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0年第5期|简默:阿里三叠
穿越古格王朝,等一次日出
札不让村是一个很小的村庄。关于它的来历,有一个说法,说是一百多年前,四户藏族人为了躲避战乱,结伴来到古格王朝遗址附近定居。在那场浩劫偃旗息鼓若干年之后,这儿第一次有了人——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的人,四肢健全、头脑活跃的人,第一次有了人家、人烟、人迹、人影、人声、人气。
在四周死寂的土林和峡谷中,看不见一棵树,平地长出一种植物,低矮簇生,似树又像灌木,风怂恿尘土游来游去,累了落到它上头,它便有了尘世的模样,灰头土脸的。不远处象泉河不用看谁的脸色,兀自静静地流淌,千百年来它一直是这样的表情和姿势,有一天它不这样了,这个世界倒变得形迹可疑了。
人如植物,绝地逢生;人似河流,生生不息。四户藏族人,为躲避战乱,却在茫茫荒野之中,意外地寻到了一处战争的废墟,这本身就充满了黑色的况味。生命繁衍,人丁兴旺,越来越多。渐渐地,有了十几二十几户人家,聚居在一起,成为了一个村庄,温暖的炊烟袅袅升起,鸡鸣犬吠好不热闹。
就像种子落入时间的缝隙中会发芽,笃信佛教的藏族人根扎在哪儿,就将信仰随身带到哪儿。白塔、经幡、煨桑炉、转经筒、玛尼堆等,一样都不能少。和在其他地方一样,它们在这片土地之上,既是物质坚硬和柔软的存在,又是精神真实和虔诚的载体,日复一日地承载着他们的信仰。正是有了它们,这片土地才安详如雪山,慈悲似河流。
我们仨晚上在札不让村投宿。与我同行的两个人,都是摄影爱好者,他们来此是为了明早拍摄古格遗址的日出。我也是为了这日出,但不是拍,而是等,从黑夜到黎明,穿越古格王朝,等一次日出。
此时的天与古格王朝那时的天是同样的天。札不让村早晨七点的天色仍然漆黑如墨,我们摸黑发动车子,响声惊醒了熟睡的狗,“汪汪汪”地叫成一片。车子冲破黑暗,上路了,路上不断有车辆超过我们或被我们超过,大家都在朝着一个方向,许多束灯光,或强或弱的灯光,像接龙似的,照亮了前方的道路,也为后面的车辆引领着方向。来到观景台,四下黑魆魆的,凛冽的风自四面吹来,一样的风曾吹过古格王朝的此刻,它在这片土地之上,不知疲倦地捉了几百年迷藏,又回到了原地。头顶的天空是那么广阔和深邃,像一口翻扣的湖,深不见底,望不到边,几粒硕大的星子闪闪烁烁,仿佛不眠的渔火;观景台上几星光亮在走来走去,是几个人戴的头灯,这是尘世的光,虽居高临下,但仍沾着人的体温和气息。白天我已来过,我清楚,在我的面前和身后,有象泉河水冲刷出的谷地,也有连绵耸立的土林,它们白天晒了许多炽热如火的阳光,浑身发烧似的灼烫,到深夜寒风吹彻,热气随风飘散了,盖着月光和星光,屏住鼾声沉沉大睡。
同行者加入了摄影的人群中,一颗颗人头起浮在浓黑的夜色中,守着各自面前的相机和三脚架。八点了,笼罩在对面遗址和土林间的夜色渐渐消退,天际泛出了灰白,又飞上了一抹羞涩的红晕,几片云变得透明了,轻盈如鹅毛,由远及近,雪山、河谷、土林、河流、遗址,半遮半掩地显露出了本来面目。所有的镜头都对准了那抹红晕,所有的目光都紧盯着那抹红晕,这场景我曾在布达拉宫斜对过的观景台上看见过,此时与彼时一样,我都觉得是在观看一个新生命壮丽地浴日分娩。红晕镶上金边,辉映成了橘黄,天空绽出蔚蓝,像是有谁捏着黑板擦,大气磅礴地擦出的。金光自地平线乍射过来,一轮红日弹跳而出,释放着万丈光芒,它看上去鲜艳圆润,就像新鲜出窝的笨鸡蛋黄,仿佛冒着热气儿。首先是遗址边的山头,接着是山体,缓缓蔓延,层次分明,整个遗址沐浴在了一片明晃晃的金黄之中,仿佛重新回到了几百年前的古格盛世。摁快门声经久不息,太阳是天上的国王,君临普照自己的疆土,所有的山头都沦陷于这盛大如水的金色中,我脚下的观景台也不能幸免,我站在上面,起初是金色的光芒,渐渐地,白亮的光淹没了我,我成为灿烂夺目的一部分。
照在布达拉宫上的太阳,和照在古格遗址上的太阳,是同一个太阳。布达拉宫和古格遗址一样,都曾经是高高在上的宫殿,是王权的显赫象征,都与吐蕃王朝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也都与佛教有着不解之缘。它们二者的结局迥异,前者至今仍矗立在闹市中心,接受着藏族人的顶礼膜拜,后者则毁灭于战火,留下了这座废墟,屹立于荒野之上,土林包围之中,只有札不让村的村民,熟视无睹着日出日落,守望着它如自己一生的精神家园。
吐蕃王朝在青藏高原崛起之前,象雄王朝是这片土地上最强大的文明古国,今天藏族人的许多生活方式,譬如转神山圣湖、撒风马、挂经幡、刻玛尼石等等,都是那个时代流传下来的,有着雍仲苯教遗俗的影子,藏文字溯其本源也脱胎于象雄文。吐蕃崛起后征服了象雄,走向了强盛,直到末代赞普朗达玛灭佛后,陷入了混战,彻底衰落了。身为吐蕃赞普后裔的吉德尼玛衮战败后远离故土,一路向西逃至象雄故域,投靠象雄后裔,共同建立了古格王朝。自此两种文明水乳交融,相互渗透,古格王朝奇迹般崛起,影响整个西藏高原七百余年。
古格王朝自开国便将佛教作为立国之本,举国信仰佛教,崇尚佛法。在古格王朝兴佛的历史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是公元1042年,印度高僧阿底峡翻越喜马拉雅山脉,来到古格弘扬佛法。此举开启了藏传佛教“后弘期”的先声,古格也成为西藏西部佛教文明的中心。佛教的兴盛,吸引来自尼泊尔、印度、克什米尔等地的艺术家和能工巧匠聚集古格,参与兴建寺庙、塑造佛像、绘制壁画、铸造金银。象泉河畔的古格王朝敞开胸怀,像迎迓八面来风一样,吸收和融汇着周边国家的文化成果,创造了自己光彩熠熠的文明,留下了古格都城、托林寺等建筑杰作。
从朗达玛灭佛,到古格王朝兴佛,这中间经历了许多流血和动荡,都离不开佛教。吐蕃王朝由兴盛到衰落,在历史的时空中,划过了属于自己的轨道;古格王朝承继了吐蕃王朝的余脉和梦想,从创建到走向强盛,直至灭亡,同样划过了属于自己的轨道。历史在它们身上,是何其惊人地相似。有人说古格王朝一朝灭亡于外敌侵犯,也有人说是一位葡萄牙天主教传教士来到古格传教,激化了王室与僧侣集团本有的矛盾,引起了内讧,外敌趁乱而入,毁城同时大肆杀戮。真相已无从得知,但可以肯定的是,我眼前这座高高耸立的王城遭到了毁灭性打击,王城内及周围十余万之众消失得无影无踪,像从未存在过似的,至今想来恍若做梦,不可思议。至于那位天主教传教士,也应该是真实的存在,既然尼泊尔、印度、克什米尔的艺术家和能工巧匠,能够带着他们各自的艺术和手艺来到古格,那么,带着自己思想和信仰的传教士为什么不可能来呢?
事实上,就像异域的玛雅文明、庞贝古城,活在想象中的楼兰古国一样,古格王朝也在它文明鼎盛时期突遭灭顶之灾,湮没在了历史的风尘和烟云之中。绵延高耸的喜马拉雅山脉像一道天堑,阻断了真相,也叫一切现场像周遭触目皆是的土林,凝固如几百年前一样。各种各样的脚步,考古的、探险的、旅游的等等,尚未走近它,走进它,走过它。它的洞穴、殿堂、佛塔、碉楼、地道、壁画、防卫墙等,仍保持着被毁灭时的模样,就像被兜头浇下铁水,一瞬间凝固了。古格王朝有文字,却没留下关于这次大毁灭的只言片语;藏族有丰富的说唱、传说和史诗,即如朗达玛灭佛后遭刺杀之类的历史事件,也都有跳羌姆等多种艺术形式,反复地在节日佛事等活动中表现,唯独这次大毁灭没有蛛丝马迹,像没发生过似的。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屠城也好,火烧也罢,那么多的古格人,难道真的就没有一个人从现场逃脱出来,作为这次大毁灭的亲历者和见证者,告诉后人这儿究竟发生了什么?就算真的没有一个人侥幸死里逃生,而作为战胜者和征服者的一方,又为何不在自己的历史中记载下此事呢?我们习惯了勒石记史,也习惯了以竹简、绢帛、纸张等载体书写历史,历史因此脱离了时间轨道,在相互呼应中提供佐证,查缺补漏。唯独这次,历史束手无策了,出现了塌方,掩埋了一切,裂开了断层,隔断了所有,空荡荡的如白茫茫大地,落得一片干净。难道战胜者觉得这是一场不光彩的战争,从最高统治者到参与的普通将士,都讳莫如深了,集体失语了,史官也违心地闭上眼睛和嘴巴,省略了这段历史,也省略了惨烈和苦难?我仿佛行走在大雾之中,左冲右突,像找不到出路一样寻找不到答案。
千年河流依旧流淌,千年风沙依旧弥漫,千年土林依旧矗立……
昨日到古格遗址时已近正午,炽热的阳光直射如瀑,湛蓝如海的天空漂浮着几朵硕大如白帆的云。乍看遗址像一座山,与周围的土林有着相同的肤色,都是泥土抟结而成的,却比它们高了不少,其实它就是站在土林的肩膀之上,在它的基础上修建的。走近发现一个个洞穴,大张着嘴巴,四壁有烟火熏过的痕迹,漆黑如盲人的眼睛。遗址上下立着一道道土墙,有的涂成了绛红色,仿佛在无声地缅怀着曾经的荣耀,但满目断壁残垣,又在固执地否定着飞翔的想象。推开两扇“吱吱呀呀”的木门,沿着残破的台阶,进入遗址的内心,也进入王朝的心脏。首先是民居,就是那些洞穴,一口一口地紧紧挨着,随意开掘而成,面积不大,站在外面一眼望得到头,住得下一家人,石锅、石臼等生活用具摆放得仍是几百年前的样子;寺庙保存得相对完好,红殿、白殿、度母殿、大威德殿,这些寺庙的每一个建筑细节,都烙着深深的藏传佛教印记,飞檐上雕饰着狮、象、马和孔雀,这大概与古格王朝周边狮泉河、象泉河、马泉河和孔雀河的传说有一定关系。在西藏,所有的佛殿,只要殿顶尚存,四壁的壁画一般都保存较好,这些劫后余生的寺庙也不例外。绘制壁画的颜料都提取自各种珍贵特殊的矿物质,历经千年不改本色,至今看上去依然艳丽逼真,壁画以热烈的红色为主色,配以黄、绿等其他色彩,金色点缀其中,辉煌耀眼。古格人有用壁画记史的传统,王朝的重大活动、王统世系的人物,甚至战争,都是壁画表现的内容。只是对于这次大毁灭,没来得及在墙上铺展表现,一切就静止了,定格了,空白部分留给我们去想象和猜测。
那些神头戴宝冠,耳挂大环,身佩项圈、臂钏、手镯、足镯,肩披丝绸,羽衣飘飘,自然洋溢着浪漫主义的气息,却仿佛是古格市井中的人提衣抬足飞上了壁画。佛殿中挺立的一根根红色木柱,都不在一个平行线上,这样站在每一根柱下都能够看见佛像。红殿中的佛像被砸得一片狼藉,却没有重塑,人们只是将它们悉数归拢,供奉在佛殿中央,阳光锋利地穿透天窗,照射在它们上面,佛头像依然表情安详庄严,若有若无的红色像结痂的血般触目惊心,整个佛殿笼罩着慈悲的光芒。我内心猛然涌出一波复杂的情愫,是悲悯抑或震撼,我一时说不清,总之是触动了我,一种透明的液体正在冲破我眼睛的堤坝……
我浑身是汗,喘着粗气,两侧太阳穴突突跳动,抬头仰望山顶,四面都是悬崖,只有一个洞口通往山顶。上到山顶,居高临下,可以看见土林环绕,简陋的两层佛塔,密密匝匝地缠绕着经幡的柱子,两块硕大的鹅卵石垒成的玛尼堆,最顶端放着一块小鹅卵石,山风汩汩吹来它纹丝不动。这仍是一片被佛法浸染的土地。这儿是王宫所在地,保留下了一座建筑,据说是当年古格王朝议事的大厅,两扇木门紧锁,门头上挂着崭新的短皱帘。我们请来了年轻的藏族讲解员,他是西藏大学考古专业毕业的,敦敦实实的样子,趿拉着一双塑料拖鞋,他打开门,房间很大,也很空旷。最吸引我们目光的依然是壁画,这儿的壁画换了一种风格,画的是密宗双修佛,画风泼辣夸张,下方展现了地狱之苦,各式刑罚惨不忍睹,边饰画着数十位空行母,腰肢柔美,妩媚优雅,无一雷同。
此刻,我的脚下是悬崖峭壁,四面是无声无息的土林,白花花的太阳离我是如此近,散发着同样白花花的热情,炙烤着无处躲闪的我,峡谷中不知什么鸟的叫声,缥缥缈缈地传来,与我之间隔着一个古格王朝。我害怕一阵大风猝然刮来,将我像一只断线的风筝吹向谷底,我甚至想着一个隐匿了数百年的古格人,劫后仅存的最后一个古格人,忽然从某个至今不为人知的洞穴中走出来……
我逃也似的下山了。只有我自己清楚,我是想赶在夕阳落山之前,离开这儿,回到我平静安宁的世俗生活。
因为,此时,我怕看见夕阳,它总叫我想到鲜血,溅满了干净而没有皱纹的天空。我渴望的是,穿越古格王朝,等一次日出,也等一次新生。
一条藏獒,不声不响,蹲坐在遗址门前,仿佛在守望着遗址,身影看上去孤独而忠实,和遗址一样,它也每天面朝朝阳,背对夕阳……
在札达土林,与一条蜥蜴对视
离开塔钦镇,背对冈仁波齐神山,我们正一点一点地淡出神山的视线,或者说,神山站在原地目送着我们,又或者说,我们渐渐地告别了神山圣洁苍茫的身影。
但我清楚,只要来到神山脚下,顶礼膜拜过她,瞻仰过她的真容,呼吸过她的气息,便一辈子走不出她的视线,无论肉体抑或精神。
这与浅薄的炫耀和空洞的行走无关。有一些人,走到哪儿,都爱以山和水为背景,浮现如沐春风的表情,留下“到此一游”的瞬间;也有一些人,叫每天载着自己奔跑的车子,代替自己出镜,从不同的角度,拍下一张张与山和水的合影,仿佛在拍着车子的肩膀说:老伙计,你辛苦了!
扯远了,打住。继续上路,两边是草原,空荡荡的,除了枯黄还是枯黄,地上看不见一丝绿色,一条柏油路穿过中间,仿佛一直这样笔直下去,没有尽头,望天天高不可测,看云云淡至若无。路上车辆极少,来往稀稀拉拉的几辆,一辆黑色越野车超过我们的车子,像一道黑色闪电,跑远了,我捕捉着它敏捷的身影,它却一个趔趄,隐身不见了。待我们跑到它隐身的地方,道路拐弯了,蜿蜒取代了笔直。七八只藏原羚,纵排成一条线,立在草地上,在阳光照射下,原本灰色的毛接近沙土的黄色,那块心形白色臀斑白得耀眼(藏族人因此称藏原羚为“白屁股”),待汽车跑到近前,它们才一哄而散,很快又聚到了一块;一大群乌鸦和一条藏獒在争相抢食两只死羊,藏獒再凶猛,却只有一条,也只能顾得上一只羊;乌鸦们纷纷收敛翅膀,落到羊身上,埋头啄食着羊,狗抬头狂吠几声,吓得乌鸦们一窝蜂地扑棱翅膀,黑压压地覆盖了一片天空,狗偷偷地乐了,被眼尖的乌鸦觑到了,一眨眼告诉了同伴们,它们明白了这是狗的恶作剧,其实它对它们本无恶意,它们就踏实地各吃各的。在它们的头顶,一座小山坡上,扯着经幡,经幡下众生平等……
仿佛对称着拔地而起似的,柏油路两边的山看上去离路不远,也不高,其实海拔高,平均四千五百米以上。内地人来到西藏,最关心、心理最敏感、身体感受最强烈的,就是那一串串枯燥的数字,也就是海拔高度,它们不断地随着人行进的脚步和车子奔驰的轮子而变化,感觉好像冲浪,不是随着汹涌的海浪攀上了浪尖,就是跌到谷底暂时被浪头吞没了,其实只是从一个海拔高度到另一个海拔高度。在这儿,一株草、一朵花、一块石头,甚至一个玛尼堆,因为它们站的或扎根的海拔高,都被赋予了特殊的精神意义。山上落着雪花,薄薄的,稀稀疏疏,遮不住山的本来面目,一天天地露着颓败气象,直到大雪封山。有时山的头顶上恰好栖着一大团云,投下一大团云影,像过火烧山寸草不见,又像被谁信手泼洒了一大盆墨汁。乍见河流,河床狭窄,卧着浅浅的水,我不知道它叫啥名字,但它肯定有自己的藏族名字,好听而流畅,叫你读上一遍便永远记住,它当然还有自己美丽动人的传说。有了水的潜滋暗润,两边鼓出了簇簇绿色,在粗粝的沙石路上,招摇如绿色的幡,竟也多了几分柔情和暖意……
跑着跑着,就上了搓板路,搓板你肯定见过,就是那样的路,凸凹不平。车子行驶在路上,像在波峰浪谷之间,上下左右疯狂地蹦跳,颠簸得我们的脑袋撞上了车子的顶棚,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终于又拐上了柏油路,感觉像从地狱升到了天堂。来到托林镇,这儿是札达县政府驻地,一条大路纵贯南北,沿途串起了各个单位和商铺,两旁的行道树高大挺直,却刚刚发出芽苞。街道简洁干净,行人稀少,车辆更少,南北两端各有一个红绿灯,证明着这座千年古城如今的社会文明程度。据说札达县是全国人口最少的县,仅有万余人口,和内地一个大村庄的人口差不多,但在阿里地区下辖的七个县中已不算少了,阿里地区总面积三十多万平方公里,约占国土总面积的三十分之一,人口却只有九万左右,平均每平方公里人口不足四人,真正称得上地广人稀。托林镇上的餐馆以川菜馆居多,这些餐馆规模小,一般是沿路边一个朴素的门脸,推门进去迎面五六张小方桌,里间是厨房,灶膛通红,烟火缭绕,炒炖煎炸;有的是两层楼房,一般也是楼下吃饭,楼上睡觉。一条川藏线将四川与西藏紧密地连接在了一起,也将川菜沿路带到了西藏各地,行走在西藏大地上,凡有人烟处就有川菜馆,尤其是进入相对热闹的城镇和繁华的城市,川菜馆更是随处可见,川菜无可争议地成为吸引外来人口的第一大菜系,土生土长的藏餐倒退而居其次了。有一次我们一车人来到山南地区驻地泽当镇,天已经黑了,汽车漫无目的地游荡,东奔西跑地寻觅着餐馆,猛地看见路边霓虹闪烁处“冒菜馆”几个字,有人欢呼起来:“噢,终于不用再吃川菜了!”跟着我们吃了一路川菜的导游扎西见多识广,慢条斯理地说:“冒菜就是四川火锅。”欢呼者心凉了,嘟囔道:“还是川菜呀?”我们的胃口仿佛被不计其数的川菜馆施了魔咒,无论走到哪儿,都逃脱不掉它给我们画的圈。
我们到了路边的一家川菜馆,就是朴素的门脸下的那种格局,又点了那几个熟悉的菜,也没觉得好吃,似乎味道都一样。有人说,在托林镇上,你在北边的小川菜馆吃饱了出来,打一个嗝,风吹过泄露了你的秘密,南边路上的行人嗅了嗅鼻子,都知道你刚吃了川菜;也有人说,自己在托林镇待了三天,算上脚步匆匆的游客,看见的人不超过三百人次。这不是说札达县城区面积小,就是说札达县人少,由于地处偏远,即使有如此丰富的好景观,游客也远远不能和拉萨比,倒叫县城多了难得的安静和清新。札达县当然是一个殊胜之地,四面被土林环绕,脚下是和土林一样年纪的土地,抬头四望都是土林,道路自然也是从土林中间开拓而来。我们要到古格王朝遗址,必须在土林中绕来绕去。出托林镇,朝着古格王朝遗址方向,走上不远遇见托林寺,此寺乃公元996年由古格王朝国王益西沃和佛经翻译大师仁钦桑布修建的,是阿里第一座佛教寺庙。我曾瞻仰过桑耶寺,托林寺正是仿照桑耶寺的布局而设计建造,托林意为飞翔在高空中永不坠落,寄寓了美好的理想和愿望。之后围绕着此寺建了札达县。
公路穿过山谷延伸向远方,偶见一两辆大货车或小客车。土林一直在我们身边陪伴着我们,放眼望去,在我们的前后左右,土林都以自己的姿势和表情矗立着,看上去莽莽苍苍、层层叠叠,像一支原地肃立待命的队伍,浩浩荡荡几十公里,目送我们到古格王朝遗址。左侧黄褐色的冈底斯山脉拔地隆起在草原上,右侧自诞生便白了头的喜马拉雅山脉在阳光下像一长溜蓝色经幡横贯西天,中间是一马平川的草原,从冈底斯山脉这棵参天大树上探出的一条条沟壑,像粗壮的根系不断地围追堵截着这片草原,以凡眼看不见的巨手参与了土林的塑造。是伟大的喜马拉雅造山运动,使得汪洋一片的大海渐渐消失,陆地显露,一个一个湖泊像明亮的眼睛,一片一片森林如修长的睫毛,镶嵌在陆地年轻的面庞上。随后陆地上升,湖盆升高,水位线递减,地层长期受流水冲刷,又经风化剥蚀,就形成了土林。像土林这类地质形态的形成,地理学上叫河湖相沉积,其实就是对“沧海桑田”最直观、最生动的诠释。
车子右侧是山谷,深而宽广,一道道斜坡插向谷底,却是由松散的石块堆砌而成,我担心来自大地内心的任何震撼,都会叫它们抓不住自己,“哗啦啦”地一泻到底,重新隆起成一座座小山,但我吃惊地发现,谷底竟然住着一户人家,平顶白色的藏式民居,烟囱挺立,房顶上五色经幡飘扬,房前停着一辆红色轿车,由于离得太远了,车子也在行驶中,我能够看见的就这些。在左侧的山脚下,我又看见了一个村庄,十几座平顶白色的藏式民居,房顶上飘扬着五色经幡,村庄前矗立着佛塔。在这样荒寂偏僻的山谷里,居然有人家,从一户到十几户,这听着有点不真实,但人的生存和适应能力就是如此顽强,放到任何贫瘠恶劣的环境里,都能够像一粒饱满的种子扎下根。这儿是荒漠,路上没有红绿灯,车子奔跑的速度全靠你自己掌握,我看不出他们的日常生活中是否通了水电,在这片土地上,太阳落山晚出山也晚,白天与黑夜不偏不倚,基本各占一半,水可以到象泉河边去背,那么电呢?尽管头顶有硕大的月亮和繁密的星星,却照不亮生活的角角落落,他们仍然像他们的先人那样,住在现代建筑里点亮酥油灯,几张大大小小的脸庞漂浮在灯光之上。我胡思乱想着,这有些杞人忧天,连我自己都觉得好笑,直到汽车停在路边,我才收拢了思绪。
偌大的观景台上,只有我们仨,山坡上立着玛尼堆,密密匝匝的,仿佛见缝插针地堆叠的,玛尼堆上白色和黄色的哈达迎风猎猎,人与神借助风在窃窃交谈。探头望向脚下,数十米的落差叫患有恐高症的我心跳加速,双腿发软,幸好有坚固的栏杆拦腰抱住我,给了我真实的安全感。土林旁的平地上拱出了淡淡的嫩芽,六七匹马拉开了距离,各自埋头寻觅咀嚼着自由静谧的时光,更多的地上难觅绿色,一丛丛去年甚至更远时候的草枯黄凌乱,有那么一刹那,我发现了神迹似的一棵树,揉揉眼睛再看,却是错觉。对面土林盛大铺张开来,高低纵横,形态迥异,无边无际;远处喜马拉雅山脉的每一座山,从山巅到山体,都覆盖着白雪,这些雪至少是一万年以前飘下的,至今仍停留在原地,没有人涉足过,闪烁着寂寞的史前之光,此刻扎起连绵起伏的屏障,信守对土林的承诺,遮风挡雨,一百万年如一片云悄然流逝,一眨眼的工夫,又移了回来,啥痕迹都没留下。
对于如此气势恢宏的自然景象,俯瞰或远观都不如深入其中带给人的视觉冲击和心灵震撼更强烈、更真实。汽车拐弯进入土林,一面面土坡,一条条沟壑,能够明显看出水流冲刷和切割的痕迹,仿佛嗅得到海水苦咸的气息,湖水浓烈的腥气。我知道,这只是我在了解土林形成过程后先入为主的想象,事实是土林中除了黄土,就是黄沙,它们是构成土林的基本物质,因此说我嗅到的是土味儿倒更靠谱些。裂缝越来越大,越来越深,越来越多,我们仿佛沿着一条螺旋形的隧道,渐渐地下到谷底,这条隧道既是时间的,又是空间的,只有这二者组合在一起,才能还原和进入那个惨烈悲壮的现场。这是一个遗世独立的魔幻世界,在这儿,尘世有的和没有的,都应有尽有,或者说,只有你想不到的,而没有这儿没有的。其实它就是一片土质的“森林”,独木不成林,正是土和沙凝固了,又在风和水的刀劈斧斫下,雕琢出了这一棵棵“树”,一大片“林”。风和水(包括大地上流动的水和从天降临的雨水)都是时间最鲜活的表情,而时间是神的另一张面孔,有人说眼前的土林鬼斧神工,是神的手迹、神的馈赠,也有人说它天造地设,是自然的泪痕、自然的杰作,我却说,无论是神还是自然,都是时间可观想、可触摸的具体形态,最终仍是土林活生生地泄露了时间的秘密,揭开了时间的真实面目。
我所在城市有一处叫“绵羊石”的地质景观,其实就是一些质地坚硬的石头,一半在地上,另一半埋在地下,整整一面山坡满地都是。就像世上没有两枚一模一样的树叶,当然也没有两块相同的石头。每个人看见这些石头,说出自己眼里的它们分别像啥,似乎很少有一致的。在大山深处的黄河石林景区内,面对那些高高耸立的石头,年轻的导游和我们一样,坐在驴车上,慢吞吞地走在坑洼不平的峡谷中,每到一个景点,他跳下车,我们也跳下车,他解说这块石头叫啥,我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越看越像他说的,竟然没有一点自己的想象了,这或许就是所谓“世事无相,相由心生”吧。而两个多月前,跟着导游去爬神仙居,我却不上当了,抢在导游说出那些各类专家挖空心思赋予的名字前,我叫出了自己的想象,一些人反复地看看,觉得还真像。有了上述这些经验和认识,站在土林中间,我只是默默地看,没有落入俗套地将眼前的景观想象成许多人希望的那样,土林的丰富、变幻和奇特,其实是大地肌理、骨骼不规则地挪移、重置与摆放,这就给了我们无限想象的空间,叫我们的想象翱翔在土林之上,没有束缚地彻底解放。
我不得不承认,土林仍像它的前生——大海一样辽阔,我仅是沉溺于它咸涩泪水中的一滴水珠,或是沦落于它深而宽广谷底的一粒尘土。听不见风声过耳,四周死一样地寂静。在这片能够迷失灵魂的“森林”中,是谁残忍地席卷带走了所有的声音,我试着像在尘世中那样喊了一嗓子,冲嗓而出的声音算得上噪音了,却被四下散漫疏松的土和沙一股脑地吸收了,没有一点回声,再喊又喊不出声了。
我忽然意识到有一种情绪似水如雾,自脚底下缓缓上升,漫漶,奔涌,无声无息,淹没了我。
是孤独。此时身心俱在土林的孤独。最渺小、最细微的孤独。不在尘世的孤独。
这时我发现,在我脚下泛着白色的沙土地上,一条蜥蜴,正不错眼珠地仰望着我,穴居土中的它大概刚爬出自己的家,看上去灰头土脸,但两只细小的眼睛迸射着与它的体量不相称的精光。我为自己站立而感到羞愧,我蹲下身子,匍匐在地,这样我与它才是平等的。它不发声,我也不说话,我们就这样相互对视,彼此的眼睛中映照出对方,我读出了它眼中汹涌如海的神性与佛性,也感到了它气吞山河的孤独。
到狮泉河
狮泉河是一条河流。
大河向东流。与版图上大多数河流自西向东流入大海不同的是,狮泉河从东向西流,流着流着,就流出了国境线,被叫作印度河。在我眼里,狮泉河实在算不上大河,但这不妨碍它向西流去,仿佛一路陪伴着唐僧去取经。
狮泉河也是一个镇。
以一条河流来命名一个镇,这个镇便水光潋滟了,水迹淋漓了,水波荡漾了,水袖飘拂了,便与四面的山相映出河光山色,只是山呈红褐色,看不见青葱草木。越过这些身量不高、体态迥异的山,在它们的背后,是那些更高的山,它们幸运地嗅到神的呼吸,身上的雪花是神的口谕和启示。
我们追赶着狮泉河,正在去狮泉河镇的路上。
这儿是阿里高原,平均海拔四千五百米,空气中含氧量比海平面低57%,紫外线辐射强度却比海平面高50%。从十月到次年五月,这片高原像一个嗜睡的婴儿,头枕冰雪,身盖冰雪,一直沉睡在襁褓中,直至被萌芽、鸟鸣和河流解冻唤醒,我们幸运地赶上了这个五月。
随着海拔越来越高,同行的大刘高原反应加重了。他是第一次进藏,我们仨这次进藏能够成行,完全是他积极撺掇和张罗的结果,为此他做了精心准备,反复设计了路线图,不断地在电话中与我沟通和交流。他说,我们仨沿川藏线进藏,从青藏线出藏,走一走阿里大环线。说到这里,他有意顿了顿,拉长了声调,又说了一遍,走一走阿里大环线,像是在强调。隔着电波,我听得出他掩饰不住的兴奋、骄傲和期待,我甚至想象得出他满脸通红,一只手攥着手机,另一只手捻着衣角的样子。我有同样的心情。能够走一遭318国道川藏线,是我许久以来的夙愿。3、1、8——当这三个普通而平淡的阿拉伯数字,亲密无间地站到一起,自东向西,连接起作为起点的上海人民广场和作为终点的西藏樟木中尼友谊桥时,便意味着漫长、惊险、磅礴、诗意、浪漫,成为无数人的憧憬、牵挂和梦想。我们就要踏上它,一路沿着北纬30度线逶迤前行,它剥茧抽丝般的长长一生,遍布平原、丘陵、盆地、山地、高原高低起伏的记忆,是深深扎根于中国人心灵的景观大道。
初到拉萨,坐在酒店大堂等待着入住,大刘的高原反应便开始了。其实在进入拉萨前,经过海拔5013米的米拉山口时,甚至更早在折多山、稻城亚丁、理塘等地时,他的高原反应就已经开始了,只是他固执地认为,四川境内的高原反应是对他强壮身体的一次次小测验,只有进入西藏所经历的高原反应才是真正的高原反应,是一次次期中和期末考试。此刻,他发起了低烧,他的身体在试探着背叛和出卖他。看到他面红耳赤、嘴唇发紫、眼神迷离、精神萎靡,我对他说,你可能是心理压力有点大,别紧张,放松就好了。他有些机械地点点头。之前两次入藏,我看见和听到了一些与高原反应有关的事儿,比如说有人被它吓着或吓倒了,到拉萨一下飞机,反应立刻上身了,没出机场,随后就乘飞机返回了;又比如说有人开始有反应,但他满不在乎,越走海拔越高,反应却越来越轻。我认为就像人人都会发烧一样,来到青藏高原这样高海拔的地理环境中,人人也都会产生高原反应,这本是稀松平常的事,只是每个人反应的程度不同,更重要的是对待反应的态度不同。第二天早晨见到大刘,他似乎好多了,看来他的身体镇压和抵抗住了低烧试图带来的背叛和出卖。到了日喀则,发烧纠聚起潜伏在他体内的残部,乘虚发动了新一轮哗变和袭击,这一次,他没能扛住,到医院输液了。
游完景点,我们继续赶路,颠簸在一段又一段沙石搓板路上,待上到阿里高原,他的反应愈来愈重了。他吐出了吃下去的早点,吐得翻江倒海、一干二净,我怀疑他吐出了胆汁,直到肚中空空如也,没啥可吐了。他额头冒汗,脸色苍白,颓丧地坐在副驾驶座上,我关切地俯身探头凑近他耳边,任我怎样跟他说话,他都不回应我。这样的体验我在过米拉山口和那根拉山口时有过,是他的耳朵暂时丧失了听力,他就像被扔进了一个巨大噪音的集散地,我看见他左侧太阳穴一条条青筋凸露,可怕地突突跳动,像擂响了战鼓……
大刘这样,车内谁都不说话,空气有些凝重。我将目光投向景色飞快后退的窗外,陡峭的山坡下,一位身穿天蓝色藏袍的藏族妇女,背着一个小女孩,正朝自己家走去,小女孩穿着一件红上衣,像一小团火焰,紧紧地趴伏在她肩头。她家依山而建,就是那种最普通的藏式平顶民居。右边挨着两间房子,四面墙体挺立,有门也有窗,却无房顶,是盖房子时钱不凑手了,留下了这半拉子工程,还是本就没打长期居住才这样的?我一时也说不清。房前停着两辆皮卡,一个穿军大衣戴头盔的男人,站在一辆红色摩托车旁,大概是她的丈夫或亲朋,正在等候她。我想她应该是户牧民,自己家的牧场就在附近,否则谁会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住呢?这只是我站在自己的生活立场上,从我自己的现实追求出发,所做出的判断和涌出的感受,她和她的亲人们却不一定有我这样的感受,我永远活不成他们那样,他们也永远不会接受我的生存方式。
路上不断有一顶顶黑帐篷、白帐篷闯入我眼帘,旁边扯着经幡,这些确定都是放牧点无疑。牧民们走到哪儿,就将信仰打包随身带到哪儿。在这经幡下,羊、牦牛与狗和睦相处,一律平等。细长的河流躺在草地上,伸胳膊蜷腿地画着“之”字,水波不惊地潺潺淌过,恰是枯水期,水浅了许多,两岸露出了散落的鹅卵石,遍地枯黄的衰草,一丛丛红柳一叶不挂,枝条凌乱地向四下挣扎,羊群埋头觅着啃着瘠薄的日子,一条藏狗立在最外围,神气地扬着头,翘着尾巴,听见停车声和“咔嚓咔嚓”的摁动快门声,转头瞅着我们,既不扑上前,又不狂吠,安静得像它脚下这片了无绿色的草地,也总有一个牧民在一边安静地站着,守着自己的羊群。牧民们的心和脚步都习惯了流浪,不是他们喜欢流浪,而是牛羊需要流浪,它们要迈开或稳健或轻盈的步子,嗅着水和草的气息走,牧民收拢帐篷,跟在它们后头走,一户一户像星星散落在草地上。顶多待上两三个月,他们又收拢帐篷,跟在它们后头走了。他们不像他们那些耕种收获着青稞的同类,那些人开垦土地,种下青稞,围绕着一片一片青稞地,聚成一个一个村庄。他们流动放牧惯了,心和脚步仿佛一直在路上,头脑中几乎没有村庄的概念,他们相信牛羊的直觉和方向,放心地将自己的家和生活系在它们的蹄上,追随它们到处流浪。行走在阿里高原,我们无比依赖的是电子导航,但它也有消极怠工的时候,不是一脸茫然、一无所知,就是恶作剧似的导错了方向。这时我们像大海捞针似的,总算捞到了一个打此经过的藏族人,可是语言不通,他听不懂我们讲的普通话,我们也听不懂他说的藏语。他指了大致方向,我们想问得更清楚、更细致些,比如驾车要多久才能到,费了半天口舌,他也明白我们的意思了,要命的是他却没驾车去过,只走路到过,而他报出的那个时间却足以叫我们哭笑不得。
一个藏族青年,戴着墨镜,驾着摩托车,迎面向我们飞驰而来,远远地,我们就听见摩托车上挂着的音响破空传来的歌声,不是嘹亮而欢快的藏歌,而是一首我说不出名字的摇滚歌曲。他将音量开到了最大限度,人和车未到,歌声先行冲到了,仿佛在替他跟这个世界打着招呼:嘿,我来了!他目不斜视,一直向前,即使与我们的车子擦肩而过,也没看我们一眼,只顾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我们向前,他也向前,各赶各的路,只是方向不同。我们记住了他,他却没注意到我们,谁的悲欢都不逆流成河。在这片苍茫荒凉的高原上,人脆弱如瓷器,也最微不足道,一次在平原上司空见惯的小小感冒,都可能打倒你,割断你靠呼吸与这片高原建立的联系。从此意义上说,你甚至活得不如这片高原上的一头驴,它自由自在,爱恨情仇,快意任性。
想到驴,我就看见了藏野驴。不是一头,而是成群结队的十几二十几头,队列却不混乱,由一头公驴率领,幼驴居中,母驴殿后,鱼贯前行。在它们头顶,一只雄鹰盘旋低飞,身旁几头家牦牛或立或卧,这些都打扰不了它们,它们之间已习惯和平同处,相安无事。这不,它们勇敢地往前走了几步,就与牦牛们混杂在了一起。它们天性胆小,像绅士,四平八稳地迈着细碎步子昂首走过,走着走着就上了公路,到了人的领地,其实哪儿有人的领地,都是它们的领地。我们看见它们,停车下车,端起相机拍摄,它们听到快门响,静静地扭头看着我们。我们得寸进尺地慢慢走近它们,从一开始,它们便盯着我们,根据经验判断我们有无恶意。待我们越走越近,它们中的警觉者扬头伸脖仰天鸣叫,像是发出警告并召集大家跑,这叫声短促而嘶哑,远不及家驴叫得响亮。一眨眼的工夫,它们横排成一条线,奋蹄冲下了公路。跑出一段距离后,它们大概觉得安全了,停下步子继续看着我们。我们却不理会它们了,上车赶路,当车子行驶到与它们在同一个起点时,它们身上潜伏的驴脾气迸发了,撒开四蹄与车子赛跑,有的竟然跑到了车子前头,停下来回头望着车子,像是求表扬似的,不等我们表扬它们,又奋蹄奔跑;就这样跑跑停停,直到玩够了才撇下我们,仰天吼上几嗓子,转身踅入草地。更多的时候,它们五六头一小群,十几二十几头一大群地站在草地上,头一律朝外,组成伞状圈形,似乎只为了悠闲地听风过耳,却时刻保持着警惕,这是它们的本能,也是求生的技巧或方式。
汽车已连续行驶了几个小时,窗外的景色仍然没有多大变化。阿里高原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就像野公驴的尾巴那样短,刚刚感觉到就过去了,偶见田野里稀稀拉拉几个男女,准备开始春耕了。河边泛出稀薄绿意的草地上,一家六口人面朝河流,背靠群山,席地盘腿坐在一起聚餐,他们有说有笑,听见我们的车响,两个男人和一个小女孩转头目送着我们,三个女人飞快地瞟了一眼,继续低头各忙各的,藏族人就是这样,啥时骨子里都不乏浪漫和悠闲。
到晚上七点了,太阳仍高悬在空中,仿佛不准备落山似的,阿里高原的太阳就是这么任性,要是在内地平原地区,此时已经日落西山,天色渐黑。来到狮泉河镇,已经九点多了,太阳像一个不知疲倦的歌者,热情四溢地引吭高歌,直到十点多才没了声息。黑夜彻底降临了,高原万籁俱寂了。
早晨七点天渐渐地亮了,于狮泉河我们是匆匆过客,它只是我们在路上安妥身体、饲养睡眠的许多地方之一,但我从内心里就想利用有限如氧气的时间,好好地看看它,这与我们一路历尽艰辛来到这儿无关,也许还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强烈地驱使着我。我出酒店向左走,头顶半个月亮皎洁干净,这真是一个有意思的小城,太阳迟迟不落山,月亮也迟迟不打烊,日月星同辉在同一片天空是一件平常不过的事情。这是一个崭新明亮的小城,我看见的所有建筑都是新的,很少有高楼大厦,它们以白色为主色调,加以藏民族建筑元素,比如勾以绛红边装饰,那些藏式平顶民居,白色、红色和黄色交织的墙体,衬托以一蓝到底的天空,整体色彩明朗轻快。门前道路宽阔,一些地方正在施工建设,脚手架林立,围起了绿色防护网。抬头看到十字路口的天蓝色指示牌上,以汉藏两种文字写着“繁森路”“滨河南路”。“繁森”自然是孔繁森了,他当然是一座精神高地。在这样的地方和高度,没有谁能够像他一样,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和铁骨柔情,将汉字与藏文紧密联系在一起,更将汉族与藏族水乳交融到一起。路上我遇见一位藏族年轻人,问他,你知道孔繁森吗?他答当然知道,这儿还有孔繁森小学呢。末了又补充道,我就是一名教师。时光转眼已过去二十多年,但孔繁森从未被遗忘,他就是阿里高原稀薄如真丝的空气、湛蓝如大海的天空、纯洁如哈达的白云,他的身影定格在了高原的角角落落。
狮泉河镇隶属噶尔县管辖,是阿里地区的首府,也是地区行署所在地。狮泉河水穿镇向西流,当地人习惯将我此刻站的河北叫作“地区”,将河南称为“噶尔县”,它们在行政区划上都属于噶尔县的地盘。有人说狮泉河镇很少有陌生人来,一旦有人来待上三天,整个狮泉河镇的人就都知道了。这儿新建的房屋很多都被辟为商铺和饭馆了,还有一些录像厅、台球厅和夜总会等娱乐场所,仿佛这儿有多么旺盛的消费力和胃口。海拔再高、空气再稀薄也不能没有精神生活。其实这儿就那么两条主要街道,纵横交汇成十字。寒冬来临前,许多开商铺和饭馆的商人,像候鸟一样回到老家或相对温暖的拉萨、日喀则过冬,商铺和饭馆大门紧闭,天气稍稍转暖时他们又回来了。我向右转到河边,红柳粗粗细细的枝条一律向上,像一柄柄弹弓,弹出一树树雀舌似的绿芽,在蓝天下,在阳光照耀下,闪着油亮的光。宽广的河面上经幡从这头到那头,一气纵横到头,这些经幡大概是今年藏历新年挂的,至多不过数月,仍鲜明如新,倒映在水中,清晰如刻,恍若前生。真实与虚构、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只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各种鸥鸟在水上游弋和振翅翩飞,搅乱了倒影,扩开一圈圈涟漪,很快便复原如初了。有些河床水落鹅卵石出,水中央也扯着经幡,鲜艳活泼,吸引风蜂拥吹来,经幡迎风哗哗飘舞,像自水中亭亭生长出的植物。
一个藏族妇女身穿藏袍,面戴口罩,左手攥一串佛珠,身边是一个小女孩,她正送她去上学。她们迎面向我走来,擦肩那一刻,我清楚地看见小女孩没戴口罩,脸上结了痂,厚厚的,像时光的铠甲,如果大着胆子应该能够一片一片地揭下来,这是强烈的阳光将皮肤晒死了,时间长了,越来越厚,越来越硬,是固化的高原红。在我前头,左边一个穿皮夹克的藏族人,右边一个上了年纪的喇嘛,身披绛红色袈裟,两个人边走边小声地交谈,一僧一俗,并肩走在这样安静的早晨,是一件多么平常而美好的事情啊,我油然涌起了感动。两个藏族妇女,正弯腰手持铁锨,在红柳身边挖坑,撒下向日葵籽,这同样是一件多么不起眼但无比美好的事情啊。不出八月,向日葵会垂下花朵的头颅,金黄灿烂,追撵得太阳无处藏身,这片高原在太阳和向日葵的照耀下,金光闪闪,像一个硕大的转经筒,一瞬间掏出了自己内心的黄金,称出了自己沉甸甸的重量……
简默,本名王忠,文学创作一级。现为山东省枣庄市文联专业作家,枣庄市作家协会主席,山东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中国作家》《人民文学》等报刊,入选多种选刊和选本,曾获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冰心散文奖、孙犁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泰山文艺奖(文学创作奖)、山东省文艺精品工程奖等省级以上文学奖项二十多次。著有散文集《活在时光中的灯》、长篇小说《太阳开门》等八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