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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边路:木老元

来源:文学报 | 甫跃辉  2020年05月15日06:23

所有这些变化,无疑正一天天塑造出中国乡村的未来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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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汉村,无数个日子里,我看见厚厚的云从西山坡奔来,呼呼呼从天上奔过,千军万马,雷霆万钧,在头顶落下一场雨、几场雨或者仅仅滴答了几点雨。风流,云散,剩下游手好闲的几朵,都跑东山头去了。东山是南北走向的山脉,最高峰是靠南紧挨着的四座山头,从北往南,似乎一座比一座高,究竟哪一座最高,肉眼却不大能分明。施甸人都叫它们“四大山”。到了十来岁的年纪,我才准确认出,哪几座山是四大山,一旦认出了,便再不会忘记。很多个雨后初晴的日子,晚云叆叇,落日熔金,一顶辉煌的冠冕,稳稳地戴在四大山头。白云深处有人家,四大山也有人家么?

我知道那儿有个乡镇的,叫做木老元。每逢赶集,总有些戴着华美头饰的山区女人背着山货出现在街上,她们几乎是一个样子,脸色黧黑,皱纹深陷,目光殷切。其中很大一部分,是来自木老元的布朗族,我们喊她们“小花濮蛮”。这称呼多么旖旎多姿,让人联想到洒满露珠的山花野道。

去到四大山,是高中时候,从县城往东,开车上山,兜兜转转,四十来分钟后来到摩苍林场,林场周边好几个寨子。而爬上四大山顶,得迟至大学毕业后。越往上爬,松树越少,取而代之的是矮矮的竹丛。披拂竹丛而过,眼前一片草地,在冬日下枯黄着。有几棵丰神俊朗的松树,松树间一座灰黑色方形石基。是屋基?是碉堡?还是别的什么?我们胡乱猜想,没人知晓答案。站石基上西望,窄长的施甸坝横卧眼前,阡陌交通,鸡犬相闻;转身东望,也是个坝子,大舅爹说那是昌宁县了。紧挨着昌宁的,是木老元。木老元?我还以为,四大山已经属于木老元了。记得大舅爹指了指远处一座顶上有广播电视发射塔的高山,说那是大水河头山,山下是木老元大地村。好多年后我才查知,大水河头山海拔2895.4米。四大山并非施甸最高峰,大水河头山才是。

那时候,水泥路刚修到摩苍林场,再往东是土路。还要走多少土路,才到木老元呢?

木老元,施甸有名的少数民族乡,偏远,穷困,“山高石头多,出门就爬坡”。乡里有布朗族、彝族。布朗族居多,有三千来人。布朗族是云南八个人口较少民族之一,有语言,无文字。每年农历二月初七,布朗族举办“跳会”,祭祀祖先;到了八月二十,布朗族还会杀猪宰羊,祭祀神刀。这神刀据传为明朝邓子龙将军所赐,为了旌表参加过靖边平叛队伍的阿三、阿祥两个布朗族小伙子。

我一直想去木老元看看,直到2015年9月14日方才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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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省委赵副书记到木老元考察,高中同学段杨时任团县委书记,如今,已不记得是段杨还是赵副书记约我了。车过摩苍林场,时而悬崖,时而草场。云白如雪,堆在山顶,滞重,明亮,触手可及,又遥不可至。莫名地想象有鹰在天上飞,但天蓝得看不见一丝丝杂质。

先去的是布朗族村哈寨。木老元有四个行政村,哈寨是其中之一,另三个是大地、龙潭和木老元。村里有个空旷的广场,说是供村民围着篝火打歌。可我们到的时候是白天,天又阴着,村里没几个人,只在边上的小房子看到几个布朗族妇女在做花绣。

到木老元乡政府时,雨悉悉索索落了一阵,停歇后,云仍紧绷着脸。我们去看了几家乡镇企业,有一家生产的是“花濮蛮”白蜜,白蜜为冬蜜,木老元满山满坡苍翠欲滴,多的是冬天开花的植物。随后,我们转到一座山脚,看到老态龙钟的核桃树仍在结果,地上掉落了好几个果子。一座水碓磨坊仍在运转,只是门锁了,进不去。雨又来了,我们立在屋檐下躲避。有人冻得哆哆嗦嗦。雨住后,浓浓大雾缠盘于茫茫无尽的玉米林,随便抓一把都挤得出水。回到在乡政府食堂吃饭,窗外雾气更浓了,浓得看不见近在咫尺的山头。不知谁说的,窗外野地里常有菌子,随便捡捡就能做一道菜。那天的菜没菌子,记得有绿壳鸡蛋,有紫色羊角洋芋,皆是木老元特产。鸡蛋我吃了两个,洋芋我也吃了两个。

饱食后出门,雨还淅淅沥沥下着,远远近近的山在大雾中时隐时现。

一个瘦瘦的女人走过,立住了和段杨说话。我看她,脸颊如削,眼窝深陷,似曾相识。女人走后,段杨说,她是我们高中同级的某某,你还记得么?我说记不得了,名字听着倒是挺耳熟。段杨说,她结婚好几年了,生活一直不如意,前阵子离婚了。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她在木老元工作,聚少离多。顺着这个话题,段杨和我说起她在木老元工作那几年。说有个周末,她从县城家里回到木老元后,发现木老元降温了,毛衣忘带了。她正犯愁怎么办,男朋友老王已经带着毛衣从县城出发了。骑摩托疾驰近四十公里山路,来到木老元乡政府时,老王整个人冻僵了。我笑,你就这么被老王追到的?

这一天,新认识两位木老元的朋友,书记王冰凌、乡长蒋军礼。他俩都没比我年长多少——后来算起,冰凌只比我年长二十三天,看上去却很是老练,握手时,单薄的身子微微一弯,嘴角带着笑意;军礼则有些沉默,身体壮实,面相憨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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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到木老元,是一年后的九月。政协蒋汉雄主席托我约了些文学界的朋友,到施甸走走看看,木老元是行程之一。车停在羊场边,众人下车,看羊们静静地这儿那儿地吃草让这儿那儿开了一朵朵白花,看布朗族妇女坐石头上牵针引线绣花,看布朗族汉子在山对面唱山歌。虽说是刻意安排的,但“演员”们并没一点儿演员的样子,只是自顾自做自己的一份事情。放羊放牛,绣花唱歌,于他们来说,一如吃饭喝水,怎么能算表演呢?待来到哈寨,喝了不少拦路酒后,走到广场时,篝火已经点燃。身着布朗族服装的山民们,围住篝火打歌。不多时,更多的人加入。篝火煊煊赫赫,牛血似的鲜亮,洇湿了众人的影子。黑黢黢的村寨和山峦,在四周静得格外完整。人群里,看到冰凌忙出忙进的。不过那两三天里人实在太多,我们不时碰面,却几乎没说过话。

近两年,和冰凌渐渐熟络起来。看她朋友圈,有一个视频,易地搬迁拆旧复垦,乡村干部在帮农户搬东西打老鼠;又一个视频,乡村干部唱着山歌抬着自制的轿子,轿子上坐了位劝说三年才肯搬迁的布朗族老奶奶。发得更多的是图片,前往村里的路上不是大雾就是大雨啊,在农户家发现一盆叶子比手掌大的车前草啊,在农户家每家吃一串樱桃吃饱了啊……因了和她的交流,我才知道这些远离上海生活的词:易地搬迁、脱贫攻坚、“两不愁三保障”,才知道老家那片土地以及中国很多片土地上正在演绎的故事,才知道今天乡村里的老百姓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所有这些变化,无疑正一天天塑造出中国乡村的未来图景。

2019年端午,我回了一趟保山,参加第五届云南名特小吃节。活动结束后,回施甸住了一天,那天刚好是我三十五岁生日。和家人朋友在县城聚一聚,席间除了父母,还有市文联郑耀文主席、县文史办张明斗主任等。地方是冰凌定的,而她迟迟没到,原来木老元在修路,每天有几个小时不让车过,她只好走了三公里多的山路下来。

那天我才知道,张主任的女儿张颖曦在木老元工作好几年了。张颖曦是认识十多年的小妹妹,懂事,能干,有几次家里有事,我还麻烦过她。偶尔看到她发朋友圈,要么是在扶贫,要么是在扶贫的路上。再次见到张颖曦,是三个月后,我带家人回施甸。冰凌约我去木老元民族学校讲一节课,具体和我联系的是张颖曦和木老元中心校朱有瑾校长。

和朱校长认识,还得追溯到一两年前。

某日,和前辈冯桂林聊天,得知他的服装公司每年会做捐赠,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什么时候也给我们老家山区捐一些?冯叔说,没问题啊。然后,问我具体捐到哪儿。这倒问住我了。捐到哪儿呢?想了半天,忽然就想到木老元。和冰凌说了,她介绍了朱校长给我。最后,冯叔往木老元民族学校捐赠了四百多套衣服,因学生们年龄不一,高矮胖瘦也不一,捐赠的服装分了好几个尺寸。再后来,到苏州吴中区文联做讲座,听苏州天堂鸟教育培训中心葛芳姐说,她每年会发动学生往贫困山区捐赠文具,问我老家那边是否需要。我笑,还有这样的好事?当然需要啊。

确实需要,木老元山区那些孩子们。我见过孩子们手脚皲裂,穿着虽不褴褛却不甚干净的衣服,在黄昏里放羊放牛,在黄昏里担劈柴,在黄昏里背茅草……朱校长对于捐赠,曾经有过犹豫。毕竟,云南中烟集团捐建的木老元民族学校设施良好,看着不像困难的样子了。朱校长说,别人会不会觉得,都这么好了,怎么还要捐赠?我说没事儿的,我会说明的。再说,受人捐赠不丢人,地区发展有先后,学生们珍惜就好。

4

9月2日,我和家人早早来到摩苍寺附近的“东篱风语”,这是张学斌等朋友在山坳里为乡村造的一个大梦。午饭过后,学斌开车送我去木老元民族学校。上坡下坡,光影变换,林木丛集,杂花纷至。还好我坐副驾驶座,靠崖壁一侧,不觉得怎么危险。回程时反过来了,副驾驶座靠近悬崖一侧,感觉可真有点儿危险哪!我下意识地抓紧拉手。

冰凌发微信来,说本想和我吃顿饭的,哪知又要去县城开脱贫攻坚的会。

这样的情况我当然能理解。这次回家,因为临近脱贫攻坚的最后时限,我熟识的很多基层公务员都异常忙碌,每天都在忙各种杂事,比如农村危房改造、产业发展、外出务工、人居环境提升、矛盾纠纷调处……冰凌还兼着县里宣传部的工作,自然比别人更要忙碌。当然,忙碌里也有很多趣事,有一次聊天,她和我说,夜晚从木老元回县城,经常会遇到野兔顺着车灯的光亮并排跑。她让驾驶员停一下,让野兔先跑,哪知车停了,野兔不跑了,等车再开动,野兔又并排着跑起来了。她只好让驾驶员慢慢开。“要不是旁边的树木映衬,加上它在跑动,都不会注意到野兔。”还说,哈寨农户家的牛羊夜里经常不撵回家,有时会在路中间堵住车,但堵一下就会让开。冰凌笑说:“有个同事说,木老元的羊会让车,其他地方的不会,一定要放羊人撵开。”

冰凌又发微信来,问到哪儿了?我说,快到大地了。忽然,在一处悬崖的拐角,车停住了,对面还有一辆车,也停住了。那么大一辆车,跳下那么瘦小一个人。冰凌说着抱歉的话,我只想起来说,真没想到,我们会在去大地的路上遇见。

高山,悬崖,蓝天底下没有鹰在飞,只有巨大无朋的白云不知要飘往何方。

在民族学校,我第一次见到笑呵呵的朱校长,第一次见到没走出过大山的布朗族孩子,还再次见到张颖曦。我说,听说你要离开木老元了?张颖曦说,是啊,还真有点儿舍不得。后来,见到她发一条朋友圈,几乎搬空了的宿舍,定位是木老元乡政府。

课后,朱校长带我在校园里走了走。校园崭新,空旷,到处是蓄势待发的气息,孩子们的笑声一阵一阵。在杰出校友事迹墙上,有这么这一句话:“不怕眼前山高,只怕心中没路。”朱校长说,这是冰凌书记在某次报告里说的。

从山顶的学校往外——不,是往下看,近处是一排排新盖的集中安置房;远处是窄长的施甸坝,土地平旷,房舍俨然,比六七年前在四大山顶看到的整饬、鲜亮;县城里好几座公园,似乎是一夜之间凭空生长出来的;更远处,是重重又叠叠的高山。人们总想着走出大山,到世界去看看。也真有很多人离开木老元,但也有很多人选择了留在木老元。而那些离开木老元的人,谁说他们就不会有回来的一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