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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露盈:《兰亭序》里要画40多个男人,太难了

来源:澎湃新闻 | 方晓燕  2020年05月15日08:29

叶露盈,本科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后赴挪威奥斯陆国立艺术大学完成了硕士学业,现任教于中国美术学院插画与漫画专业。因着迷于东方文化,她的绘本和插画创作从一开始就致力于发展一种具有个人特色与现代意味的东方风格。作品曾获得张乐平绘本奖、中国动漫金龙奖最佳插画奖金奖、金风车国际青年插画家大赛国内金奖、信谊图画书奖图画书创作评审推荐奖、英国切尔滕那姆插画奖等。2018年,叶露盈的《洛神赋》画作登上CCTV《国家宝藏》,与顾恺之《洛神赋图》同台展示。近日,其绘本新作《兰亭序》由中信出版集团出版,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就图画书的创作、原创绘本发展等话题采访了叶露盈。

叶露盈

澎湃新闻:就您目前已经出版的绘本作品来看,无论是《滥竽充数》还是这两年颇受关注的《洛神赋》《兰亭序》,都是取材于传统文学经典的题材,您个人是一直都偏爱传统题材吗?

《洛神赋》中曹植初见洛神的一幕

叶露盈:真正把传统文化用在自己的创作实践里,有一部分是学校的引导,我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我们学校有一个东方学的体系,我在这个体系里才真正将创作和传统题材进行了结合。

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我从小也很喜欢看传统题材的内容,和很多同龄人的童年一样,很喜欢上海美影厂的老动画,很喜欢听磁带,听《鞠萍姐姐讲成语故事》、《成语故事》等等。小时候可以一个暑假都在阳台上抱着复读机听故事。我记得我有一个非常精美的中国神话故事礼盒,那个盒子打开会放音乐,有女娲补天、夸父追日等等故事,我当时觉得最神奇的就是夸父,他的拐杖变成了树,身体变成了山,那应该是我人生中对绘本的最初印象。现在回想起来,这些传统文化的记忆已经扎根在我心里了。可能后来学画中有很长一段时间,为了应试,学西方的素描、色彩、绘画语言和构成,暂时忘记了,但最根源的驱动力都在童年的生活和记忆里。

澎湃新闻:据我所知,《洛神赋》的创作光是前期准备您就花了差不多半年的时间,都是在做基础的文献、资料工作,但是对于文化积累如此深厚的一个题材,尤其是还有一张旷世名作悬在头顶,很想了解一下您是如何入得其内又出得其外的?

叶露盈:《洛神赋》的创作最源头也是我在国外深造的经历,只身去到异国他乡,完全从自己习以为常的生活与环境中抽离开,与自己过去的经验保持距离,重新审视它。这也让我认识到自己的真正归属与血脉。有很多在国外留学的朋友也常和我说,出国读书简直就是一个“爱国训练大本营”,我深表赞同。因此,回国之后创作的这一系列中国传统题材的创作也是基于这样的“爱与热情”。

我决定创作《洛神赋》是回国以后,当时我的学习、生活、工作都陷入了冗长的困顿和瓶颈期,创作理想又似乎离我非常遥远,我在那个时候感觉到这种孤独感与曹植似乎有点点滴滴的感应,所以决定以《洛神赋》作为我当时情感的出口。我在做《洛神赋》的创作之前,有参考大量的资料,其中包括了非常有名的宋人摹顾恺之《洛神赋图》,那其实就是一整张长卷,其实创作长卷也是我对顾恺之的一个致敬。其中有一张是曹植初见洛神的时候形容洛神的美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我觉得只有用一米八的长卷,用洛神的各个动态的展现,才能体现出她非常灵动、美妙的姿态。第二长卷,描绘了众神纷至洛水河边的状态,这其实是洛神与曹植畅游太虚的一个场景。我觉得这种场景只有一米八的长卷才能够将诸神的形态等等容纳进去,展现出磅礴气势的神异的状态。最后一张长卷是洛神乘着龙车与曹植告别,同众神一起离去的场景,展现一个众神的车队。一米八的长卷才能够将我想表达的,以及曹植他所形容的那个世界更加完美地呈现。

《洛神赋》中曹植初见洛神的一幕

澎湃新闻:您在《洛神赋》的后记里提到,我们目前所看到的是您创作的第二版了,想问下是什么原因促使您推倒重来?第二版的改进又主要在哪些方面?

叶露盈:第一版的《洛神赋》在当时得了蛮多的奖,但我自己觉得还有很多不足,我一直在犹豫是否还需要重新创作,那太辛苦了。因为《国家宝藏》的契机,我有幸结识了各个领域的老前辈。看到他们年岁已高,心态却一如孩童,待人真诚,对工作认真细致。我被鼓舞,才在那之后决定要将还不够完美的《洛神赋》绘本修改到满意为止,甚至已经是完全推翻重画了。我重新梳理了故事的前前后后,然后把其中故事的起承转合、高潮和故事的收尾等,考虑得更为立体。其次我又再新添了很多角色,也呼应了《山海经》和《洛神赋》原文中的很多的神怪。我对这些角色进行了重新的整理和增加,让我的角色都有所出处,也都有归处。另外一个很大的转变,大概就是作品最终呈现的精致度。我在视觉的呈现上就给自己提了更高的要求,这些方面的修改完全是出于我自己希望这部作品能够以更好的形式呈现在市面上。一方面,不辜负我自己的创作理想,同时,也不辜负读者的等待。

《洛神赋》长卷局部

澎湃新闻:如果说《洛神赋》的故事性还比较好的话,那《兰亭序》就需要构建一个能够同时推动叙事和绘画语言的新故事结构去表现了,这个将水人物化的想法是您还是文字作者的创意?怎么想到要用这样的方式来讲述这个故事的?

叶露盈:最初是文字作者吴菲的创意。其实一开始,水这个角色要不要变成人都是问题,我们只是想找一个新的视角来讲述这个故事。我和吴菲因《兰亭序》结交,也成了好朋友,我们在创作中商量得事无巨细,也产生过很多争执,比如,不给水赋予性别行不行?要不要说王羲之是“老者”之类的,但后来我们发现给水冠以无性的特征会造成很多歧义。老实说《兰亭序》是个挺man的故事,兰亭雅集,曲水流觞,在座的清一色都是风流倜傥、潇洒的男性角色,总要有点柔的东西去融合,更何况水是生命之源、自然之母,它可以用一种女性视角来讲,跟读者也会更贴近,对我来说跟《洛神赋》的洛水女神也很一脉相承了,水的天下大观的视野和洛神的呼引众神也很相像。

澎湃新闻:那在绘画层面的创作上,《兰亭序》与之前的《洛神赋》相比,相通相续的方面有哪些?新的创作难点又是什么呢?

叶露盈:如果说宋人摹顾恺之《洛神赋图》是绘画艺术上的高峰,那么王羲之的《兰亭序》是书法上的高峰。

绘本中的王羲之《兰亭序》页

《兰亭序》的故事是以古代人物为原型进行角色设计,挺难的,兰亭集会人物众多,四十多人都要一一描绘出来,不像《洛神赋》有那么多神怪,画起来有很多想象的空间,我在最初构想的时候常想,要我画40多个男人真是太难了,而且还是前后串联的故事,这张要画40个人在喝酒,下张要换个角度继续描绘他们,故事的结尾,这些宾客又要围上来看《兰亭序》,每个人的样貌、穿着、动作、神态、互动关系、位置都要理清楚,还每一张都略有不同,真的很难,后来慢慢画下来,就觉得画这么多人也还好了,因为慢慢画得自己也入戏了,入戏很深的时候会觉得好玩,有的人在写诗,有的人在下棋,有些人三五成群看帖子,一对夫妻在跳舞,还有人自己带了酒来喝……

绘本《兰亭序》长拉页局部

我在里面安排了非常多场戏,读者可以在里面找到很多细节,比如有个眼睛一直闭着的老者,在看王羲之写的字时眼睛睁开了,还睁得很大。

虽然不像《洛神赋》中每个人都长得非常不一样,但是《兰亭序》可以在微妙的细节中发现美和乐趣。我画完这几张后,觉得个人的整体能力比画《洛神赋》时更进一步了。

澎湃新闻:在书中“曲水流觞”场景的两个大拉页上,人物之间出现了很多动物和神兽的形象,有些画面占比还非常大,这个设计是有什么特别用意吗?

叶露盈:我是按照人物的气场来安排神兽和动物的,看帖的人我就给他旁边安排只凤凰,女人旁边按我的想法安排蛟龙,王羲之的三个儿子:王焕之、王献之、王徽之,身边就有机敏聪慧的兔子,自己带酒来喝得东倒西歪的人(或者是作不出诗罚酒三斗的人),我可能让他旁边环绕一群鱼,有点像梦魇一样的感觉……都出于创作时一瞬间的感觉。

画这些动物是为了展现出宾客的气质和气度,他们可以幻化成动物存在,这也是为什么我在最后一页把它们画进了云里,它们是每个人的“气”,人的身体无法永生,但是这些气质,精神层面的东西是可以永恒的。

澎湃新闻:您有专门习学过传统国画吗?还是说,主要是西画的底子?对于您作品的评论有“融合了东方传统画风与西式构图技巧”的说法,您觉得这种评价准确吗?应该怎么理解?

叶露盈:我没有经过非常专门的传统绘画训练,要说的话可能主要还是有比较多的西画的功底,但是就像是我在之前说的,东方的故事、东方的思维和创作语言等等这些东西都在我的童年、日常生活以及阅读和创作习惯里,所以这些创作习惯和思维很自然地在作品里呈现了出来。我觉得那种评价比较“简单粗暴说明问题”吧,有其道理,但创作者本身的成长生活和思维环境都很复杂,比较难以一言以蔽之,我觉得我自己的整体创作思维还是比较偏东方人的。

澎湃新闻:您之前在《洛神赋》的后记里说孤独感是中国式美学的重要代码,能就这个话题具体谈谈吗?作为一个淫浸于传统题材的创作者,您如何理解和界定中国式美学以及将中国式美学赋形的绘本作品?

叶露盈:我在后记里说的应该是,孤独感是构成《洛神赋》这种美学代码的非常重要的一个部分,其实东方的美学很多时候可能是一种比较内敛、比较克制的情感,《洛神赋》里面男女之间的情感就是如此。正因为这种情况,可能会出现沟通不畅等问题,从而因为一些道德鸿沟等等导致了悲剧,这也是曹植的生活经验,他经历了种种爱情与事业的求而不得,从而产生了极度的孤独感,就所谓,到了极其低谷和孤独的境地之后,才可以产生诗意。正是这种诗意,成为创造美的一种动力。而且创造的过程,其实是一个创作者孤独前行的过程,所以,这也是为什么我觉得孤独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创作的筹码。

我觉得与其说是浸淫于传统题材创作,不如说在这一系列的人生阶段和契机中我做了比较多的这种创作而已,我觉得这种创作形式可能在某一个程度上弥补了我自己童年时候对这些传统故事的幻想。

我个人觉得这种传统题材创作,你给任何人,他都会以他们自己的理解、绘画形式、说故事的形式去表达,只是孰高孰低而已,传统故事是属于世界的故事,中国美学也属于世界,历朝历代总有很多人去演绎,它可以变成音乐、电影、现代文字,也可以变成绘本。经由一个人的手去做出来,它就是那一个人的理解和作品了,这个作品可能能够得到共鸣,也可能得到批评,所以,我觉得这件事情它只是一个自然生发的形式,只是我是一个绘本作者而已。

绘本版《兰亭序》内页

澎湃新闻:从《洛神赋》《兰亭序》的构图、绘画元素和色彩来看,似乎可以捕捉到传统国画、佛教壁画、山海经图甚至日本浮世绘的一些影子,能谈谈哪些传统艺术形式对您的创作影响比较大吗?

叶露盈:您看到的这些元素其实对我而言都有很大的影响。所以说作品不骗人,我喜欢看什么,什么看得比较多,都会从我的手中画出来,明眼的读者一看便知,我觉得也算是知音了。我觉得很重要的一点是,除了传统艺术形式,我也看很多现当代作品,雕塑、装置、VR,也对物理、神经学或者世界各地的神话传说都有兴趣,或者烘焙——有时候在搅奶油的时候也会意淫自己在搅动乳海,那就像是宇宙起源嘛。所以我觉得,兴趣宽泛点到现在为止对我来说也还挺有乐趣。

澎湃新闻:说到浮世绘,您之前的一本作品《忠信的鼓》故事原型是来自日本歌舞伎选段《义经千本樱》,是您去日本旅行收获的灵感,据说您在上学期间就用自己赚的稿费游历了二十几个国家,而且还说“每一段旅途都是一场逃离,在逃离之后,会更加明白自己要回到哪里去”,能谈谈这些异国异质的文化是如何给您的传统题材创作带来滋养的吗?

叶露盈:我其实很多时候想逃离“传统题材”这个概念,我想讲的是在那个“外衣”下的事情、情感、精神。《忠信的鼓》里面有很多,君臣之交、夫妻之爱、母子情深,这些东西是我想通过故事来说的。《洛神赋》是一个在低谷期的才高八斗的男人的诗意,我们在他的自述里面游历太虚世界,又遗憾看到他与理想的别离,这是很大部分人的人生。《兰亭序》也是,一个温暖肆意的春日午后小聚,怎样创造出传世名篇,而那个有血有肉的人,却在哀叹人生苦短的几年之后就溘然离世。这些,是真正滋养我,让我产生共鸣的地方,我也希望我的读者,能够在“国风”的噱头之下,看见生活和情感的真实。我的作品不算残酷,但还挺真实。

澎湃新闻:您觉得您先后就读的中国美术学院和奥斯陆国立艺术大学在插画教学方面各有什么特点?对您后来的创作产生了怎样的影响?您目前自己也是执教于母校的插画与漫画专业,您觉得教学以及与学生的互动对于您的创作又有怎样的影响呢?

叶露盈:我在中国美术学院呆的时间长,十几年了,在奥斯陆短短半年。所以我觉得我还是很东方的一个人,西方的教育和思维给了我一些撼动,但是没有撼动到根基。我在挪威的半年很努力,半年顶两年的感觉吧,我总是找我国外的老师聊天,一聊就是五六个小时,我们就只聊天,不谈画,我们聊社会形态、人的意识、偏见和判断,方方面面,这和中国有的时候困在专业里谈事情很不一样。其实聊天比聊画难多了,我觉得那些谈话带动了我独立思考的能力,这对一个作者来说很重要。在中国的练习和教育又让我打下扎实的基础,所以我觉得这些教育对人是共同成就的吧。

我的学生大部分很稚嫩,但是这种稚嫩有一种很野生的力量,他们很多不炫技,没有技巧的束缚,不像现在的我,所以虽然看起来有的东西笨拙,但是是滚烫的,这点我很欣赏,也会反思自己吧。和年轻人在一起很开心,有很多新的绘画材料都是他们推荐我的。

澎湃新闻:这些年中国原创图画书无论从品种、销量还是获奖情况、国际关注度来说都非常可观,作为一个一线的创作者和教育工作者,对于中国原创图画书的创作环境、发展现状和前景您怎么看?

叶露盈:我觉得我们很有能量的作者越来越多了,处处涌现,其实真的很好,这个世界需要各种各样的文化背景的人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绘本应该是题材形式自由多样的,我觉得这个趋势越来越明显了。很多时候,前景是看创造前景的那一部分人有多努力的,我觉得大家都有在好好努力,也很有动力,前景就会一片光明。毕竟,孩子会越来越多,家长也会越来越重视教育,看漫画的那一代人也长大了,各种各样形式的绘本都会被需要,百花齐放也会是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