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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20年5期|韦俊海:背块土地回家(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0年5期 | 韦俊海  2020年05月18日07:41

站在下午四点钟不到的阳光里,面对林立的高楼大厦石才旺感到厌烦。桂林已经不像他十年前来到时那么稀奇了。尽管有点说不清楚的故事,但他却认为桂林就像一堆发出铜臭的金字塔,谁进得去谁就能捡到金子。

石才旺想,世界也许真的变了。就像他石才旺,十年前闯桂林当包工头,谁能想到他会赚上千万元。

半年前老婆林晓燕就给他来电说她怀孕了,还说她下岗了。老婆说她下岗后很孤独,她很想找事情干。他当时就想过,既然老婆怀孕了又下了岗就应该让她来桂林玩玩,以便使肚子里的孩子在胎教期间适应城市的风光和“铜臭味”。让老婆风风光光地做一回大城市人,哪怕一天也好。如果那样,也许老婆会去做个时髦的发型而重新焕发青春。

真的,如果那样,老婆就真成了城里太太了。

石才旺永远都不会忘记他在老婆那放下的豪言壮语:他说他有钱了,他要把桂林城买下来,买不了桂林城,至少要买一块土地,做当代的“地主”,他要让林晓燕享受拥有土地之后的快感。

事实上,石才旺不是吹牛,他确确实实在市郊的牛奶场附近买下了1300个平方米的土地而且办了建房审批手续。尽管那块地仅有2亩,可那毕竟是他自己的啊。为了拥有那块土地,他至少花了三分之二的积蓄,但他想他是值得的,拥有土地的踏实熨帖可是钞票比不了的。何况这可是桂林城的地。

石才旺还记得那天刚接到妻子林晓燕来电话说她快生孩子了的时候,他一边和老婆通话一边解开裤子在自己的土地上撒尿的情景。他还不无得意地说好在是撒在自己的土地上,如果撒在别人的地盘,也许就被罚款了,至少罚五十元。说出这段故事的时候石才旺觉得十分开心。

那天,石才旺拿到了土地证高兴得弹了起来,像落地的皮球跳了几跳就融入喧嚣的城市之中。他想,土地证拿到了,老婆又快生孩子了,现在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立刻回柳城,把土地证交给老婆,兑现他的诺言。

石才旺打开一个黑色的皮箱,然后,把地契放到箱底。他想,这本地契从现在起就象征了他石才旺的身份和身价。尽管区区2亩土地不能和大地主刘文彩相比,可他觉得自己也算是一个地主了。2亩土地可以建设一个小型工厂,或是建个福利院幼儿园什么的。想着想着,他决定建一个幼儿园,让城市里的孩子们到他幼儿园来,把老婆接到幼儿园当老板,这样一来,也有利于自己的孩子成长。

想到这,石才旺高兴起来,提起那只黑色的皮箱,直奔火车站。他知道只要回到家,第一个动作是热烈地拥抱老婆,亲亲老婆肚子里的孩子。然后再向她宣布,他石才旺把一块足有2亩重的土地背回家来了!再然后就将那张拥有2亩土地的地契交给老婆。

火车缓缓地驶出桂林车站不久,石才旺就呼呼地睡着了。

他看到自己站在自家的门口,被一张粉红色的硬皮纸吸引住了。那张粉红色的硬皮纸有手掌那么大,估计是从32开书本上撕下来然后写上字贴在门楣上的。石才旺将硬皮纸扯下来,只见上面写有两行字:

我知道你老婆在哪里。等朵朵回家后它会带你去找她。

地主

石才旺感到莫名其妙。他望着那张奇怪的纸条,摸不清是谁的手迹。他只是想知道落款是“地主”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为什么地主不直接告诉他?为什么要等到朵朵回家才带他去找?朵朵可不是人而是他家的老母狗哎,是谁要这样愚弄他?

石才旺脑海闪过一连串的问题,觉得只要有这么一张字条,老婆迟早要找回来的。

可恨的是“地主”这个落款真的吓人。他越想越觉得玄乎。

石才旺找到隔壁家的牛二打听老婆的去向,牛二看到那张字条,先是惊愕,接着说这他妈的“地主”真不够朋友,为什么要玩这把戏?石才旺没打听到任何蛛丝马迹,看来牛二真的什么也不懂。

他在牛二家喝得酩酊大醉,清醒的时候是在晚上九时左右。

石才旺看见朵朵在床前伸长舌头舔着他吐出来的污秽,再望望四周才清楚地认识到:他躺在他自家的床上。他努力挪了挪身子,试图坐起来但感觉自己的身体软得像根猪大肠,怎样也捋不直。

朵朵见主人挪动了身体高兴地扑到床上,伸出血红的舌头舔着主人的脸颊。石才旺开始还觉得头脑昏昏沉沉的,被朵朵湿润柔软的舌头一舔,恍惚中觉得林晓燕就在他身前。

石才旺渐渐清醒了。他把朵朵抱在怀里说,朵朵,快告诉我,妈咪到哪里去了?

朵朵从鼻孔里发出几声柔和的声音,有点像孩子的笑声。

石才旺听不懂朵朵在说什么。石才旺也不知道朵朵从什么地方回来要带他到什么地方去。门楣上的字条交待他等朵朵回家带他去找老婆的,所以,他望着朵朵,朵朵仰起头也含情脉脉般地望着他。

朵朵用它那只嗅觉敏感的鼻子闻了闻石才旺的脖颈,喉咙里仅发出一个声音:我知道你老婆在哪里。于是,石才旺跟着朵朵出门了。

早晨刚下了一阵雨,天马上晴朗起来。太阳从阴霾的天宇中露了出来,像蛋黄一样,十分可爱。石才旺跟着朵朵的屁股后走了十里地,他感觉他们已经远离城市走向荒野。石才旺几次找着地方坐下来休息都被朵朵用嘴巴咬着裤管拉向前。由于寻妻心切,他只好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跟着朵朵在山道上前进。

人和狗在山道上又走了近十里地,来到一岔路口,有一棵大榕树。石才旺背靠大榕树看看天上火辣辣的太阳。他感到很累,口干舌燥,忧心忡忡。

石才旺终于瘫倒在石板上,仰面朝天。他的目光在绿荫中毫无目的地扫描着,无意中,突然发现大榕树的身体上贴着一张粉红色的纸条,跟贴在自家门楣上的那张完全一样。他惊奇地将纸条扯下来,上面写着:

我知道你老婆在哪里,你沿着这条山路往前走十里到马鞍镇,找镇里邮差住宿的客栈便能知道你老婆在哪里。

地主

石才旺看着这张字条就像又看见了老婆的笑脸,他的目光在字条里扫瞄一遍就像在老婆林晓燕裸露的身上过了一遍。

石才旺发现字条背面的糨糊粘糊糊地还没有干透。石才旺觉得贴字条的人一定在附近,于是朝四下看了看,没有发现一条人影。

石才旺吼起嗓门叫喊,喂,有人吗?喂!

尽管石才旺像只母老虎一样吼得地动山摇,可四处却无人搭理。

石才旺又吼起嗓门叫道,喂!你这个地主,你给我滚出来!我老婆在哪里?仍然无人回应。石才旺这时才觉得惧怕起来。至少他觉得这个游戏规则不地道。

他觉得他有可能被愚弄了。真是糟糕透顶。

朵朵汪汪不停地吠了起来。

石才旺按照地主的留言条去找老婆,他是在天黑的时候到马鞍镇的。

马鞍镇在夜幕中显得格外孤独。小镇四面环山,聚集在凹形中间的房屋犹如火盆里堆砌的方炭,零零星星地发出昏黄的光亮。石才旺看着这个约有百户人家的小镇,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找字条里的客栈。这时已是掌灯时分,家家窗口都透出诱人的光芒。

镇里的狗吠声很杂也很凶,不喜欢陌生人似的。

石才旺站在马鞍镇的大街上犹豫着。他想,老婆怎么能到这鬼地方来呢?这马鞍镇自古以来只出了两种人,一种是土匪,另一种就是地主恶霸。听说刘文彩的爷爷的爷爷就是从这马鞍镇走出去的。老婆林晓燕怎么能到这鬼地方来了呢?

石才旺想,老婆会不会是被绑架了。

他作了个假设:假设他老婆真的被绑架了,凶手为了能得到一笔更可观的绑票款,把他石才旺引到这鬼地方来,好让他入网就擒。然后再放他石才旺的血。

石才旺愈想愈觉得糟糕,但他没有勇气再往下想,只觉得老婆林晓燕手上最多只有十万。之所以这样肯定,那是因为石才旺在十天前才把那钱电汇给了她。

石才旺真的不敢再想下去。直到他的裤子被朵朵咬着并朝小镇中游动而去的时候,他才觉得跟着朵朵走一定没错。

朵朵喘着粗气在石才旺的前方带路。他们走过铺满鹅卵石的街巷,街巷很窄,两边的房屋显得拥挤,零星的店铺里偶尔有一两声吆喝,只听见杂货铺里的老板对石才旺说,先生,我店有上等蛇皮和猎货,请进来看看。还没待石才旺反应过来,另一铺面的老板高吆道,先生请进,新鲜的红烧羊肉,油爆黑蚂蚁,烤蜂蛹。价格便宜,要不要尝尝鲜。石才旺听到老板娘的叫声,抬头往店里望去,有几个人围着桌子猜码划拳。

划拳者说,听说了吗?六坡村来了个大地主。

听说了,那是个憨地主。

石才旺听到划拳者的对话,有点好奇地站在那里,很想打听有关地主的消息。可人家老板娘笑容可掬地迎了出来。

老板娘一身的肉香味扑鼻而来。石才旺还真的闻出店里的肉香来,那扑鼻的香味顿时使石才旺的肚子奏出了音乐,发出咕噜的响声。石才旺才想起他一直没有吃东西,以致肚子饿得肠打绞。

石才旺很想在那家所谓的饭店前停留下来,进去砍它两斤羊肉一斤米酒喝个痛快。可犹豫之时,一条黑影像他老婆一样在他的眼前晃动着。

石才旺的眼睛好像手电筒的光速一样摇向黑影,摇向街巷的尽头。

他定下神来看了看,觉得那是一种幻觉,至少是一种因想见老婆而产生的幻觉。他知道他不能停步,要紧跟朵朵嗅出老婆的住处。

石才旺一直往前走着,石板路被踩得咚咚响。街巷两边不时有人拿着草药给他示意,说大哥,祖传秘方“壮阳草”,山里特制。专治阳萎早泄,十分钟见效。石才旺只是礼貌性地点点头,不理店主的话头,紧跟着朵朵的屁股往前走去。

朵朵吠了几声就十分熟稔地跑进一家泥墙围绕的院子。院子有篮球场那么大,院子里面有一排瓦房,看起来好像是教室,教室旁边有一栋楼房。从楼房里发出的灯光,他断定楼房的主人一定很富有。当然,他首先考虑的是自己的老婆林晓燕,她是否就在里面?

正当石才旺站在院子里犹豫时,楼房里有一老女人迎了出来说是石老板吧,请进来。

石才旺抬眼看清眼前的女人约么五十来岁,丰乳肥臀颇有几分姿色。石才旺对那个女人说,我老婆呢,她为什么不来接我?

肥臀女人笑笑说,你真的是石老板了。你莫急嘛,先进屋吃完饭喝完酒洗完澡我再告诉你。

石才旺跟着肥臀女人进门,看见大厅里摆放一台十八寸的彩色电视机,电视机旁坐着两个男人津津乐道地盯着电视里那色彩并不十分稳定的画面。女人抬手给石才旺介绍说,这位是乡里的邮差老陈,我们都叫他陈伯。这位是我的老公姓钟,就叫钟师父吧。我们这里是邮差往来的接待站,条件不好,石老板将就将就。

石才旺礼貌地和陈伯打完招呼又与钟师父点头致意,便随女人上楼看房去了。

想老婆心切的石才旺急于问肥臀女人,他说如果不把他老婆的消息告诉他,他就骂人了。

女人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粉红色的纸递给石才旺,说自己看吧。

石才旺看见那张粉红色的纸条,他的心凉了半截,这已经是他回柳城后见到的第三张字条了。他不想知道上面写什么,他也不想再玩这个累死人的游戏。甚至他觉得老婆林晓燕太不像话了,怎么能跟老公开这种玩笑?

石才旺皱起脸上的肉,伤心得直想哭。他想,如果林晓燕手头上没有他给的十万元,她会失踪吗?她林晓燕拿了钱做什么去了?是赌输了或是被绑架了,还是拿着钱去投资了?他还排除不了任何一种可能。

石才旺在沮丧中感到困乏。他伸出双臂张开大口哈了一口长长的气,说大嫂,你知道我老婆在哪里,你直接告诉我不就得了,何必让我看字条去玩什么游戏?

被称大嫂的女人说,我也不知道你老婆在哪里,大约是半个小时前有个男人留下这张字条说有个姓石的男人和一只狗来住宿时,请将字条交给石老板。那个男人交待完之后将这张字条交给我并给我二十块钱,叫我务必将字条交给你,然后就走了。

石才旺从座位上弹了起来说那个男人个子怎么样?多大的年纪?

女人说男人三十左右,小平头,有撮胡子,一米七不到的个头,估计还在镇上。

石才旺觉得女人说的男人好像一直在他身边和他耍戏。他到底是谁?

石才旺从大嫂手中接过那张粉红色的字条上写着:

我知道你老婆在哪里。请跟邮差到六坡村。

地主

石才旺骂道,我操你妈的地主,你躲在哪里?你出来,你为什么不出来?

自从地主的字条出现后,石才旺的内心深处出现了一个黑洞洞的令人绝望的隧道。石才旺失去老婆寻找老婆的痛苦压得他像等死的囚犯一样耷拉着脑袋望着那深邃又神秘的洞口。他有点恐惧,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但他也累得浑身像散了架,两条腿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

石才旺没想到寻找老婆成了一件十分麻烦的事情。他后悔,为什么没叫牛二一起来?自己一个人多么独单,幸好身边有朵朵跟着。朵朵通人性,还可防身。人们常说一狗当三汉。石才旺想起朵朵,便叫了几声朵朵,朵朵在屋外汪汪地回应。

石才旺起床披衣,叫朵朵进门朵朵就是不肯进屋,他知道朵朵一定是为了保护他而守在门外。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狗是忠臣”吧。

石才旺蹲下来伸手摸了摸朵朵的头,朵朵很乖巧地伸出舌头舔着石才旺的手。它卧在石才旺的身边,紧紧地和主人挨在一起。石才旺说,朵朵,你的嗅觉比人灵敏得多,你比任何动物都通人性。你能告诉我一个人吗?你说我的老婆在哪里?你看没看见她的肚子鼓了起来?你嗅不嗅得出我老婆的肚子里有孩子?

朵朵舔了舔石才旺的手同时张开了它的喉咙,哼哼一阵,石才旺听不懂朵朵在说什么,但他知道朵朵一定听懂他的话。

就在这时,有个人影从走廊的尽头走过来。朵朵对着黑影汪汪直叫,立马引得街巷上的很多只狗也跟着狂吠不息。

那个黑影咳嗽了几声,好像并不惧怕朵朵似的。那人说怎么不叫你的狗停止吼叫?刚才你不是还跟狗说话吗,怎么现在不说了?

石才旺从声音里听出来人是邮差陈伯,便迎了上去说睡不着,起来跟狗聊聊天,打扰你老人家了,很对不起。

陈伯笑笑说,天都亮了,我有早起的习惯。石才旺听陈伯这么一说才知道天亮了。他望见窗外的天空犹如飘散在炉膛里并即将熄灭的火苗,发出蓝色的光。各家的公鸡咯咯哒地飞散在街巷的鹅卵石上。

石才旺同陈伯下得楼来,在院子里散步。此时的石才旺才看清了院子里的学校。从学校的升旗杆和校园的设施来判断那肯定是一间乡村小学。石才旺打着呵欠的时候,陈伯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老弟,往后你可不要像今早这样跟狗说话了。说不定哪一天狗死了,老弟你就变成哑巴了。据我所知,哑巴都养有一只会说话的狗,说着露出一口黄玉米粒般的牙齿笑了起来。陈伯不笑还好些,一笑起来就好像猩猩一样恐怖。笑过他又说,我上年纪了,喜欢劝劝别人,说的不对请不要放在心上,就当我瞎说得了。

石才旺拱手说哪里哪里,你陈伯人老心春,一语值千金呐,小弟我受益匪浅,佩服。

陈伯笑笑说哪里话。你老弟真会开玩笑。说话间陈伯问着石才旺说,老弟好像心事重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