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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20年第5期|陈楫宝:石佛寺街(节选)

来源:《小说选刊》2020年第5期 |  陈楫宝  2020年05月17日15:45

石佛寺街早就没了寺庙,只留一条老街。街道南北向,也只能南北向,东西两边是湖,街西柳绿湖,街东观音湖。

老街到处黏糊糊的。我蓬乱着头发,趿拉着拖鞋,左右晃荡地走在大街上,不时用手指捏着后背汗湿的衣服往外弹拉一下,腾出透气的缝隙。从北上街走到南下街,从南下街返回北上街,高二暑假,我像一头正处于发情期的公牛,有着无穷的力气和莫名的欲望,无处发泄。

粮 站

在我路过粮站管辖的米厂时,黄毛正沿着凹进去的家属院斜坡爬上来,站在路边,拿着一本杂志,冲着越走越近的我挥舞着,喊着:三毛死了。

他喊叫的声音充满悲伤,这悲伤在燥热的南方伏天,在人迹寥寥的正午街道上,尤显得嘹亮,像一阵热风,漫向老街,令人烦躁。听出来了,三毛离世给他造成的心理伤害,似乎盖过刚刚揭晓的高考失利。

那年夏天,我十七岁,他十八岁,我们在同一所高中读书,他高我一级。其实,三毛离世的消息,传到镇上时,确切说传到黄毛耳朵里时,已经过去七个月,横穿冬春夏,衣服都换了三季。

黄毛大名武必胜,头发其实并不黄,浓发乌黑粗壮。倒霉的高考分数出来后,他擅自跑到县城理发店,染成一头黄发,烫成爆炸头,走路插着裤兜,不时扭动着高瘦的躯体,小幅度摆动颇有节奏感,挺有范儿。从县城回来当晚,妈妈在饭桌上一边掉泪一边数落他,担心这样混下去怎么得了,快混成街上二流子了。

妈妈一口饭都没吃。到晚餐结束,她觉得他已经是二流子了。

爸爸逼着他复读来年再考,武必胜不同意。武必胜说爸爸不也才初中毕业嘛,还当上粮站站长;汽车站站长儿子,还北大毕业呢,前些年还不发配到横岗山一所小学教书……武必胜说得理直气壮。温文尔雅的爸爸抓起拖把杆就要砸他,被母亲拦住。爸爸半个多月不和他说一句话。

武必胜在小镇似乎无人不识,仿佛满街都是他亲戚似的,一路见人点头。武必胜爸爸主政的镇上粮站曾是农民的谷场和卖场,在镇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每逢卖粮季节,老街成了卖粮大道,拖粮的板车、箩担从供销社门口一直排到粮站仓库。谁家与收购员沾亲带故的,价钱也卖高一个等级。小学二年级一个夏天的凌晨,我跟着父亲拖着一板车稻谷去老街粮站交公粮。前三天,母亲在晒场上倒出稻谷,摊薄、摊平进行晾晒,头天晚上把干燥的稻谷装袋,然后半夜我被父亲叫醒,在睡眼惺忪中极不情愿地推着板车上路。到了粮站,就傻眼了,更多的卖粮人比我们更早赶来,排成长长的队伍,从粮站门口绵延到老街。验收、过风车、过秤,父亲卖完粮拿着一纸收据,已是夕阳西下,我们早中饭都没有吃,都饿过头了。当时心里羡慕地想:要是认识粮站的人多好,可以不用排队,不用饿肚子啦。

我认识武必胜时,粮站至高无上的地位已经岌岌可危。贩粮食的人在走村串户了,农户半夜赶去粮站排队卖粮的“壮观”场景不再。

整个暑假,我们都厮混在一起。我骗善良的母亲,今年高二暑假学校不补课啦。整天坐着武必胜的二手嘉陵摩托车,一脚油门从上街跑向下街,又一脚油门从下街返到上街。即使途中突降大雨,我们也不会停下躲雨,依然在雨中跑到老街尽头,一路飘飞着小镇人大惊小怪的呼叫。

如众多乡镇一样,石佛寺街也有混迹市面的年轻“二流子”。一天雨后,他们在上街头老车站堵住我们,扬言哪儿来的两个二愣子,这么“发泡”,想教训一番。他们七八个人围上来,我有些紧张,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坐在摩托车后座上不下来,双手紧紧抓着武必胜的衬衣后摆;武必胜也经验不足,心里发虚,与对方强行对视着,也许很快会颓败下来——他一脚踮地,双手捏着方向盘和操纵杆,一副随时打算启动引擎快跑的姿势。

他们二十多岁,染着黄发,或剃着平头,要不干脆刮光露着青皮,竭力表现出凶神恶煞的样子。其实他们绝大多数是村上的,和我们一样,精力无处宣泄,欲望膨胀,厌恶农活。有所不同的是,他们混迹多年,我们初涉尘世;我们消费自己,他们找他人消费,或被工商交通等部门借用,成为设卡执法收费人员……他们因此被镇上人称之为“二流子”。那次短兵相接,为首的巴掌脸一听手下介绍武必胜是粮站站长儿子,斜着眼盯着我们半晌,把我们看得心里发毛。忽而巴掌脸一笑,露出这个年龄特有的恶作剧般的顽皮,挥挥手说算了,问我们有烟抽不。我们摇头;他问,能否带我兜一圈?武必胜点点头,我就跳下来,换他上去。上下街头一个来回,也就十来分钟光景,巴掌脸一脸满足。他跳下摩托车,跟属下说,我们也得搞一辆摩托车,跑起来风大,过瘾。

他们想拉我们入伙,一听说还是学生,遂放弃。后来这拨二流子散落各地,有的南下深圳打工,有的被派出所治安队招安,有的在县城做点小生意,有的回到村上自我救赎,入党、竞选,混成村干部......

如果有一两天没有见到我,武必胜就骑着摩托车,颠簸两公里乡村小道,从村里一直找到稻田——正值插晚季稻的要紧时候,暑热难耐,我被母亲“押送”到稻田里,弯腰插着秧苗,汗流浃背,每插一株,我就嘟囔一句,这鬼天气,这破农活!身材矮小的母亲以娴熟的插秧动作,在稻田里以退为进,扩大战果,沉默地对抗着大自然的烈日高温。但是,武必胜的到来,让母亲心软了,似乎也找到了放任儿子逃离稻田的理由——母亲二话不说,挥手让我上岸洗掉一身泥泞,换身干净衣服……母亲对住镇上的人赔着笑脸,极尽谦卑——第一次武必胜去我家土房子,母亲抓住一只养了大半年的公鸡,在厨房宰杀了,还煎了四五个鸡蛋,盛情招待镇上来的贵宾。

更多的时间,武必胜带着我吃餐馆,吃得脑满肠肥。从粮站米厂家属院爬坡上去,左手边临街就是一家小饭馆,门口一棵高挺粗壮的梧桐树像一把巨大的伞,繁密的树叶遮住了阳光开辟了树荫,颇为凉快。饭馆老板兼厨师是他的大表哥。中餐或晚餐时间,武必胜经常带着我,钻进餐馆。年过不惑的大表哥端着炒锅,站在冒着火苗的锅台边上,扭头睁着一双翻白的对眼问我们:还是三个菜?我们点点头。还是山药炖排骨?我们点点头。不一会儿,一肉一素一汤,三菜上桌,我们要了两瓶大别山牌冰镇啤酒,一顿海吃,好不畅快。吃饱喝足后,武必胜在账单上签单,然后打着嗝儿拍屁股离开——账单最终应该是丢给他爸爸结账了吧,反正那时武必胜刚出校门,一文不名。不过,那会儿,日子赛神仙,吃香喝辣,一个暑假过完,同学们说我长两个下巴了,至少胖了五斤。

大表哥的佛手山药炖排骨味道棒极啦,横岗山的山药被从泥土里挖出来时五指张开,壮如手掌,因此地古称佛国,山药遂被誉为佛手山药。我怂恿大表哥干脆给店里取一个新招牌,大表哥姓王,就叫“佛手山药王”。当我把这个想法声情并茂地告诉大表哥,他用翻白的对眼看着我,却像看着别的地方,表情漠然。三年后,我从省城回老家带母亲去县城医院看病,从医院出来,就看到对面一个二层楼的饭馆,挂着一个醒目的招牌:佛手山药王。果然是大表哥开的,请了两个厨师,生意红火。他支开厨师亲自给我炒了三个菜,还是当年的一荤一素一汤,照旧有佛手山药炖排骨——原来他还记着呢。菜仍是旧日的美味,我却吃得寡然无味。我去收银台结账,他走过来一把接过收银员递给我的账单,当场撕掉,然后拍着我的肩膀,用力地捏了捏。此时无声胜有声,我控制不住,眼泪瞬间涌满了眼眶——母亲刚刚查出乳腺癌晚期,医生瞒着母亲悄悄告诉了我——把饭馆开在医院门口的大表哥,对进来的食客那些近似的表情洞若观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