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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长出了眼睛

来源:文艺报 | 王 开(满族)  2020年05月15日06:33

兴京城的秋是最好看的,阿古神把十万座大山插上五色旗,召唤雨神阿嘎恩都哩。

秋雨未来,秋风先至。

风骑在树上,揪掉树浓密的头发,也把躲在树叶底下的哈什蚂赶下山。满语“哈什蚂”汉译名叫“蛤蟆”,学名林蛙。明中期,先祖从松花江流域举族迁徙到建州苏克素浒河流域,定居呼兰哈达山下,彼时这块长白余脉的“那噜窝集”森林像韭菜一样茂密,獐狍、野兔、豺狼、狗熊、狐狸漫山遍野。先祖狩猎采集,泛舟捕鱼,荒寂的土地慢慢有了烟火气。

先祖发现雌哈什蚂油能御寒保暖强健体质,从太祖太宗吃到嘉庆道光,是满族八大碗的上品。民间也未曾中断哈什蚂的烹饪。哈什蚂与一个族群、一个地区的关系如此密切,但它一代代繁衍下来真是千难万险。

哈什蚂的生命从一粒水塘里的卵开始,孵化期间,包裹它的雌蛙油是惟一的养分,也是处于食物链末端的母亲保护孩子的最大努力。

哈什蚂从受精卵长成一只成蛙可谓步步惊心,鹰、蛇、鸟、老鼠,谁都想暗算它一下,入了谁的口都没活路。在水塘,老鹰和鸟衔它们,在山上,蛇和老鼠围猎。好不容易躲过去,秋风又驱赶它们下山,因为山上太冷了,它们需要返回水塘,在水中度过寒冷的季节。

在返回水塘的途中,哈什蚂会再次遭遇最强大的天敌——人。哈什蚂想趁着冷雨之夜大转移,但可能会在山脚遭遇人们设置的漫长封锁线。山也回不去,水也回不去,哈什蚂有些不知所措。黑暗中,忽然又有跳跃的火把,伴随着恐怖的巨大声响过来,当人的脚步越来越近,哈什蚂暴露在火把之下。

大多数哈什蚂就是这样被抓的。也有些散兵游勇,莽撞地跑到公路上,让那些来往的车主捡了。上天赐予哈什蚂一双水汪汪的穿透黑夜的神灯,但哈什蚂的神灯一旦被车灯晃着,立刻停下来一动不动,落入人们的手中。

其实哈什蚂的栖息范围很有限,坚决不涉足苏克素浒河谷之外的土地,只要西出兴京城三关,过了铁背山的萨尔浒一带,基本就消失不见。铁背山的萨尔浒水库正是明代渔猎民族与农耕民族的分界线。因此,抚顺、沈阳不敢吃哈什蚂的大有人在,再往辽西、辽中、辽南去,哈什蚂是什么都不晓得了。

长期以来,为了生态保护,野生林蛙是禁捕的。于是,人工养殖哈什蚂变成了很自然的选择。挑选一个树木茂密的沟谷,推出一串水塘,秋天放一些哈什蚂进去,春天雌哈什蚂在水塘产卵、发育、孵化。这期间得防范老鹰、野鸭子和蛇偷袭,如果看不住,所有的投资就打了水漂。

早几年,我弟在旧门村建设了一个养殖基地。这个地方很有趣,吸引我不断地往那里去,经历各种山里的事情。

春天去弟弟的庄园,进山小路旁的草堆冒出鸦青色的灯笼花、鸭爪子菜,山坡上的红松转墨翠为祖母绿,山脚下的玉竹苗齐刷刷地蹿出来。再往里走,有一座小水塘藏在柳树、接骨木和槭树中,新生的叶芽把水塘衬得亮汪汪的。我第一次到这里的时候,忽然听到嘎嘎的叫声。走到跟前,透过树枝的空隙朝水塘望去,竟然游弋着一群中华秋沙鸭。我有点激动,跨过浅沟悄悄靠过去,弯腰观察大清早就出来放风的野鸭家族。野鸭子可比我的警惕性高多了,一个旱地拔葱冲向空中,高叫着向红松林深处遁去。

那天到了庄园,院子里的情况着实吓我一跳:院子旁的大梨树上拴着一只海东青。它蹲在树杈上,眼仁净得像两面镜子,狠狠地瞪着我。我被两团愤怒的火焰吓得倒退几步。“小文,小文!”我大声喊起来。小文是我弟聘请的工人,负责看护庄园,听见我的喊声,他的脑袋从猪圈后面的玉米地升起来。我问他这是怎么回事。小文呲着一嘴龋齿说,它天天来偷吃蛤蟆仔,我盯它挺多天,总算被我逮着了!我恼怒小文下手太狠,他根本不懂海东青这种雄鹰,自古以来,它桀骜不驯,宁死不受辱,它是动物界的烈士。我没好气地说,把它放了吧!它吃完了,你关它也吐不出来。小文说,那我也得让它长点记性。

整治完海东青,野鸭又把水塘当掠食的乐园。野鸭们比海东青狡猾,不像海东青那样高调地暴露自己,它们藏在树林里搞反侦察,如果小文在玉米地干活,决不冒险行动。等到四周静寂,野鸭开始分出小支部队,轮换着靠近水塘叨哈什蚂的受精卵。

野鸭的危害可比海东青大多了,海东青无法降落水面,只能在最短时间内尽量多地衔吸几口。野鸭从容游弋,想吃多少吃多少。它们的警惕性又高,每次小文的脚步朝这边一迈,负责放哨的野鸭就嘎的一声,招呼同伴瞬间逃向树林。

可是小文拿野鸭们真没辙。小文不甘失败,在塘坝上铲一块平地,叮叮咣咣支起一个木板棚子,把黑子牵过去替他守水塘。这只威风凛凛的狗像一尊远古的战神,每天忠实地站在那里,太阳晒亮它黑黝黝的毛皮,闪着锦缎般的光泽。野鸭们惹不起黑子,再不敢肆意妄为。

在日复一日的斗争中,哈什蚂的受精卵长成蝌蚪,长出四肢。夏天来临之前,这些指甲大的哈什蚂跳出水塘上山,像它们的父母一样,开始新的轮回。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兴京城河南河北尽是卖哈什蚂的人,雄哈什蚂论斤卖,便宜得很。雌哈什蚂论大小个,大的二三十元一只,小的十几元。这么算下来,一盘哈什蚂吃进去三四百元是稀松平常的。

数百年来,从先祖的宴席到我们的宴席,哈什蚂从未跌过身价,秋天的兴京城聚会时点一大盘哈什蚂,才显示满族故地的热情,反映出主客之间的特殊关系。

哈什蚂味美,却不可贪。雌哈什蚂腹中的油膏和黑仔营养太高,吃多不易消化。在餐桌上,兴京城的男人喜欢把最大的哈什蚂夹给女性,这是他们豪放的呵护意识。兴京满族人的喜怒哀乐由这片地域所决定,我们以山林为生,我们就像广袤森林中的植物、动物一样,在严酷的环境中磨炼出豁达的性情。

当时间的脚步来到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袭击了全世界,在死亡面前,强大的人类变得不堪一击。在疫情面前,我们不得不反思过去的生活方式,重新思索人与自然的关系。我们需要变得更加仁爱、慈悲,更加呵护其他的生命。近期,国家公布了《关于全面禁止非法野生动物交易、革除滥食野生动物陋习、切实保障人民群众生命健康安全的决定》。我看到这条消息时,为哈什蚂、海东青乃至野鸭子庆幸。尤其是哈什蚂,它是东北森林中的基础生物,近些年的过度利用已经使这个种群数量大幅缩减。即使是人工养殖,也不过是搜集它们的籽集中孵化,最终还是靠它们自己的能力繁殖。实际上,人工养殖加速了哈什蚂种群的衰退,但太多的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个严肃问题。从我个人内心来说,我更希望放弃人工养殖哈什蚂的方式,给它们自由,我相信它们在自然中能得到更好的生存。因为,在我们过度索取哈什蚂的价值之前,它们经过了自然的优化,和天地万物,和全人类和谐地相处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