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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军文艺》2020年第5期|曾剑:乌兰木图山的雪

来源:《解放军文艺》2020年第5期 | 曾剑  2020年05月15日08:39

等待一场雪 

等待一场雪。

武部长说,没有雪的冬季野营拉练,不叫拉练。老天似乎与武部长赌气,头顶积攒着深灰色厚重的雪云,就是不落雪。我们等得不耐烦,回各自宿舍休息。清晨醒来,院子里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武部长下令:集合,准备出发!

煤城地处辽西。这次冬训,我们柳河区人武部,作为煤城军分区下属单位,成立柳河冬训分队,代号“煤柳201X—04”。“04”为春夏秋冬之排序,一目了然。

我们柳河区新任部长姓武,名武维夫,孔武有力。我们喊他武部长。人武部部长姓武,老百姓喊起来顺口,叫得亲热,好像武部长是柳河区这个大家庭的一家之长。

武部长要求集合时间二十分钟,这是一个合理的时间,毕竟是“整装待发”,要提前准备好行囊。一刻钟过去,五个军官(含武部长自己)背着行囊全部到位。职工还没入列,胖子刁明正背着背囊,以百米冲刺的架势,老牛拉破车的速度,奔向队列。

就在武部长下达出发口令前半分钟,胡文职才走进队列。他像是掐着表来的。他的背囊有些松散,样子像逃兵。倘是别人,比如军官,哪怕是职工,武部长是要骂人的,至少要训斥两句,偏是胡文职。

胡文职是文职人员,这个称谓很拗口。胡文职本名胡春明,后勤助理,半个月前,一道命令,他脱去军装,套改为文职人员。军装的光环没了,身上似乎没了亮色。他很不适应,此刻,他有点小情绪。

我们的政委姓柳,我们叫他柳政委,老百姓以为是柳河区政委的简称,不知道他有一个很诗意的名字:柳成荫。柳政委面临退休,现在基本退居二线。这次冬训,他很少决断,不轻易发言。谁都不想在最后关头出纰漏,柳河区人武部的家,就让新上任的武部长当着。他柳成荫,只想平安着陆,用他自己的话说,只等办完退休手续,自己“成荫”供自己乘凉歇息。

车辆编队完毕,其实只有四辆车,一辆一四一大解放,一辆北京二〇二〇,一辆指挥车。还租用了地方的一辆面包车,基干民兵乘坐。武部长凝视着这车队,这人,颇有瞧不上的意味。他原是装甲步兵团团长,军改一纸命令,装甲步兵团撤编,他调整到我们人武部。不难想象,装甲步兵团外出驻训时,那气势,那规模,那精神状态!他内心的失落,在他脸上显露出来。他看着胡文职像一只熊猫爬竹竿似的缓慢地爬上一四一,一声令下:“下车!”

军事科长徐超群整队,包括基干民兵十余人,站成两列,武部长站在队列前,他到底骂了人。他骂人,不带脏字。他说:“来了的,像鸟,叽叽喳喳;没来的,像羊粪蛋,稀稀拉拉。这样的部队,能打仗吗?吃不了苦的,站出来,可以不去!”

没人站出来。队列里鸦雀无声,无人说话,但内心里,怕是什么都说了。至少我在内心里反驳了他:你真的指望人武部上前线去打仗?

以前的武团长现在的武部长武维夫,大学本科是步兵专业,后读军事指挥专业研究生,是野战部队年轻的团职军官,装甲步兵师指挥官后备人才,未来不可估量。“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武部长正全力地向他遥远的将军梦迈进时,军队改革,一切都变了。他被调到人武部,一个地方部队。他手下的兵,以民兵居多。但倔强的武部长,不相信这是他最后的归宿。

武部长爱面子。按冬训计划,队伍步行走出市区,制造人武部练兵气势,武部长嫌这样寂寥的队伍不威风,决定把队伍拉到郊区再走。胡文职的两次拖沓,激怒了他。他说:“徒步前进!”

他走在队伍最前面。队伍像一条舞动的蛇向远方游走。武部长素质好,年方四十,五公里武装越野,全团干部战士,没几人能跑过他。他能完成单杠八练习,那个壮实的身体,竟然能在杠上杠下,像燕子飞来绕去,把全团官兵镇往了。

此刻,我们服服帖帖地跟在他身后。他气势如虹,队伍看上去就有些虎头蛇尾。

出了营院,往郊外走。天阴沉沉的,风雪抽打着树木,也抽打着我们的脸。这一段路,原本是要坐车的。我们不怨武部长,只是对胡文职有意见,却也敢怒不敢言。当时,上面给我们人武部一个现役军官转非现役文职人员名额,谁都不愿转。最后定的他,虽然是通过综合测评,但大伙还是觉得欠他的。他两次行动迟缓,谁都能看出,他心有不快,或曰不甘。

我们行到九营子时,胡文职落在最后面,这时已近正午。胡文职落在后面倒没什么,关键是刁明都走在他前面去了,这就有些说不过去。刁明,职工,厨师,年高五十八岁,临近退休。

武部长让队伍停下来,由两路纵队变成横列。他站到前面训话,但似乎也不是训话,更像是谈心。“从集合到行军,我很不满意。”他说,“你们知道,我是装甲步兵团的团长,我的目标是旅长,师长,军长。军队改革,我那个装甲步兵团没了,把我塞到人武部。人武部是什么?有人谑称为‘民兵小分队’。你们知道,到武装部当主官,等于提前宣布退休。我不甘心,可有什么办法。除了服从,我别无选择。话说回来,‘民兵小分队’也是我们中国人民解放军力量的一部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时期,‘民兵小分队’立下多大功劳。陈毅元帅就有这样一句话:‘淮海战役是人民用小推车推出来的。’这些人民,其实就是民兵,全民皆兵。现如今,待遇上去了,武装部的硬件软件上去了,我们不能再自甘当‘民兵’了。我们要让我们‘民兵’变成正规军,给军分区领导看看,给省军区首长看看,给当地老百姓看看!”

风雪弥漫。武部长的话是掏心窝子的,透亮的,因为它诚实。它像一道穿越风雪的阳光,透射过来,触动了我。我看见胡文职将腰很用力地挺了一下。再出发,他很快超越了刁明,接着超越了我。

我累出了一身汗,保暖内衣变成了保湿内衣,外冷内湿,很不爽。我从同事的脸上,看到了我自己:满脸汗水,脸上满是疲惫和痛苦。虽然平时一日生活制度表里,有体能训练时间,但大都被公文材料侵占。武部长看一眼我,道:“瞧你这体质,早该拉出来遛遛。”我把胸膛一挺,目光却不敢与他正视,躲避着他“团长式”的目光。成日坐机关,久未出来,第一次这么亲近大自然。雪里传来喜鹊的叫声,清脆如洗。雪使它们兴奋。雪中的空气是清爽的。雪驱走了阴霾,我的心也随之亮开。全副武装,负重前行,是一个减肥的好机会。卫干事却说:“这么行军,减不了肥的,肚子凹下去了,屁股上的肌肉凸出来,此起彼伏,总重量不变。”大伙就笑。排头带队的武部长忍不住也笑了。当我们闹得有些过火时,他便猛一回头,眉毛横下,队伍就哑了。

等待一场雪,等来如此多的事。

在他本

队伍行到他本镇,我们累,冷,饿。他本镇是蒙古族居住地,他本是蒙语富有的意思。有人问:“为什么不给饭吃?武部长不是说,在他本镇吃饭吗?”说话的人声音小,武部长耳朵尖,听见了,回复说:“我们是在他本镇上吃呀,吃咱们的压缩饼干。”刁明说:“我以为是去饭店或老百姓家,武部长你可是说过,他本镇羊汤有名。”武部长笑道:“我说他本镇羊汤有名,又没说要喝他本镇羊汤,这叫兵不厌诈。”第一个白天,是不给饭吃的,进行耐饥饿训练。几乎所有的人,都懊恼不已,出发前,咋就不知道买几包方便面几根火腿肠带上。这下可苦了,光行军不吃饭,还不得累屁了。武部长说,人武部的干部,都快成大爷兵了。哪个体重不超标,饿一饿,正好减肥。

我们不愿吃压缩饼干,觉得难以下咽。武部长说:“看来还是饿得不狠。”他带头拿一块在手中,龇牙咧嘴咬了一块,喝了口水。我们只得一人拿了一块,送到嘴边,咬不动。武部长盯着我们说:“就是块石头,也要把它咬碎,咽下去。若在战场,这块压缩饼干,或许决定一个战士的生死。”

我们在镇外一片僻静处安营扎寨。他本镇是辽西小镇,军事位置很重要,这里山多林密,两山夹一河,河畔是公路。周围部队野营拉练,都会穿镇而过。

插图:刘志刚

他本镇河畔多石,质地成弱碱性,羊吃草之余,喜欢舔食泥土,这就中和了羊体内的酸性。羊肉味鲜,营养价值高。他本羊汤,更是名扬东北大地,与大巴镇的驴肉、 化石戈的小米,并称辽西“三宝”,清朝时,是贡品。

以前拉练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先遣部队提前去搭帐篷,准备水电。人武部人少,没有先遣部队后续部队之分,除了一个年轻的王明阳参谋留守,二十四小时值班,其余都在这儿呢。人少,就得多专多能。幸运的是,雪停了,风也停了。在雪地里搭帐篷,不太费劲,还有另一番景象。

冬日的阳光,白亮白亮的,像一只被罩着的灯,不那么刺眼。但雪还是架不住太阳持续的温热,慢慢化成水,与土成泥。冬季陆战靴经折腾,保暖,防水,只是重。泥水折腾它,它就用它的重量来折腾我们。但它依然是我们的好伙伴。

眼前出现几面军旗,有队伍向我们走过来,又从我们身边走过去。从装备看,应该是一支装甲步兵部队,有步兵、坦克兵、工兵。他们身上背着沉重的背囊。有一个小兵,出列,走到一棵树跟前,雪地无法放背包,他将背包挂在树枝上,依着树干整理军装。他背后的迷彩服变成了黑色,是汗水的浸润。然后,他追上队伍,报告入列。我从那个小兵的身上,看到了我自己。多年前,我就是那个样子,紧张、急迫、有些慌乱,青涩得可爱。我后来考上南方一所炮兵学院,再后来,成了现在的我。

队伍远去了,消失在白色的天宇,整个世界静下来。看得出,他们也是等待这场雪,他们也喜欢在雪地行军。

没有时间休息,我们从运输车上取了笤帚、锹镐,扫雪,平整土地,搭帐篷。帐篷搭好,是一个钟头后的事了。接着安放行军床,折叠式电脑桌椅,发电,打开电脑,连上无线局域网。人已疲惫不堪。饿得不行就吃块压缩饼干,聊胜于无,不至于饿得吐酸水。

通信员机灵,偷偷去附近一家小商店买点吃的,没带钱,守店的老头不会使用微信,说,你们先拿去吃吧。通信员拿了面包、火腿、咸鸭蛋,分给想吃的人。我没要,连续两餐干粮,我都快吃吐了。现在出门都依赖手机,带现金的人少,我们东拼西凑两大把零钱,让通信员给老头送去。当然,这一切,都是瞒着武部长的,他正在指挥车里,用无线网络向上级汇报行军情况。

半个钟头后,行军灶上的行军锅有了动静,接着闻到米饭的香味。刁明开始炒菜。菜的味道很香。米饭有些硬,但勉强可以吃。在规定的时间,完成这样一次野炊,也算是经受住了考验。

按上级要求,此次冬训路上,只能有一餐可在老百姓家吃,武部长说:“那就选在今晚吧。”他让司机开着那辆动静很大的“北京二〇二〇”,带着通信员,到镇上给每人买回一大碗羊汤。大伙围在一起吃羊肉,喝羊汤。武部长自己却不喝,他将碗捧在手里,就这么看着,像在进行一种祭奠仪式。他说:“去年冬天,我在装甲步兵团带兵训练,我们从本溪拉练到他本镇。兵们那么辛苦,那么累,那么可爱。他们私下议论他本羊汤,有的小兵都差点流了口水。我当时多么想让每个兵喝碗他本的羊汤,可是,训练经费里没有这一项预算。几百号兵,我自己也请不起。我当时心里挺难受的。有的老兵,来自广西云南四川农村,还有大凉山的兵。他们退伍后,恐怕一辈子不会再来这个地方,喝不到这地道的他本羊汤。”

武部长的声音湿淋淋的,像被水洗过。他想他的兵了。他说:“今天人不多,十几个人,我请得起的。来,喝吧。”

大伙呼啦啦很响地喝着羊汤。

整个行军途中不准沾酒。武部长却闻到了一星酒味,他转过脸去寻,看见刁明正吮着行军壶,那动作,一看就不是喝水,是品酒呢。这要在他那个装甲团,是要挨骂,甚至要给处分的。

武部长了解他们这些老职工,他们大都是以前的老兵,转业后,因为对军营还有感情,在安排工作时,选择了人武部,可以说在军营奉献了一辈子。他们爱军营。他爱这些“老兵”。他们敏感,那么大年龄,是职工,不是军官,待遇较军官差,偶尔心理会不平衡,他得呵护他们,爱护他们,必要的时候,还得偏袒他们。他们也懂,响鼓不用重锤,关键时刻,能顶上去。

这是武部长第一次带他们到野外来。他找了一只纸杯,递给刁明,说:“想喝就喝一杯吧,喝口酒,暖暖身子。”

刁明的手僵在空中,那水壶一直被他举着。而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走出帐篷,将酒倒在雪地。酒融化了雪,灯光下的雪地,像多了一条爬行的蛇。他回到帐篷,从行军水桶里,舀了一勺水,把那行军壶冲洗了,灌上开水。他说:“白天行军的时候,渴得不行。”那言语和表情都极真诚,不像是在与武部长赌气。

徐超群坐在指挥车上。他戴着耳麦,看图、计算数据,向上级报告,准备作战文书。

宿营。帐篷里如冰窖,生火炉取暖。想用电暖气,只能用发电机,发电机声轰响如雷,人没法入睡。用火炉,木炭烧得旺,怕煤气中毒,窗户布帘被掀开,冷风灌进来,我们在冰火两重天里,半梦半醒。风很大,吹动着帐篷,像海浪拍打着船舷。火炉到底让帐篷里的温度慢慢高起来,但有人还是怕冷,不敢脱衣服,穿着棉衣,裹着棉被,就那么半卧着。武部长进来查看就寝情况,训斥我们一通,让我们立刻躺下。

“休息不好,怎么打仗?”他叫喊着。我们就躺下了。我们听见武部长脚步声远去,他上了指挥车。

到底经不住煎熬,我们慢慢睡去。

远处一声公鸡的鸣叫,撕破夜的宁静,黎明伴着更深的寒冷到来。我们在终于被体温温热的被窝里短暂停留,穿衣,走出帐篷,对着微亮的东方撒尿,哈着冷气。经过一夜的沉寂,雪更加洁白,整个世界越发静美。

炊事班端上馒头,就着咸菜,我一气造了六个。我本来不爱吃面食,可饥不择食,吃得太快,差点噎着。

正午时,才知吃六个馒头太少,原来午餐没现成的饭吃,搞野外生存训练。这不在训练计划里,是武部长临时“加戏”,要检验我们“是骡子是马”。武部长很享受这样的临时加戏,新鲜,刺激。

我们跟在武部长身后,到林子里找食吃。我们假装很拥护他这出临时戏,实则是消极抵抗:贼冷的天,兔子都不出来拉屎,上哪儿找吃的,还不让生火,难道让我们茹毛饮血不成。得,你部长能耐,我们就跟着你走。

我们就在林子里散漫地迈着步。找不找得着吃的,我们并不在乎,一餐两餐不吃,饿不死人。

不远处有一只灰白色的羊,徐超群说:“咱们逮着它,到山沟里,杀了喝羊血,也不至于饿死。”武部长说:“谁敢薅一根羊毛,我就把他的军衔薅下来。”

于是我们就寻找野兔。仿佛杀死一只相对弱小的生灵,就不那么残忍。

兔子的脚印是梅花状的,我们就在雪地里寻找白色的梅花。有人找到了,沿着它们排列的方向寻找,有人说,那是小狗的脚印。也有人说,那是鸟的爪痕。

像一场闹剧。

武部长在一侧看着我们。他是在观察,现在还不到他发表意见的时候。但他的脸色,已经分明流露出不满。刁明老大哥比我们明事理。我们遇到领导不高兴,就沉默,莫惹他。刁明不一样,他会趁机做一些让领导满意的事。

枯黄的草,从薄雪里钻出来。刁明蹲在雪地,识别那些草。他拔了一些草根。草是枯黄的,但根还活着。哪种有毒,哪种能吃,他知晓。能吃的草根,他抓把雪,将草根“洗”了,放在嘴里嚼,咽下去。他太夸张了,一两餐不吃,饿不死,何至于吃草根?武部长支持他。他蹲下去,捡了根刁明说能吃的草根,嚼了,吞咽了。领导带头,我不敢不效仿,塞一根“洗”净的草,放进嘴里,实在吞不下去,只不过咽了几口汁水。

刁明望着一株野槐,我急忙跳开去,说:“你可别让我们啃树皮,我可没长着一口啃树皮的野猪的牙。”我的话惹得武部长笑。他向来绷着个脸。他一笑,我们就都轻松了。他说:“走吧。”他的语气缓和下来,虽然同是命令,却是当话说出的。我们就跟着他往山尖上走。我不是想找吃的,我知道这样的冬日,没有什么吃的可找,我只是想上山顶,登高远眺,来点雅兴。分组行动。胡文职说我有一只狗的鼻子,有寻食物的特异功能,要跟着我走。我知道他,他想同我去溜达。我喜欢文学,偶尔吟诗作赋。他喜欢看风景,我们能玩到一块儿。我们到半山腰,果然找到了野兔。一只,它挣扎着。我起先以为它受了伤,不能行走,走近了,才发现它的一只后腿被套在一个细钢丝圈里,是猎人下的套子。我仔细看,周围这样的套子还很多。胡文职蹲下身去解兔子,边解边说:“这下好了,找个地方烧把火,烤了,够我俩吃。”野外生存训练这一项,我俩准过。我喊道:“小心被咬。”胡文职被烫似的直起身,退后一步。我戴上手套,把兔子解开,一甩手,兔子惊骇地回头望我,见我真诚放它,撒开腿,跑得无影无踪。胡文职埋怨我。我说:“兔子越来越少,保护生态平衡。”胡文职见兔子已跑,便不再说什么。我把附近十几个兔夹都收了,将其机关废除。我在做坏事,但我知道,其实是好事。

下山后,胡文职把我放跑兔子的事,说给武部长听,宣扬我爱护动物,保护环境,武部长却批评我,毁坏捕兔器是对的,但把兔子放了,不理智。可以不吃,但可以暂时养起来,等到后方食品送到,再放了它。要是真的打仗,遇到供给困难呢?一只兔子,要熬一锅汤,救一个班的人命呢。

看来事情的对与错,是由特定环境决定的。

正午时,省军区检查组来检查我们安营扎寨情况。可天又降温了,发电机被冻得无法启动,几名职工轮流拉拽启动绳,个个满头大汗,仍没听见机器轰鸣。幸好有几台笔记本电脑,不影响上网。徐超群通过局域网,与上级保持联络。

检查组说十点钟来,十二点钟才到,此时笔记本电脑里的电已耗完,电脑全部处于关机状态。几个职工仍在作最后努力,不知谁用力太大,启动绳卡在了轮子里,不能动弹,检查组的参谋干事看了几眼,一言不发,走了。他们走上半山坡,那卡住的启动绳竟然自己断了,因惯性太大,拽动了发动机,省军区的参谋干事回头看了看。徐超群气得踹了一脚发动机,骂了句:“你可真幽默,迟不着,早不着,人走了再着。”

这一踹,发动机彻底熄了火,徐超群吓坏了,这下完了,工作白干了。挨饿受冻,落得这样的结局,说不定要被通报批评。徐超群沮丧地立在雪地,满眼怒火地望着发动机,恨不得将它生吞活剥。偏在这时,来了一阵风,刮起地上的雪,在他的脸上冷冷地胡乱地拍。

三五分钟后,一个参谋回到我们身边。他说:“我们巡视车上有备用发动机,给你们换一台。器材不好,要及时报告,夏天新配发的发动机呢?”徐超群说:“这台不太旧,也一直没坏过,所以为了节约,就没启用新的。”那个参谋说:“到时间就得换,军事设施,不同别的。”他并没把这“发动机事件”记录在他随身带的那个笔记本上,看他那脸上的表情,似乎也不会把这事往首长那儿反映。徐超群赔上笑脸,说:“领导,晚上留下,喝他本羊汤。”他叫上级参谋“领导”。那个参谋比他还年轻,叫首长不合适,叫参谋吧,又把人家叫小了。徐超群说留领导喝羊汤时,心里虚,语气便不坚决。留不留他们,不是他说了算,得武部长留。武部长不在,到军分区临时前线指挥所开会去了。他要是亲临“发动机事件”,非得把徐超群骂得狗血喷头。

省军区参谋说:“晚上不在这儿吃饭,我们还要赶往下一家。”徐超群脸上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

新的发动机声音小,电量足。我们的野外驻地一下子活力四射。

乡村理发员

乡村理发员,性别,女。认识她的这天晚上,我们转移到老百姓家,这是我们训练内容的一部分:一旦战争打起来,难免要与老百姓打交道。怎么打交道,怎么和睦相处,怎么及时与老百姓沟通,获得他们的支援,是需要训练的。

房东对我们格外热情,把那铺炕烧得热烘烘的,还邀请我们与他们共进晚餐,其他人都推辞,只有我跃跃欲试。卫干事向我挤眉弄眼,阻止我,怕我影响军人形象。我其实不是嘴馋,我只是好奇,想尝尝他家饭桌上的干白菜。房东说:“这菜简单,就是晒干的白菜,放水里泡一宿,拿出来,蘸酱吃。”“这不是吃生菜吗?能好吃吗?”房东说:“你尝尝。”我尝了尝,味道不错,粉嘟嘟赛过肥肉片。我吃了小半碗,突然想起“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实在不好意思,便跑到小卖店,买了两袋油炸花生米,两根火腿肠,还有一大包五香瓜子,两袋薯片,放他家饭桌上,算是回敬他们。这晚没有特别的任务,就是休息。我们把房东拉过来,围坐炕上。我们喝着房东沏的浓酽红茶,吃着花生米,嗑着瓜子,像开茶话会,很开心。

一个少妇进来,把我们吓了一跳。

房东大叔介绍说,是他儿媳妇,半年前过的门,在村头开了个理发店。他儿媳把自己打扮得很漂亮,化了淡妆,抹了很浅的口红,是那种看似随意其实很精心的打扮。她坐在炕上聊起来,那兴奋样,一时半会儿没打算离去。她的出现对我是个压力,让我紧张。这房东是我找的,房子是我“号”下的。武部长让我提前来时,特别叮嘱,房主家最好没有大姑娘小媳妇,以免惹出是非。我当时问房东大叔,他说只有他们老两口。现在,我要对质一下。我小声问他:“她也在家住吗?”他说:“她和我儿子,是住在理发店里的,听说你们住我家,对你们印象好,就回来了。店离得不远,他们一会儿还回去住。我儿子在东屋,同他妈唠嗑哩。”

“看你们当兵的,多好,我这辈子,没这个命,没找个当兵的。我梦想嫁个当兵的,到部队开个‘军营美发店’。”东北女人就这么直性,表扬起人来,也这么直接。我说:“你这么说,不怕你老公有意见,好像嫁他,不尽如人意。”女理发员说:“他早习惯了。他自己也后悔当年没去当兵。”我说:“这也没什么后悔的,人的命运,说不准,他前几年若当了兵,说不定你们就错过了姻缘,他娶的媳妇就不是你。”她羞涩一笑,说:“也是,命里注定,鲜花插在牛粪上,就插不进花瓶。”我说:“你就别谦虚了,你老公多帅。他要穿上军装,可比我帅多了。”

她不再吱声,沉默着,眼睛闪着光,可能是在憧憬她老公穿军装的样子。卫干事在一旁捅鼓我一下,说:“你可真敢说,‘帅’字能用在你身上?”我说:“你这人就这样,不会唠嗑,一句话就把嗑唠死了。”

理发员二十五六岁,叫我们大哥。她的公公婆婆,叫我们大兄弟,整个乱了套。没人在意,各论各的叫,非亲非故,没必要捋得那么清。

理发员对我们的装备很好奇,什么都要问一下,比如作业箱、背囊,指北针,干什么用的,都要打听;望远镜,她一定要贴到眼前看。我们的行踪她也打听,有需要保密的,就由我说,打马虎眼。我说话其实并不幽默,只是我夹生的普通话,她一时听不懂,等她终于寻思明白,有一种恍然大悟之感,接着哄堂大笑。

理发员说卫干事的头发长,要帮他理。她说:“免费的,义务的。你们当兵打仗,保家卫国,还不是为了老百姓。”卫干事躲开了。她便盯着我,见我有白头发,坚持要给我染发,焗油,我不同意,她说:“别看我这店小,一点也不比你们城里差,电磁烫,离子烫,都有。你们不用去店里,到我婆婆他们屋就行。”我有点心动,想去做个离子烫,卫干事制止了我,他小声说:“你都老干事了,怎么还这么不成熟,小心她用‘皮肤烫’。”我吓得跳开去,尴尬地笑,卫干事也笑。理发员问:“你们笑什么?”我回答说:“我们说你长得漂亮。”她一撇嘴,说:“不可能。”脸上却涌起潮红。

卫干事是我们人武部新招的文职人员,地方大学生。与军官套改文职待遇不一样,但能到人武部,事业编,他很知足。他望一眼理发员,说:“但愿武部长别来查房。”

说曹操,曹操到,真是怕鬼就有鬼。武部长的身影,伴着他的声音而入。他的目光在理发员身上扫过,脸就冷下来。我知道他为何不高兴,他认为我骗了他。我向他汇报我“号”的房子时,我说房子干净整洁,老人很好,家里没有大姑娘小媳妇住。现在,小媳妇就坐在我们炕上。我正要向他解释,他不给机会。他说:“你们早点休息吧,也不累?!”说着,掀开门帘而去。我追过去,想解释几句,说女理发员不在家住的,无奈武部长大叉步消失在夜色里。这名野战部队的军官,受过特种训练,走夜路我跟不上他。

插图:刘志刚

我就不再理会房东儿媳,那个活泼的女理发员。我们洗漱,睡下。不久,有人敲门,女理发员的声音。我说:“我们睡下了,有啥事明天再说。”卫干事却大声喊:“进来吧,我们已经在被子里隐蔽好了,不碍事的。”理发员推门而入。她抱了一脸盆饺子,热气腾腾的。她说听说我们明天上午就要走,特地给我们包的。

那饺子皮薄馅大,一个个像吃饱了的小白鼠。

我说:“我们吃过了。”其实我们根本没吃饱,肚子还是瘪的。我们刚住进老百姓家,百姓家没这么大的锅。做饭只能在室外,天寒地冻,气温低,那饭做得八成熟,汤汤水水,好无味道。

人以食为天。人是铁,饭是钢。我们这些三十郎当岁的军人,正是能吃能睡的时候,那喷香的饺子,的确诱惑了我。但我不吃。我们有纪律,也爱面子。

“吃吧。”理发员念叨着,“我家也是烈军属哩,我爷爷是烈士,解放海南岛,牺牲在海上,也没见个尸首。我爸年轻时想当兵,小时候受了风寒,身体弱,没当上。现在,我弟弟在南海舰队,是潜艇上的士官。他工作特别,两年没回家。前一阵子说出海,半年没与家联系了,说是保密。有一天我做了个梦,梦见弟弟在海底,发现爷爷的遗骸。”

整个屋子立刻静下来。

理发员说:“我娘家就在隔壁村的隔壁村,离这儿五六里地,每次有兵野营训练,我爸就去找他们,让他们住到我们家。”卫干事说:“没准我们住过你家。我们每年冬训,都要经过这一带,有时是这个村子,有时是那个村子。”理发员说:“也许你们真的住过我家,不过我不认得你们,我以前一直在外面打工。这成家了,公公婆婆身体不好,就不出去了。种点地,理个发,挣点零花钱。日子不就是这么过吗?”

她倒是很想得开,年轻人,谁愿在村子里待着,都往大城市跑。

“你们住在我家,我很高兴,以后训练路过这里,一定还住咱家。”

我们点头说好。她说:“唉,只顾说,吃饺子,吃饺子!趁热吃。”我们不吃。她当着我们的面,抽出一张纸巾,去擦拭她的眼睛。她流泪,不避开我们。她说:“想弟弟了。”

我们的心情跟着沉重起来。她擦干眼泪,笑了,说:“吃吧,吃吧。”我们不动筷子,她说:“就算替我弟弟吃。你们都是当兵的,吃我包的饺子,也算我为部队作点贡献。”

我们吃起饺子来,一人吃了三五个。那是我记忆里吃过的最好吃的饺子。我们放下筷子,说不吃了,真的吃不动了,她也就不再勉强,收走了盘盘碗碗,连同饺子。然后,她回来给我们沏新茶。我们边嗑瓜子边唠嗑。她问:“都是当兵的,你们谁认识南海舰队的领导,替我打个招呼,让我弟回来一趟,怪想他的。当兵苦。小时候,我惯着他,他没吃过那么多苦。现在,什么都得他自己做,还得照顾新兵。”她说,“唉,真想他回来一趟,想他想得不行。”

我们这些人,当然不认识南海舰队的领导,但都被她对弟弟的这份感情感动。她是一个好姐姐。我突然觉得,她是那么像我们的亲人。我为我们刚才还拿她开玩笑而后悔,卫干事一定也处于自责中,我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凝重。

之后,我们不再说笑,都变得严肃起来。都累了,我们张罗睡觉,理发员的老公骑着摩托,带着她回了村头那个理发店。

一夜无话。

太阳出来,雪化成水。一个被水弄得凌乱不堪的乡村,让我们两腿酸软,双脚是泥。

武部长下令:车辆、人员要全副武装。司机去领伪装网,那么人呢,人怎么伪装?时隔不久,指挥部下令:自己想办法。卫干事让我们折些树枝,缠在头上。他喜欢看网络小说,丛林战争系列。他说小说里的人,常常就这么伪装自己。可树枝上早没了树叶,戴在头上,无济于事。冬天的田野,可能是盐碱化的原因,被风吹,成白色的沙漠状。堆放在老百姓院门口失去水分的苞谷叶,也是白色的。我们就找来几只编织袋,买来透明胶,把苞谷叶粘在编织袋上,往身上一披,引得房东老两口笑。我们正为卫干事的发明创造欢呼时,武部长来了,说我们像是披麻戴孝,不行。但他肯定了我们的聪明才智和发明创造。他说:“你们能想到苞谷叶,就已经很不错了,跟我想到一块去了。”武部长问:“谁想出来的?”我装出不好意思的样子,将头低下去,目光落在我那脏兮兮的冬季陆战靴上。武部长笑道:“我一猜就是你这个湖北佬。”大伙都笑。武部长建议我们买些渔网,将苞谷叶撕成一绺一绺的,系在渔网上,往身上披,往帽子上套,这样,往野地里一猫,和枯草混在一起,真假难辨。

武部长一走,大伙围上来,要揍我,说我抢了卫干事的功,不地道。我说:“天地良心,我说什么了?你们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我什么也没说。”卫干事说:“字幕都打在你脸上了,你还用说吗?”说着,哄笑着又要动手。我说:“别,让房东看见,有损形象。”

武部长发了话,我们立即执行,到集市上买渔网。渔网本来三块钱一米,见整个部队都买,一下子就涨到五块。卫干事对店主说:“你们怎么能这样?我们可是训练,是保家卫国。没我们保护你们,你们还能安心在这里做生意,发横财?”店主是个中年妇女,羞红了半张脸,说:“我以为你们公家买呢,既然你们自己掏腰包,那就两块五吧,两块五卖。”我们买了渔网,找来苞谷叶。武部长一句话,说起来简单,我们去做,却是一件很繁杂的事。我还行,老家有山有水,我在河边织过渔网,手快。其他的几位干部职工干得很慢,卫干事竟然把他的活交给我,说他要找村长做群众工作去。问他啥工作,不说,只扔下一句话,你帮我编吧,我不会亏待你的。抬脚就走了。“九〇”后的孩子,就这么自我,不分长幼。我不跟年轻人计较,把他的也编了,当然,是应付,没我自己的编得密实。我歇下手,刚要走,徐超群也要我帮他,我不干,我手指都出血了。我上了村头的理发店,对理发员说:“我们徐参谋请你帮他织伪装网。”她爽快地答应了。她对店里两个等着理发的人说:“你们等一下啊。”她跟着我往她家走。在路上,我说:“耽误你理发,让徐参谋给工钱。”她笑道:“哪能要钱呢?我弟他们出海时,遇到困难,也会找渔民帮忙。”她说上几句话,就会把话题拐到她弟身上,让我有点伤感,也有一丝欣慰。她那双纤细的手,灵巧地编着徐参谋的伪装网,披风状,像蓑衣。她干活快,不到半个钟头,就编完了。我让徐参谋掏钱,他蒙了,一脸无辜。他根本不知道给工钱这事。他的窘态逗得我们大笑。理发员知道我们是开玩笑,笑着走了。那笑脸红扑扑的。

卫干事在我们快出发前回来了,他给我一瓶冰红茶,三五颗冻梨。这就是他所言的不会亏待我。这要是在第一天耐饥渴训练中,可谓雪中送炭,可是现在,我不需要了。卫干事就要拿回去。我说:“你替我送给理发员吧,她帮我们织伪装网。”他说:“不能给她,这些东西,正是在理发店拿的,上面还沾着头皮屑呢。”我说:“能不能不这么闹,军人形象,全让你毁了。”他说:“我不是军人。”我说:“可你穿着迷彩服,戴着文职干部标识,他们看不懂,以为你是军人。”他说:“这不是我的错。”

出发前,我们给房东大叔留了电话,同理发员互扫了微信,这更多的是一种礼节,各人事多,萍水相逢,有几个分别后真的联系呢?

再出发。行军在路上,因为有了伪装,便有了战争的气氛,人兴奋起来,走得也快。一路上,碰到不少兄弟单位的行军队伍,他们伪装得也很严实,有用灰白苞米叶密密麻麻裹着身体的,有披着白色床单与雪地相互映照的,很是壮观。他们穿行在松林间,每支队伍在阳光下,像一条银光闪闪的巨蟒,蜿蜒前行。

作者简介

曾剑,湖北红安人,鲁迅文学院与北师大联办现当代文学在读研究生。一九九〇年入伍。先后在《人民文学》《当代》《解放军文艺》等发表中、短篇小说二百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枪炮与玫瑰》、小说集《玉龙湖》《冰排上的哨所》等。多部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等转载;入选多种小说年度选本;获全军短篇小说一等奖、辽宁文学奖等多种军内外文学奖项;曾就读于解放军艺术学院、鲁迅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