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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沙、鹤山、一江水

来源:文学报 | 何大草  2020年05月16日09:31

古码头的重逢与告别,论气氛,该还比车站、飞机场更有感染力。

金沙江和岷江在宜宾合江门交汇,正式称长江,继续东去,出川后,流入重庆江津区。江津,即江之渡口。渡口很多,其中一个,叫做白沙古镇。

合江门到白沙,陆路180公里,老捷达约需3小时。车轮滑下最后一段坡道时,我头一眼望见的是长江,它高出地平线,像悬在半空中,下边是一长溜高高低低的房顶。这自然是错觉。但,何以会有错觉呢?还没想明白,车已经进镇了。

镇子沿山坡而建,房屋拥挤、错落,老街旧旧的,旧而不古。是个星期二下午,不冷不热,店铺都开了张,没多少生意,几个老板、伙计在瞌睡。街道很干净,行道树下,不少人趿了拖鞋,喝茶、打牌。一个老妇用背篼背着小孙儿在信步,小孙儿看街景,她闲闲地走。镇上的建筑,很像1980年代的重庆,而氛围,则颇似成都的懒散,烟火气十足,然而不喧闹。

站在街口,无需踮脚,一眼就能看见长江水。

江边有码头,停泊着船只。还有一个车站,也停着几辆老派的公交车,像是跑累了,歇口气。

我之对白沙有兴趣,一半是由于台静农。抗战中,台静农举家迁入西南大后方,客居于白沙,住江边柳马冈一栋租来的别墅小洋楼。白沙有一所国立女子师范学院,他就在那儿执教。

那时候,陈独秀也居住在江津。台静农父子邀他来白沙聚,他就独自坐了三小时的船,到了台家做客。陈独秀出狱还不久,且年近花甲,但据台静农回忆,他谈笑自若,举止从容,像老儒或有道之士,有时目光射人,则令人想像到《新青年》时代文章的叱咤锋利。

台静农长于书法,也知道陈独秀书法功底深厚,就备了纸笔,请他写字。他以行草写了一幅四尺立轴,体势雄健浑成。还写了一副对联:坐起忽惊诗在眼,醉归每见月沉楼。

而题款,陈称台父为“丈”,称台为“兄”,其实,他还大台父三岁。五十多年后,台静农把这件事写进了《酒旗风暖少年狂——忆陈独秀先生》,感慨道:“这是传统的老辈风范。”

陈独秀于1938年8月流寓江津,最后的岁月,是在江津鹤山坪的石墙院度过的。从白沙开车过去,路程约40公里。最后有一段很长的山道,曲曲折折,越走越荒,让人内心也随之荒了起来,且疑心导航出了问题,走错了。终于听见人声喧哗,看见几辆大巴,才略感回暖,继而又有点像做梦。

这儿已辟为很大的教育基地,有现代化的游客中心,广场,草坪,花木茂盛。还有国营单位的员工统一着装,展开红旗,合影留念。与刚才那段荒凉路途相比,可谓是气象一新。

所谓旧居,原为清朝光绪年间贡士杨鲁丞的故居,自1939年起,陈独秀寓居于此宅的东厢房,直到病逝。四合院布局,占地面积17500平方米。这是全国保存最完好的陈独秀生前居住地,重庆市级文物保护单位,国家AAAA级旅游景区。

不过,旧居经过翻修,已成为陈独秀的生平纪念馆。从一间房子,进入另一间房子,通过布置的展品,可以浏览他的一生,却对旧居的原貌看不大真切。还好,保留完整的,有一间卧室,十分寒素,昏晦。此地冬天阴冷,夏日酷暑,他晚年衰病,要熬过来,不是易事。而要去江津、重庆,也会比较艰难。而他竟在这儿,写了一本《小学识字教本》。还在跟台静农的通信中,议论书法。沈尹默是书法大师,也是台静农的老师,陈独秀在信中写到:“尹默字素来工力甚深,非眼面朋友所可及,然其字外无字,视三十年前无大异也。”话似乎委婉,却藏不住指点江山的自负。

墙上有他先后三位夫人的照片,高晓岚、高君曼、潘兰珍,前两位是同父异母的姐妹,潘则是给陈送终的人。三位夫人都不长寿,逝年分别为54岁、45岁、41岁。陈独秀则享年64岁,以今天来看,也属盛年早逝。据说,他是在1942年5月中,喝了泡制的蚕豆花茶水,而蚕豆花已经发霉,引发疾病,于27日晚间去世。29日,《江津日报》报道了这一消息,称他为“一代人杰”。死因是“胃炎与脑充血齐发,医药罔效,溘然长逝”。

他为什么要喝蚕豆花茶水呢?据说这是医生推荐的偏方,可治高血压。我童年在川西乡下生活过,蚕豆花春末开满田野,紫色大瓣,包裹着雪白小瓣,上边有个瞳仁一样的黑斑点。小孩子常把蚕豆叶放在嘴唇上不停地咂,直到咂成一只气泡泡。谁晓得,蚕豆花可以治病,也可以致命,真是可叹。

我对白沙的另一半兴趣,则来自于萧红。

1938年11月初,萧红怀着身孕,坐船从重庆到达白沙,住进朋友白朗的家里。后来,她在白沙的小医院里顺利生下一个男婴,又白又胖,据说酷似萧军。但过了三天,白朗去探望,萧红却平静地告诉白朗,孩子头天夜里抽风死了。季红真在《萧红全传》中较为详细地叙述了这件事,称之为:“萧红生活史上的又一个谜。”白朗要去找大夫理论,但萧红死活阻拦不让找大夫。白朗也并没有看见死婴。那么,似乎还有另一种可能性,婴儿根本没有死,萧红偷偷送人了。

这个婴儿,是她和萧军的,而此时她的丈夫却是端木蕻良。

1938年3月,她在西安时发现怀孕,曾找医生堕胎,但没有成功。她和萧军的感情已经破裂,她可能不想留下孩子。如果婴儿的确没有死,把他送了人,似乎也是符合萧红的性格。此前有过一回,即1932年7月的哈尔滨,萧红肚子里怀着汪恩甲的孩子,和萧军热恋了。8月,生下一个女婴,很快就送给了别人,随即,和萧军开始了新的生活。

1933年5月,萧红发表了《弃儿》,这可能是她的小说处女作,有很浓的自传性。女主人公芹,怀着王先生的孩子,被抛弃在旅馆。她爱上了文艺青年蓓力。孩子出生后,芹将她送给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但就连那女人也说:“谁的孩子,谁也舍不得,我不能做这母子两离的事。”芹却说:“我舍得,小孩子没有用处,你把她抱去吧!”蓓力来了,芹带着刚强的沉毅告诉他:“这回我们没有挂碍了……当前的问题就是住院费。”蓓力握紧芹的手,心想:“芹是个时代的女人,真想得开。一定是我将来忠实的伙伴!”他的血在沸腾。

文字是坚定、激昂的,但今天来读,却似乎充满了嘲讽或自嘲。

萧红是有爱的,我愿意相信,是贫穷让萧红失去了做母亲的机会。

萧红和张爱玲,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杰出的两个女作家。张爱玲也曾经在纽约打胎。她的自传体小说《小团圆》里,描写了抽水马桶中的四个月的男胎,恐怖到极点的一刹那,她扳动机钮,他在波涛汹涌中消失了。岂止恐怖,简直血腥。虽然张爱玲不言痛悔,但这血腥的一笔,就是没有愈合的伤口。何以如此呢?可能还是贫穷吧。

季红真在《萧红全传》中写到,萧红生产前,曾对白朗说:“贫穷的生活我厌倦了,我将尽量去追求享乐。”

萧红在香港病逝时,年仅31岁。倘若她的儿子还活着,该有82岁了。82岁,在今天较平常,还不算古稀。

我走在白沙的街上,会不自觉用眼睛搜寻80岁以上的老头子,尤其是有一张异乡人面孔的人。虽然这种想法近于可笑,但还是忍不住。

还真让我发现了一个。在一家小诊所外边的长椅上,三个老人在歇息,一个老太太打望,一个老太太纳鞋底,而一个老大爷则极为魁梧,戴凉草帽,翘二郎腿,拄杖沉思。他的裤子白底起小斑点,衬衣有红色小格子,袖子挽得老高,像倦游一生刚归来不久,又像一个在此客居了多年的他乡人。我悄悄把他拍下来,画成了一幅画。

台静农在另一篇《谈酒》的文章中写到,1938年秋他初到白沙时,看见酒店里堆着许多瓦罐子,不知为何物。后来才晓得,是酒,名曰杂酒:“将高粱等原料装在瓦罐里,用纸密封,再涂上石灰,待其发酵成酒。宴会时,酒罐置席旁茶几上,罐下设微火,罐中植一笔管粗的竹筒,客更次离席走三五步,俯下身子,就竹筒吸饮。”而味道呢?他说:“富有原始味。”

原始味是什么味?我大为好奇。他又说,杂酒并非白沙当地土酿,而是苗人传来的。这就更有意思了。

我在白沙逛了半圈,也没有找到杂酒,却看见几块路牌,上边均标示了一个有意思的地名:朝天咀码头。另有几处,则写成:朝天嘴码头。其实都是它。

念中小学时,我常把嘴写成咀,老师说,写错了,扣一分。今天,我特地又查了现代汉语词典,上边说,嘴俗作咀,多用于地名,譬如:尖沙咀(在香港)。我就用笔补了几个字:朝天咀(在白沙)。

既然是码头,顺着水走,很容易就到了朝天咀。

这是一座明代古码头,很有年头了,眼下正在维修中。搭了棚架,工人戴了安全帽在施工,木板、铁管、石料上下搬运着。路,挤成了一条缝,但路边桐树下,依然坐满了喝茶、打牌、下棋的男人,忙和闲,相映成趣。略为遗憾的是,看不大清楚码头的面目了。

但石梯坎是清晰可见的,长长的、宽宽的,自上而下,伸进长江中,相当有气势,好一派古风。这跟几十年前重庆朝天门大码头很相似,只是块头小了些。1938年,台静农、陈独秀、萧红……就是从朝天咀登岸,走进白沙古镇的。古码头的重逢与告别,论气氛,该还比车站、飞机场更有感染力。

码头入口处,坐了位年约60岁的大姐在织毛衣,左臂戴着红袖套,上边有两个金黄色大字:执勤。

我就请教问大姐,执勤是为了防小偷吗?大姐说,小偷是要防的,但施工现场,主要还是为了防事故。长江是禁渔期,钓鱼的、网鱼的,也要管一管。

我又问,抗战时期,白沙来了很多文化人……你晓得萧红吗?她在白沙生了个儿子,据说是死了。大姐毫不迟疑,说,晓得啊。

那你晓得陈独秀、台静农吗?晓得啊,她顺口又报了一串名字,把我听傻了。我问,你咋晓得这么多?大姐说,好多电影、电视剧都在白沙拍,讲的就是抗战时期的故事。

我说你跟剧组有接触没有呢?大姐说,当然有接触,我就在里边当群众演员嘛。

我把大姐细看了一下。她头发整洁,画了眉,眼线明显,还戴了细细的金项链,金耳环,干净,精悍,而又和气、健谈。我就请她聊聊当群众演员的经历。

她说自己从前是工人,退休在家。居委会通知有剧组来了,她就去面试,很容易就通过了。演一天的工资是100元,层层抽了之后,能拿到四十几元。剧组管早饭、午饭,晚饭就没有了,再晚,你也得回家吃。

演戏,难不难?

群众演员,有啥难的呢。剧组统一发衣服,旧社会那种妈妈服,有一股臭味,不晓得多久没有洗过了。演逃难的戏,导演喊跑!我们就必须跑,跑得汗流浃背,又累又饿。还有一回导演喊,哭!我们怎么都哭不出来。导演就让化妆师把我们抹成了大花脸,哈哈哈。有天我在电视里看到自己了,好丑哦。还有一回,一连拍了七八天,实在太累了,自那后,再也不去了。现在执勤,每天挣钱跟当群众演员差不多,活路嘛,就轻松得多了。

我很同意大姐的话,还替她补充了一句:而且还可以织毛衣。

大姐呵呵笑。长江风平浪静,让人想起萧红的一段文字:“河上有船,但是不很多,有的往东去了,有的往西去了。也有的划到河的对岸去的,河的对岸似乎没有人家……我想将来是不是我也可以到那没有人的地方去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