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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绿江》2020年第5期|李铭:飘满秋风的夜

来源:《鸭绿江》2020年第5期 | 李铭   2020年05月15日08:32

露水镇的旺生在城里的建筑队抹灰,从十楼的脚手架上大头朝下摔了下去。硕大一颗脑袋摔进了脖腔子里,抠不出来,也实在是没有办法矫正。大夫说要想把旺生的脑袋复原,需要很贵的一笔手术费。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就是恢复到了原来的位置,旺生也是死的了。老板就把藏猫猫一样的旺生送进火葬场,打算按照一坨一块给火化了。春嫂坚持要看旺生最后一眼,这一看不要紧,春嫂当场就昏死过去了。

春嫂那年二十四岁,女儿小盼才两岁。等春嫂醒过来的时候,男人旺生已经变成了骨灰。那时候乡下开始实行火化,但是骨灰可以装进棺椁。政府要求火化是为了少占耕地,滑稽的是只执行了一个开头。尸体确实火化了,坟头还是照旧要在土地上埋起来。

在露水镇,旺生家是大家族。操办的丧事不用春嫂操心,春嫂醒过来的任务只有一个:放开了喉咙去哭。

露水镇的人们喜欢看谁家死人的哭。在露水镇,哭是一种庄严的仪式,哭是一场隆重的盛会,哭是对逝者最好的哀思。哭得悲切、哭得肝肠寸断才是露水镇最值得津津乐道的事情。不哭不行,那简直是整个家族的耻辱。所以,你能哭也好,不能哭也罢,操办丧事的几天里,是必须哭的。想想也是,人是哭着来的,那就得哭着被人送走。有始有终,才是人生。

露水镇的阴阳先生掐指一算,旺生是横死,死的日子不好,火化以后需要放三天才适宜出殡。露水镇的人们奔走相告,快速传播这悲伤的消息。灵棚搭起,春嫂的哭声响彻了露水镇的云天。

春嫂号哭的三天,是露水镇全镇最悲伤的三天。旺生就是一个普通的瓦工。瓦工分为抹灰和砌砖两个工种。旺生只会抹灰,灰板子“唰唰”一响,墙面就被抹得溜平。上水平尺一量,旺生抹过的墙面误差不会超过零点二。当初春嫂就是在建筑队看中旺生这抹灰的手艺,老爹也觉得闺女跟了旺生这个手艺人,可以衣食无忧。谁知道这晴天里一声霹雳,小日子刚刚过得富裕起来,旺生却成了短命的鬼。

露水镇的人都放下家里的事情,去旺生家吊唁,去听春嫂的哭。露水镇的人们愿意沉浸在别人家的故事里,喜怒哀乐都喜欢分享。旺生的死在露水镇与民同悲三天,要吃三天的流水席。白天有人在,晚上也有好事的人跟着守着熬着听着。孩子们不懂事,但是流水席对他们来说很有吸引力。还有春嫂悲悲戚戚的哭声,也叫他们备感兴奋。是啊,在露水镇,要不是死人停棺三天,有谁能够连续哭上三天三夜呢。

普普通通的旺生在这三天里变成了当仁不让的主角。旺生的黑白大照片摆在灵桌前供人们瞻仰。他使用过的大灰板子和灰抹子也摆在棺材前,那是他引以为傲的装备,此刻已经定格,静静地看着露水镇的人们挤满了院子。

起初露水镇的人们对春嫂的哭不抱有特别大的期望。春嫂一个柔弱女人,哭着哭着也就没劲了。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春嫂越哭越渐入佳境,哭到第二天的时候,人们震惊之余开始刮目相看了。哭到第三天的时候,春嫂的哭变成了唱,唱也化为了哭。哭哭唱唱,唱唱哭哭,哭唱结合,唱哭相融,春嫂彻底把露水镇的人们征服了。

露水镇几个年轻的后生甚至在春嫂哭到第三天的时候深深爱上了她。

春嫂有一副好嗓子,三天三夜嗓子没倒,哭声还是很嘹亮。最为关键的是,春嫂的哭不是干哭。春嫂在哭了一天以后逐渐找到了哭的技巧。春嫂边数落边哭,边唱边哭,这样的效果最佳。春嫂的命挺苦,五岁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爹抚养她,到了十岁爹就给她找了后妈。后妈生了三个娃,春嫂在家里变成了干活儿的丫鬟。读书不多,上学要带着弟弟妹妹,放学要去打猪草干活儿,直到结婚成家。旺生对春嫂不错,知冷知热,春嫂刚刚品尝到幸福的滋味,旺生就狠心撒手人寰……

这一桩桩一件件往事历历在目,春嫂数落着唱一遍正好是三夜三天。旺生出殡的时候,露水镇的人们都来送行。不为别的,就为了春嫂哭得到位,哭出了最高境界。露水镇几个年长经历事情多的老人家私下评价说,春嫂的这一哭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春嫂哭夫的佳话会在未来很多年里被人传颂。

旺生出殡前还有一个小插曲。

春嫂的哭在露水镇迅速被人传播,连贪吃流水席的孩子们都被吸引住了目光,何况露水镇这些对别人家的事情特别关心的大人们。很多本来打算不一直守在旺生家的人家也临时改变了主意,他们要去送旺生最后一程。可以说,听春嫂的哭变成了一件必不可少的大事。就连路过露水镇的路人也被春嫂的哭吸引,或是驻足打听一番,唏嘘一番;或是在旺生家门外站一站,感慨一番。

有心软的还买了一刀黄纸,进门吊纸表示慰问。

春嫂哭到第三天的午间,路过一个老头进门吊了纸。低头看看跪在地上谢礼的春嫂,老头丢给春嫂一张纸条,说了一句话。

老头说,有为难之处记得来找我。

春嫂揣了那张纸条,开始没看,忘了好长时间。后来遇到难处,突然想起了这件事情。于是掏出来那张纸条,纸条已经在衣兜里揉搓得皱皱巴巴,纸条上写着的是一个地址,那是老头的家。

三天过后,日子恢复了平静。旺生就像一块石头,旺生的死就像一块投进露水河的石头,啪嗒一声落入露水河,然后激起一圈一圈的涟漪。很快,那涟漪就扩散开去,直到被宽宽的河面吞噬得没有了踪影。

也难怪,死人是死了,活人的生活还要继续。

等待春嫂的还有更为严酷的现实。女儿小盼才两岁,春嫂必须面对。旺生的死,老板补偿了十五万,这笔卖命钱是不少,可是春嫂没有这笔钱的支配权。

旺生家哥儿四个,旺生排行老二。公公婆婆都还健在。他们根本不征求春嫂的意见,就私自商量决定了这笔钱的用处。旺生早亡,不能继续尽孝,拿出五万块钱给公公婆婆当养老钱。

春嫂心里是反对这五万块钱的分配。可是春嫂沉浸在悲伤当中,人都已经死了,钱对春嫂来说似乎没有什么意义,但日子一旦恢复了平静,这钱就变得有意义起来。春嫂后悔没有去争辩这五万块钱的分配。哥儿四个凭什么叫旺生拿出五万的卖命钱养老呢?老人又不是旺生一个人养的,退一万步说,就是旺生拿出了五万块钱养老,那其他一个哥哥两个弟弟呢,他们为什么不拿出五万块钱来?要是都拿出五万块养老钱放在公公婆婆这儿,还算一碗水端平显得公平公正。

旺生的家人们继续他们的分配计划。

从剩下的十万块钱里再拿出来五万,这五万是给女儿小盼的。这笔钱是供小盼上学的钱,专款专用,别人不能挪为他用。这个春嫂点头同意了。

还有最后一笔钱五万块,这笔钱理应归春嫂的。但是分配的时候出现了一个附加条件。全家人的意见是春嫂拿这五万块钱,必须改嫁给旺生的大哥旺泉。这五万块钱可以装修一下新房,置办一些结婚用的物品,春嫂一听断然拒绝。

大伯哥旺泉在露水镇是一个浪荡公子,吃喝嫖赌样样都好。旺泉是开小公交车的,跑露水镇到县城的线路。手上有俩活泛钱,就开始到处拈花惹草。大嫂性子烈,受不了这个。两口子因为这事没少干仗。大嫂活着的时候跟春嫂关系好,有啥话都跟春嫂说。

大伯哥旺泉很变态,大嫂说凡是跟旺泉睡过的女人,旺泉都要剪下女人身下的一撮毛毛留作纪念。大嫂后来发现了一个化妆盒,里面有很多根毛毛。大嫂人就变得歇斯底里精神不正常了,没多久跌入露水河溺水身亡。春嫂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怀疑大嫂的死。大嫂那么谨慎小心的一个人,怎么会自己失足跌入露水河呢?

还有,大嫂坟土未干,大伯哥的屋里就有了女人的笑声。因为两家住着近,春嫂是能够看见的。春嫂就跟旺生说了这事,旺生说,姐俩做媳妇——各顾各。旺生不管,公公婆婆睁一眼闭一眼也不管,春嫂一个兄弟媳妇自然也就装作看不见听不到。

旺生走了以后,大伯哥旺泉突然变得温顺起来。旺泉开始对小盼好。上镇上的大集给小盼扯了花布,要春嫂给小盼做裙子。还买了饼干糖果哄小盼开心。春嫂开始也没有多想,旺泉跟旺生毕竟是一奶同胞,关心一下没爹的小盼也是理所应当。

可是渐渐地,春嫂发现不对。大伯哥旺泉瞅自己的眼神不对劲,多了其他的内容。直到公公婆婆开会说了分钱的附加条件,春嫂才彻底明白过来:大伯哥旺泉这是想跟自己凑合到一起过日子。

这样的先例在露水镇不是一个了。许美静的男人得病走了,就改嫁给了小叔子,如今生了三个娃。冬梅的男人出了车祸,不死不活一直昏迷不醒,冬梅的大伯哥就卷了行李卷过来照顾一家老小,天长日久就跟冬梅过上了日子。最为奇葩的是有一天晚上冬梅跟大伯哥亲热的时候,冬梅的男人突然破口大骂苏醒了过来,这事一度在露水镇成为焦点新闻。

春嫂打心眼里瞧不上大伯哥旺泉。旺生刚走,春嫂的内心还容不下别的男人。对于旺生家人的安排,春嫂不从。

这件事使得春嫂跟旺生一家的关系变得紧张起来。公公婆婆不高兴,他们觉得这样的安排最为合理了。旺泉和春嫂走到一起过日子,不但家庭没散板,还团结起来了。最为关键的是俩人就是再要孩子,也不会亏待了旺生的孩子小盼。春嫂哭笑不得,这件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自己不讲道理、不通人情了呢?

旺泉开始不死心,纠缠春嫂,继续对小盼好。春嫂看见小盼吃旺泉买的糖果,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地教训了小盼。春嫂下手打了孩子,小盼哇哇哭。春嫂借着打骂孩子,话是说给公公婆婆和旺泉听的。

公公婆婆黑了脸,扬言要是春嫂改嫁,别想打房子和家产的主意。还有,孩子小盼姓周,不能叫春嫂带走。

春嫂原本也没想改嫁,家里这么一闹,又成为露水镇的谈资,就有好事的媒婆上门来提亲。无一例外都被春嫂的家人给轰了出去。

春嫂在露水镇大门牙的汽水厂打工,主要工作就是刷瓶子。夏天天热,春嫂回到家里冲凉。没有想到的是旺泉竟然闯了进来,旺泉嘻嘻笑着要硬上。春嫂又气又羞,扬手给了旺泉一个嘴巴。旺泉这个嘴巴挨上以后,彻底死了淫心。旺泉脸上笑容没有了,对孩子小盼也没有了温柔,衣服不给买了,糖果也别想吃了;跟春嫂走对头面,还往地上呸一口解气。

接下来,露水镇就传出来很多闲话。

有人说旺生的死跟春嫂有关,春嫂在娘家就命苦,克男人。还有轻浮的男人背后说春嫂的坏话。春嫂咬牙忍耐着,春嫂知道,这些恶毒的传言大多来自大伯哥旺泉。旺泉甚至在外面放风,说春嫂主动跟他相好。有坏人哧哧笑,问旺泉:那你化妆盒里有没有兄弟媳妇的毛毛?

旺泉答,她啊,身子底下没毛,是白虎星,男人沾惹不得,我弟弟旺生就是教训。

春嫂再去大门牙的汽水厂刷瓶子,发现很多男人瞅自己的眼神怪怪的。春嫂知道自己不能在这儿继续干下去了。在露水镇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打工赚钱,回到家里公公婆婆又没有好脸子,春嫂真的走投无路了。

这个时候,春嫂想起来那个老头塞给自己的纸条来。

开坛净扫神堂地,

铺下绒毡摆酒席。

老少亡魂都打望空所过,

离马登坛吃宴席。

……

春嫂唱着这单鼓开坛开场,眼前突然变得恍惚迷离。这样的开场唱词春嫂唱了十几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那个老头——后来成了春嫂的师父。

师父说他从露水镇路过,在街上听到了春嫂的哭声。师父突然心里一震,他认定哭唱自己男人的春嫂命里注定会是自己的徒弟。于是师父就买了黄纸,进门吊唁。看到春嫂的那一刹那,师父说那就是缘分。

师父是给了绝境中的春嫂一条活路。春嫂那时候出去打工备受歧视,在家里跟家人也合不来。女儿小盼需要养,春嫂又不想改嫁。师父领她进了门,成为民间的一个艺人。早些年专门跟着师父去唱太平鼓,春嫂悟性强,一教就会,一听就会。春嫂跟着师父出去演出,赚了钱养家。虽然没有发财,日子倒也过得滋润起来。师父长舒了一口气,这单鼓到了他这儿总算没有断。

师父离开人世以后,单鼓的演出受到了限制。有人说这是封建迷信,有关部门开始出面管理。春嫂的演出班子没有解散,只是改变了演出性质。大师兄会唱二人转,就组建了鼓乐班子。这鼓乐班子实际上是一个大杂烩。红白喜事、升迁庆典、孩子考学什么活儿都接,主人要唱什么就唱什么,东家要演什么就演什么。红事上唱喜庆的二人转,白事上偶尔唱段神调,文化部门也没人来管。春嫂不唱流行歌曲,也不唱二人转。前几年单鼓唱得少,春嫂的收入就最少。大师兄说她死心眼儿,春嫂一笑了之。

后来露水镇上富裕的人家多起来。再有白事,富裕的人家要放三天出殡。自己家人哭起来气势不够,有人说起当年旺生死的时候,春嫂一人哭唱三天三夜、声震露水镇的盛况来。主人招呼鼓乐班子里演出的春嫂,叫她哭唱上一段。

春嫂望一眼灵棚里的黑白照片,眼前浮现出了旺生当年的惨死,丢下她和女儿小盼,十多年来孤苦伶仃。春嫂悲从心来,眼泪纷飞,一板一眼唱了起来:

走一山来又一山,

亡神来到两界关。

两界关来阴阳关,

阴间阳间不一般。

阳间日头红似火,

阴间日头少半边。

两界关上再烧纸,

烧给亡神回家园。

亡神催马往前走,

前边倒有灯两盏。

一盏明来一盏暗,

……

春嫂唱得如泣如诉,现场鸦雀无声。春嫂哭唱一段,东家大声叫好。有钱的东家当场就会赏钱给春嫂。大门牙开汽水厂发了财,他老爹死的时候,春嫂去哭了一场,大门牙一下子就给了两万赏钱。大门牙逢人就说,这春嫂当年在汽水厂刷瓶子的时候就不简单。

不久真就发生了一件不简单的事情。

邻村红燕带着一个男孩找上周家门来。男孩十六岁,比小盼小一岁,马上要考高中了。家里出了变故,红燕的老公给孩子做了亲子鉴定,鉴定结果孩子不是老公的,红燕娘儿俩被扫地出门。

红燕带着儿子来投靠周家,红燕说这孩子是旺生当年留下的种。这叫周家上下很是震惊。如果这个事实成立的话,那周旺生这个儿子是要介入周家的财产分割的。

春嫂从外面哭完活儿回来,也被红燕搞懵了。

春嫂跟红燕是认识的。早些年红燕也到外面打工,春嫂离开建筑队回家,红燕就给旺生供勺。两个人搭档抹灰,吃住干活儿都在一起。接触的时间长了,耐不住寂寞的年轻人就有了那种关系。

这种关系在建筑队里叫临时夫妻。这样的事情春嫂是听说过的,但是春嫂做梦也不会想到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家。

春嫂听完红燕的话,一下子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那个午后。那个午后,春嫂接到了旺生的死讯。赶到殡仪馆的时候,春嫂坚持要看一眼自己的男人旺生。打开装尸袋,春嫂看到旺生的脑袋瓜不见了踪影,只有一截脖腔子空荡荡地戳在那儿。

春嫂终于想明白了旺生为什么会落下一个这样的死法。旺生是怕见到春嫂羞愧,把脑袋整个猫到脖腔子里面去了。

红燕要把孩子带到周家来认祖归宗,这在露水镇像是投下了一颗炸弹。露水镇的男女老少都很兴奋,他们到处传播着这件风流韵事。死去十几年的旺生怎么也不会想到,他还能够在露水镇再出一把名。

周家男女老少断然拒绝,红燕是走投无路认准了死理。双方僵持不下,开始的时候春嫂气昏了头。红燕要是没有说谎的话,那旺生当初就做了对不起自己的事情。春嫂生小盼的时候春嫂大出血,医生告诉他们不能继续再生孩子了。春嫂知道旺生一直想要一个儿子传承香火,所以对旺生心里就有愧疚。那时候也有传言说旺生在外面不正经,还说周家就是这样的家风,上梁不正下梁歪。从大伯哥旺泉到旺生,都是一样的货色。

单纯的春嫂没有在意。没有在意的结果就是今天人家领了私生子找上门来了。春嫂狠狠地抽了红燕几个嘴巴。红燕也不恼,红燕告诉春嫂,她得了子宫癌,这孩子必须归还给周家。

这下轮到春嫂震惊了。

春嫂想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来就去找红燕,一把拉了红燕去了县城。孩子做了亲子鉴定,证明了不是红燕老公的,但是也不能说明就是旺生的种。春嫂不想认下一笔糊涂账,宁可自己花钱,也要解决了这笔风流债。

鉴定结果很快出来了,这个男孩是旺生的亲生儿子。

春嫂说到做到,劝说公公婆婆认下了这送上门的亲孙子。红燕感恩戴德,孩子终于有了最后的归宿。那年秋天大雁南飞的季节,红燕也离开了人世。红燕死的时候,娘家人觉得名声不好,不愿意大操大办,丧事草草收场。不过春嫂还是去了,她在红燕的灵前免费哭了一场。

那一场哭唱再次震动了露水镇。很多人都跑去看热闹,大家都想看看春嫂怎么对待自己的情敌。春嫂没有辱骂,也没有诋毁,认认真真地执行着程序。到了她哭的环节,春嫂声泪俱下地哭了这个苦命的姐妹。

春嫂的大度再次征服了露水镇的人们。

经历了红燕这个事件以后,春嫂性情大变。

春嫂把自己关在小屋里三天三夜没有出门。男人旺生死了十几年,这十几年里有多少媒人说亲,有多少男人追求,春嫂都无动于衷。处理完红燕这件事情以后,春嫂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春嫂不想动,不想吃饭喝水,就这样懒懒地躺在家里,关上房门,拉上窗帘,静静地想着心事。想着想着春嫂就笑了,笑自己,笑红燕,笑旺生。春嫂觉得自己的人生就是一个笑话,自己守着这个笑话,不但没笑过,还一直一本正经地哭。

春嫂三天以后出门,露水镇的人们大吃一惊。春嫂化了淡妆,涂了口红,改变了发型。岁月的这把大筛子,非但没把春嫂筛得老丑,还愈加突显了春嫂的成熟和饱满。露水镇的人们恍然大悟,春嫂不但哭得好,这笑起来也灿若桃花。

大师兄年龄大了,操办鼓乐班子力不从心。早就想把鼓乐班子交给春嫂,这次春嫂主动请缨,把鼓乐班子接了过来。春嫂业务繁忙,方圆几十里的红白喜事,越发做得顺风顺水。

露水镇的人们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春嫂。

早在十几年前春嫂哭夫的时候,露水镇上就有很多年轻后生爱上了春嫂。他们在旺生出殡以后,以不同的方式追求过春嫂。春嫂都很得体地拒绝过他们。

日子就像露水镇的露水河水一样缓缓前行,一些冲动或者炽热的爱就慢慢变得淡了。不过,也有痴心不改的人,比如豆荚。

豆荚比春嫂小两岁,春嫂当初的哭迷住了豆荚的心窍。豆荚的父母给豆荚找过大仙破绽,叫豆荚早点死了那份心。折腾一大气,始终不能叫豆荚回心转意。大仙说这是一个孽缘,不了却了这孽缘,别的办法都没用。

家人索性不再管,任凭豆荚折腾。

豆荚追春嫂很逗,每年选在旺生死的那一天,豆荚都去找春嫂,问她愿不愿意改嫁给他。春嫂摇头,豆荚转身就走。这一年里,豆荚都沉浸在自己的单相思当中。然后到了第二年旺生的忌日,豆荚再去问。

问了十几年,春嫂都摇头。

红燕带来旺生私生子的这一年,豆荚又去找春嫂。春嫂那时候忙得很,指挥着人装车卸车。最近的活儿连上了手,这家红事完事就得奔赴下一家白事,悲喜交加的转换很是频繁。豆荚骑着摩托车来找春嫂。春嫂说,我忙着呢,豆荚,你有事快说。豆荚说,春嫂,今天是啥日子?春嫂没想起来是啥日子。豆荚说,今天是旺生死的第十六年,我来问你,愿不愿意改嫁给我?

春嫂把矿泉水瓶子递给豆荚,叫豆荚拧开。豆荚照办了,春嫂接过矿泉水瓶子,喝了一大口,然后看着豆荚意味深长地笑了。春嫂没说愿意,也没说不愿意,春嫂指指高粱地。

当然最后他们没有在高粱地亲热,高粱地里蚊虫多,想要在高粱地里亲热,还得把很多高粱弄倒。春嫂心疼粮食,就和豆荚在外面旅馆开了间房。

豆荚如愿以偿。

如愿以偿的豆荚,在露水镇到处找旺泉。旺泉开着班车回来,老远看见路中间停着一辆摩托车。豆荚站在路中间叫旺泉下车,然后豆荚就按着旺泉一顿胖揍。全车的人拉不住愤怒的豆荚,露水镇的人们都很纳闷,豆荚和旺泉平素也没仇没怨的,豆荚为什么下死手打旺泉。

旺泉也感觉冤枉。旺泉的脸和眼睛都被打肿了,豆荚还不依不饶。旺泉就问了一句,凭啥打我?豆荚说,你做损。旺泉说,我做损的事情多了,你说的是哪一件?豆荚说,你说春嫂下面没毛,纯粹造谣!你这是败坏春嫂的名声!

露水镇是一个有意思的地方,人们能够接纳好的事情,也同样包容不好的事情。露水镇就像一个大缸,什么都能盛什么都能装。严肃起来的故事,可以在露水镇到处流传。绯闻轶事也没有问题,露水镇的人们喜欢津津乐道。

豆荚因为春嫂身子下面有毛没毛的问题毒打旺泉,蹲了一年半监狱。旺泉被打以后,脸竟然不消肿,不疼不痒,就这么胖涨着,也算是得到了一个报应。旺泉为此也丢了开车的工作,老板说你肿着脸和眼睛影响开车的视线。旺泉年年到县法院上访,要求豆荚包赔他的损失。旺泉跟接待他的工作人员说事情原委,说到春嫂身子下面有毛没毛的环节时,每次接待他的工作人员都憋不住笑场。后来旺泉习惯了,每次讲到这个环节的时候,没等工作人员笑,旺泉自己先笑起来。

旺泉自己笑完再讲给工作人员听,工作人员的反应果然严肃了好多。

小盼很快就长大了。

小盼这孩子聪明绝顶,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春嫂认准了一件事情,不管多苦多难,小盼必须读书上学。春嫂就拼命工作,笑活儿哭活儿都接。小盼这孩子也争气,上了最好的大学,考上了公务员,还被分配到露水镇当上了女镇长。

这样的情况叫露水镇的人们始料未及,剧情反转得过快,露水镇的人们有点反应不过来。周小盼周镇长下了车,把露水镇的人们震惊了。

春嫂那天备了丰盛的饭菜,给周小盼镇长接风洗尘。

春嫂喝了酒,一张俏脸红扑扑的。已经五十多岁的人了,春嫂看着竟然不显老。豆荚也喝了酒,豆荚不胜酒力。两个人一直没有领结婚证,但是在一起搭伙过日子。豆荚一切都听春嫂的,春嫂说不领证就不领证。还有,豆荚感觉自己当初胖揍旺泉的时候说走了嘴,为此成了露水镇的笑话。为了惩罚自己,豆荚现在像一个没成熟的豆荚一样,紧紧闭着自己的嘴巴。

席间春嫂发了言,给周小盼点了赞。周小盼事业爱情大丰收,带着风度翩翩的男朋友。男朋友在县委办公室做秘书,一看就有发展前途。

春嫂说,周小盼,你好样的,妈没白供你上学。你……给你妈和你那死鬼爸脱下的衣服都给穿上了,漂亮!

轮到周镇长讲话的时候,全桌都肃静下来。小盼端着酒杯,满眼含泪。

小盼说,妈,这酒我敬你。女儿只求你一件事。

春嫂说,你说。

小盼说,妈,小盼当露水镇的镇长了,大小也是父母官。以后这露水镇方圆几十里,您别再接哭活儿了。为了女儿和女婿,您忍忍。

春嫂瞬间就愣住了。

小盼说,你啥都不干我也能够养活你。你愿意和豆荚叔叔结婚,我们支持。你们就去领证,想操办咱们就操办,想旅行结婚我给你们办了去海南三亚。还有,县城的楼房我给你买了,你搬过去住,将来也可以给我们带带孩子。觉得带孩子累,也不勉强您……

豆荚用手悄悄捅春嫂,孩子安排得挺好啊,我也一直叫你别再哭活儿了……

周小盼说完起身走了。

春嫂很平静,她说,我试试吧,不叫我哭,我还能活吗?

那天半夜,喝醉的春嫂就在露水镇的小石桥上坐着。有路过的人们殷勤地跟春嫂打招呼。露水镇的人们突然变得这么热情,叫春嫂感觉很不适应。春嫂就在飘满秋风的夜里笑,朝着所有人笑,上访的大伯哥旺泉回来,春嫂也冲他笑。

旺泉顺着石头台阶走几步,听见身后的春嫂开始哭唱起来。旺泉气恼,急急地走,却怎么也甩不掉春嫂的哭声和唱声。不是旺泉一个人甩不掉,那天晚上露水镇的人们都听到了春嫂的哭唱:

……

丈夫临走是春三月,

今天是过了八月十五秋风凉。

徐孟姜想起心腹事,

丈夫临走没带棉衣裳。

手拿钢针盘绒线,

要给奴丈夫绣套衣裳。

先绣万岁爷的金銮殿,

再绣上文武百官在两旁。

左边绣上范公子,

右边绣上徐孟姜。

中间修上天河长流水,

牛郎织女在两岸上。

牛郎好比范公子,

织女好比徐孟姜。

俺丈夫没做亏心事,

一道天河隔在两岸上。

一套寒衣刚绣起,

背起包裹进上房。

开言就把母亲叫,

叫声母亲听儿讲。

儿我今天不往别处去,

要给我丈夫送衣裳。

……

那天晚上,豆荚好说歹说才把春嫂劝回家。豆荚做梦,梦见有人在争吵。豆荚听不出来是谁在争吵,在争吵什么。反正就是有男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大人的声音小孩的声音,掺杂在一起争吵着什么。

豆荚后来总算醒了,伸手一摸,身边的春嫂不见了。豆荚的家临着露水河,豆荚急急地披衣而起,这时候豆荚听见露水河里“扑通”一声,在静静的秋夜里,这沉闷的落水声音很是惊心动魄。

那一瞬间,整个露水镇都被惊醒了。明天早上,露水镇的人们又可以听到新奇的事情了。

作者简介

李铭,原名李民。辽宁省文化艺术研究院剧作家、一级作家。辽宁省作协第五届至第八届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协全委会委员。小说作品两次获得辽宁省文学奖,两次获得《鸭绿江》年度小说奖,获得首届《星火》优秀作品奖,广东省第四届期刊优秀作品二等奖,辽宁省第七届青年作家奖,第五届《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新人奖。被评为辽宁省宣传文化系统“四个一批”人才。出版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随笔集和非虚构文本多部。

编剧的电影作品获得第十五届电影百合奖优秀影片一等奖、优秀编剧奖,第二十二届北京大学生电影节最佳低成本影片奖,第六届中国影协杯优秀作品奖,巴黎电影节评委会特别奖等。编剧的舞台剧获得第九届全国话剧金狮剧目奖、金狮编剧奖,辽宁省艺术节剧目金奖第一名、优秀编剧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