父亲一双,俩老人一边争论一边自顾自夹菜,剩余的家庭成员一共十一口面面相觑。

在争争吵吵中过了大半辈子的父母,也许他们从来就没有意识到冲突和对立也是情感生活的重要部分。可以这么说,所有的情感都是如此,就如当初父母将我们几乎用粗暴的方式推出了家门,而如今他们在家,做一个坚定的守望者,整天朝南或朝北守望着他们的儿女总能如候鸟般飞回。

我曾经试图了解父母的生活,我对他们的娃娃亲到共同生活大半辈子绝对算得上是幸福生活产生过强烈的好奇。2017年,我从部队转业,有十个月赋闲在家,这一年,也是父亲大手术后在家休养,时间对我乃至对我的家庭很宽裕,也就是在这一年,让我深刻感受到慢生活真好,缓缓而逝的岁月是亲情最好的粘合剂。那段时间,我与父母做过数次深谈,得知他们少年时期的苦难岁月,以及他们在那个年代面对的艰辛和磨难。我深刻体会到,岁月在他们的记忆之中刻下的深深印记,以及他们内心面对生命与死亡留下的深深伤痕。从苦难走过来的人对情感的依恋可想而知,在母亲最艰难的时候,父亲放弃了在部队提干成为军官的机会,回乡与母亲结婚,就这一点,不能不说他们的爱情是伟大的爱情。后来我写了一篇长文叫《母亲的历史》,再后来,也许是因为这篇长文,我幸运地从事文学相关工作,以至于我现在一直以书为伴,以文谋生。

我从来都不认为父母争吵能够影响到我什么,但是今年春节期间回家的第二天,却感到一丝悲哀。因为,从他们的争吵之中,突然让我感到他们真的老了,彼此的气力都明显的渐弱。面对老去的父母,一种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从第三天开始,我走进厨房,一日三餐都是我在操持着,其余的家务事由我爱人和弟妹承担。我做饭时,听客厅里父母争论不断的声音,感到很温暖,很幸福。

大年初四晚,庐江开始下雪。原本打算初六出发,因为怕高速封路,临时决定大年初五一早出发。

临近庐江的高速已经封路了。一路辗转十七个小时,第二天的凌晨三点才回到北京的家。当时无暇他顾,赶紧睡觉。第二天上午下楼,打开车后备箱,满满一后备箱的家乡土菜,鸡鸭鱼肉、米面粮油应有尽有,还有十余种父母在家晒的干菜,菜品的生长季节涵盖春夏秋冬。

半天才收拾完毕,我跟我爱人说,就这一后备箱,不知道他们准备多长时间。

或许,在我们离开老家那一时刻,他们就在寻思什么时候雪停,该出去做点什么。

作者简介:

高众,原名王志祥,安徽庐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临床医学专业,曾任中国人民解放军某部卫生队副队长,现供职中国作家协会。从事散文、小说创作,作品散见报刊。著有长篇小说《白衣江湖》,散文集《生如兰花——一位医生眼里的生命与死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