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当代人》2020年第5期|格致:扫雪记

来源:《当代人》2020年第5期 | 格致  2020年05月18日08:24

早上,拉开窗帘,发现外面的世界已经一夜之间变了颜色。下雪在北方不应大惊小怪,但雪下在晚上,过程被黑夜遮蔽,早上红日、白雪、蓝天,一个重新画好的世界突然呈现给你,你不防备,就被撞了一下。就算是北方人也要惊喜的。惊喜之后就要扫雪。北方扫雪和南方浣纱,都不像劳动,像过着诗意的生活的范本。

楼下的店铺都在自扫门前雪。谁都觉得老天应该下雪,谁都觉得下雪很美,但谁都会立刻扫雪,立刻破坏掉那么美的事物,毫不手软。

雪在夜里悄悄地下,送给人一个按照上天的喜好画好的世界;人表达了喜爱之后,还是要小幅度地修改。人用竹扫帚这支笔,对上天的画作做了一些修改。主要是街道上的雪要清除,院子里的雪要清除,地上的人认为这两笔是多余的。其他如山川、河流、田野上的雪,作为人类满意部分,保留下来,不做改动了。

看了一会儿楼下的人扫雪,在用力修改着老天爷的作品,我忽然想到我也有一个院子,院子里也有竹扫帚,我也可以对老天爷的作品小声地提出修改意见,进入那诗意的生活范本里面去。

我的院子在市郊乌拉街,有38公里那么远。往返其间的大巴车平均20分钟一趟。我坐在车上,想我家的老院子,已经盛装好了满满一院子的雪,在等待着我,提出修改意见。

车窗外,漫山遍野,都是白色的了。

老家最大的一场雪,是在我七八岁的时候下的。那么大的雪,不可能白天下。老天爷也知道黑夜下雪是不对的,但那天老天爷就想这么任性一下子,并且没控制住自己的任性,结果那场我此生经历过的最大的雪,就下来了。那是一个特别平常的夜晚。所有人在天黑之后都睡觉了。天上主管下雪的那位神仙,等所有人都睡了之后,看见地上的灯火都熄灭了之后,就把怀里抱着的大雪团扔了下来。再大的雪,也没有一丝声响,像一只蹑手蹑脚的白猫跳上了我家的房顶。像无数只蹑手蹑脚的白猫,跳上了所有人家的房顶。雪神忙了一晚上,凌晨的时候,看看下面的房子只剩下了房脊,他开心地笑了,拍了拍手,回去休息了。

第二天早上,并不是推门一看:啊,山上白了,地上白了,房子上白了,树上白了,这样的平庸之作,而是根本推不开门。房门被雪堵住了。这就不是作品了,而是恶作剧;这就不是瑞雪了,而是雪灾。瑞雪要适量,不多不少,正正好好。

后来,大家都从被封住的房子里出来了。一般是家里最身强力壮的那个人,用力把门推开一道缝隙,然后用铁锹,一点一点把雪向两边推,然后整个人才能走出去,把门后的雪推到一边。听说还有的人家,因为房子太矮,多半个门都盖住了,从里面推不开,一条缝也推不开,只好由窗子出来。

那次扫雪,已经不是扫雪。扫雪得用竹扫帚,雪在地上薄薄的一层,用竹扫帚一扫,刷刷的,一条一条,像写诗。而那次,是所有大人,用铁锹一锹一锹挖出房门通往大道的路,然后大家在街上挖,互相挖通,犹如打通隧道。两个邻居各自挖路,挖通那一刻,两个天天见面的人,好像很久不见了那么高兴,恨不得拥抱一下。而路两边的雪墙有一人高。小孩在里面走,就像走迷宫一样。学校停了一天课。不停也不行啊。所有人,包括老师都无法走到学校去。只有等村民挖通了道路,而那天所有道路都挖通时,太阳快落山了。

用铁锹挖雪,那就不是作诗;只有用竹扫帚扫雪,才和作诗特别像。

第二天我们去小学校上学,从没顶的道路中通过,担心两侧高过头顶的雪会坍塌下来,把自己埋上。因此我们去学校是一路快跑的,尽可能缩短在雪隧道里停留的时间。到了学校,同学们互相见了面,虽然只有一天没上学,但是大家像好久不见了一样,互相看着。因为我们的世界变了,通往学校的道路变了,大家都留心看彼此,看看人变了没有。那些天,大家都好好上课,谁也不和谁打架了。我们都是战友了,而外面大山一样的雪,成了我们共同的敌人。

又过了一天,山上的狍子下山了,这么大的雪,狍子是怎么下山的?因为雪太深了,狍子跑不起来,有的就被村民抓住吃肉了;一些绚丽的野鸡也下山了,山下仍然找不到吃的,野鸡飞累了,就一头扎在雪堆里,被看到的人如拔萝卜般抱回家,吃了肉。那么好看的野鸡,也被吃了肉。

那次大雪之后,我们踢的毽子上的公鸡尾羽,就换成了野鸡的尾羽;我们玩的猪嘎拉哈,就换成了精致、几近透明的狍子嘎拉哈。

让我意外的是,到了乌拉街,看见院子里的雪,我最终没有清扫。竹扫帚和铁锹,都在窗台下放着,我的一腔扫雪的激情,随着我进入院子,发现了雪地上的印章,而消散了。我第一次对一院子的白雪下不了手。我发现,那不是一院子的雪,而是上天留给我的一封信。是一篇杰作。我不能增加一笔,也不能删除一笔。那幅作品是神和万物的合作。我能够看到,已是我的幸运了。

当我推开木门,院子像个四方的容器,盛满了雪。这是宏观的样子。当我低头看脚下,自己的脚印印在平整的白雪上,像我的印章。等我再看,这雪地上除了我的脚印,还有别人的脚印。这个别人和我的脚印很不同。我的不能叫脚印,应该叫鞋印。而人家的才是脚印呢。而且和我的脚很不同。我五个脚趾,人家好像没有这么多。但是人家的脚多,应该不少于四个。

我站在门口不敢动,怕打乱了雪地上的脚印分布。脚印是从南面的铁栅栏围墙那开始出现的。它显然不是从大门进来的。大门的钥匙在我手里,就算它有钥匙,也不会开吧。但是人家不需要走大门。一跃,就进来了。不用门,也不用开门。脚印是沿着围墙码放着。我顺着脚印跟着走,走到了西面的围墙那里。西面围墙外就是广阔的玉米地。玉米地外是一条江的支流,再往外有山脉。

脚印有我的拳头那么大。应该是大型动物。应该不是狗。乌拉街的狗,没有一条有四处游玩的自由,都被主人拴在院子里,一刻也不能离岗。后街有两家养羊,羊也圈着,就算跑出来,也不能跳进来。围墙有一米五高。村民的羊都是绵羊,绵羊不会跳墙。家养的就这些,剩下的只有野生的了。这方圆都有什么野生动物,我不知道。这里基本是平原,都是农田、村屯,没有野生动物生存的地盘。也许远处那个山上有,但很远,从来没听说有什么动物。这里早已被人类全盘霸占,野生动物早已不见踪影。

看脚印的大小,应该是和狗大小差不多的,那是什么呢?

脚印从西墙角开始出现,然后沿南墙走,走到东墙,从东墙下,绕过一堆煤,向北去。东北角是一个废弃的羊圈。脚印进了羊圈,然后从羊圈的西北出去,沿着北墙到院子西北角,绕过一堆玉米秸,从西北角消失了。它从西南角进来,沿着院子的四周走一圈,然后从西北角出去了。在院子的中心地带,那么大的地方,没有脚印。来者也是心虚的,不敢大摇大摆,只敢小心翼翼地贴着墙根走。

这样看了一圈,我得出结论:它是冲着羊圈来的。那就是一只能吃掉羊的动物?狼、豹子……

下雪的前一天,有时会有东南风。羊圈虽然没有羊了,但没有打扫,大量羊的粪便都在那里,羊的气味都在那里。这些羊的气息被东南风送到西北那边很远的地方。那个方向有山,而山里有可能已经有狼或者豹子了。它们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走过冰封的小河,然后进了村。进村后,它不是谁家都进。它是事先锁定了发出羊的气味的院子。应该先到养羊的那两家去了,那里的羊气更浓郁,更生机勃勃。但那院子里有人,可能还亮着灯。能听见人说话。它想想不敢进去,后就到我的院子里来了。我们冬天不住这里,只在五月到十月在这里住。院子冬天处于休眠状态。它发现我这院子里没有人,但有个羊圈。羊的气味略显陈旧,但它还是进来了。它小心地沿着墙边走,留下谨慎的脚印,可见是只怕人的野生动物。

我的院子里没有活物,让深夜来觅食的家伙很失望。它那样小心翼翼地,却一无所获。夏天羊圈里还有很多只鸡呢。去年那里还有羊。我看见它走向西北角出去的那一行脚印彳亍犹疑,充满了失望。

我跟踪了它一路,体会了它的心情,在它跃出去的西北角木头墙的缺口处,向北方的那几座连绵的山峰望了有五分钟。然后我回到院子里,再次俯首阅读,那印在墙边的大脚印是这雪地作品的大标题,大标题下,我还看见了四号字那么大的文字。一行行、一对对十分工整。它们沿着菜地竹篱笆一直往房门那里排过去。在平展的雪地上,又像是这雪衣服上的拉链。这个应该是灰八爷(老鼠)的脚印。它快而有序,前后脚印几乎等距。进到屋子里去了。那里暖和背风,供桌上还有馒头水果。灰八爷也是位列仙班,虽然排位靠后,但毕竟排上了,有一席之地。那贡品怎么就不能享用呢。因此从灰八爷的脚印看,它理直气壮。常常因为吃馒头而带倒了酒杯。其他仙家不怪,我亦不怪。

看来这世上没有一座房子是空着的。我这房子如此破旧,仍然热闹非凡。光雪地上的脚印就有好几种。那不留下脚印的,不知还有多少呢。

这房子已有百年,百年这院子里有多少脚印?人的、动物的。如果把这些脚印罗列起来,那不知有多高。总之这院子里应该已推不开门,进不来人了。

这雪我还能扫吗?我不能。我认为这是一篇完美的作品,我没有任何修改的意见。这雪地上的生命记录,是多么珍贵!多么完美!清扫就是删除,我为什么要删除它们呢?它们是错误的吗?它们是自然,自然无对错,甚至无善恶。天然自在。我感到我是有错误的,那个大家伙,它饿了,到村子里来觅食,并且选中了我家,认为我的羊圈里有羊。那么我的羊圈里没羊就是不对的了。有羊圈就应该有羊,不然这不是圈套吗?

春天雪会化掉,那些脚印也会一点点融化,和水一起渗入地下或蒸发上天空。脚印完整地去了另外的空间。如果现在用扫帚把雪扫除,那些细致排列的脚印,它们会不知所措,乱作一团,像没有得到善终。这种残忍的事儿,我是不会干的。我怎么能把写着重要文字的白纸揉皱了呢?

再下雪,我的院子就会翻开新的一页。那些我看不见的生命,会跑来在这雪白的纸页上用脚趾写下故事。我将选一个晴好的上午,来仔细阅读。

格致,满族。吉林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出版散文集三部,长篇小说一部。曾获骏马奖、人民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