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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深深处

来源:天津日报 | 庞白  2020年05月14日06:59

爸爸走后,关于他生活过的点点滴滴,就像是早已埋伏在地下的种子,突然开始发出芽来,自深深处,一发而不可收。过了两年,这些芽苗长成了树,长成了果实,摇摆着、晃动着,甜的、酸的、苦的一一在我们面前铺陈开来……

那就种一棵草莓吧

隔壁床的大叔问他这么着急出院,家里还有啥不放心的啊?我以为他会说我还有两个没结婚的女儿呢。可是没有,他挠了挠耳朵说我养了两只小兔,现在六七斤了,该给它们换个窝了。临床的大叔一下笑了出来,还以为啥大事呢,宠物市场买个大笼子就行了呗。

自从病后,他开始絮叨起很多小事,有时候,他会突然提醒我说,咱家还有一块三角形的园子呢,等我回去了,就去买几棵桃树种上,我早就想种桃树了。有时候,又说你回家吧,别守着我了,你回去找人把家里的线路换一换,那些东西都老化了,都不在家,你妈做饭的时候不知道电磁炉功率大,再着了火。过两天又继续叮嘱,把家里的开关也一并换一换吧,换带插孔的那种,手机充电方便。后来我就回去,把他牵挂的这些小事一一办好,然后用小视频拍下来拿回医院给他看。他又会继续想起新的问题,比如,电视的遥控器也是要换一下的。在他最后的日子里,人生所有伟大的宏图,都变成了人类最本能的欲望,想吃、想睡、想不痛,想一切琐碎的小事,想被人寸步不离地守着。

那时候,我们已经在医院住三个多月了,2014年的冬天进来,出院的时候已经是2015年的春天了。看他恢复得还可以,我心里总抱着一丝侥幸,想着或许这世上就会有奇迹呢。办出院签字的时候,我悄悄问医生,我爸恢复得还行吧?老医生沉默了一会儿说,最理想的结果也就是半年吧。

回到家后的某一天,我妹从外面买回来一兜草莓,他吃了一两个,觉得胃里很舒服,突然就提议说:“咱们在窗台下面种几棵草莓吧,等来年就能长成一大片了,这样咱们就可以吃到自己种的草莓了。”

“可是去哪里买草莓的秧苗呢?”我有点为难地说。

“要不我去问问卖草莓的吧,看他能不能弄到。”我妹说。

过了一会儿,她回来说卖草莓的大叔告诉她,他们都是从果品市场批发来的,搞不到草莓的苗子。但可以去乡下的集市上问问,他们卖的草莓有些是自己种的。就这样,我妹真的就在集市上,找到了一个自家种草莓的人。几天后,他给了我们一棵草莓的苗子。

我爸靠在窗边指挥着我们种草莓,很简单的事情,他偏不放心,非要自己来不可,挖坑、铲土、浇水,一棵苗种下去,整个人累得气喘吁吁。熬到夏天过去了,地下的草莓从一棵变成了五棵,果子却一个也没结。浇水的时候,我嘟嘟囔囔地抱怨说:“怎么一个也不结啊。”其实我就是害怕,我很怕爸爸到最后也吃不上他自己种的草莓。他在窗内听到我的抱怨,不高兴地说:“就知道心急,啥东西不得一天天地长啊,明年吃也不晚啊。”明年这个词儿,让我心里一阵抽痛。

第二年,秧苗乌拉拉地长成了一片,小草莓结得密密麻麻的。最后,爸爸也没有吃上他自己种的草莓。

在他走后一年多,我外甥出生了,新生命的诞生给我们这个重创之后的家庭带来了很大的抚慰。在他三个月大的时候,我们聊起再长长就该喂辅食的事儿,抱怨说不知道去哪里才能买到真正无公害的水果给他吃,我妈抱着孩子说:“没事,姥爷走前早就给宝宝种下一片大草莓了。”听完,妹妹就撇着嘴想哭了。

我推门出去看了看窗下的那片草莓,冬日里虽有些颓败,叶子却还绿得粗糙糙的,一副很健壮的样子,想来明年外甥就可以吃上新鲜的草莓了。

或许等他长大后,也没办法描述出姥爷的样子,可我想那些甜甜的、酸酸的草莓味儿,会一直留在他的记忆里。味觉是比视觉更忠诚的东西,一个人一旦记住了某种味儿,是不会忘掉的。

嗯,姥爷在记忆里,是草莓味儿的。

一棵会开花的树

自从我搬到凤凰路之后,就常常想起父亲种过的那棵梧桐树。我来到的那一年,爸爸已经快三十岁了,因为第一次做父亲,他又惊喜又慌张,抱也不会抱,喂也不会喂,在大家的笑声中,魔怔似的骑了二十多里土路,买来一棵梧桐树的苗子。大家又笑他说:“买梧桐树干啥啊,空心,用处不大,连个好家具也打不了。”他笑呵呵地说:“你们懂啥啊,这叫栽下梧桐树,引来金凤凰。”

我这一生唯一和凤凰沾边的事,大概就是在他走后住在了凤凰路,想来真的挺惭愧的,活到现在也没有做过一件让他骄傲的事。我这人脑子活泛,胆子又大,脑子里冒出的都是些想要投机取巧的鸡贼念头,只有在写东西的时候,脑海里的念想才能踏实下来,才能真诚地面对我自己,这也是我后来选择写作这条路的初衷。

梧桐树长得枝繁叶茂,每年紫色的喇叭花都会带着腥甜味挂满枝丫,这种时候我爸就会很开心,迷信般地相信这棵因我而生的树,是在预示着我的好前程。大概是在七八岁那年,我被误诊为恶性肿瘤,我爸看着梧桐树怎么都不肯相信树长得这么茂盛,我哪会得这样的恶病?确定误诊的那天,我爸高兴得又笑又骂,说就知道不可能,你看那树长得那样好,我就不信孩子会得病。在他心里,那棵树已经和我性命相关了。

后来一场大冰雹使梧桐树断了生机,一开始还长出绿叶,第二年就彻底死掉了。这一次我爸是真的吓住了,一整年都把我看得很紧,哪也不让去,生怕出什么意外。胡思乱想了一整年,突然得出一个新的结论,那个树是为我而死的,是替我挡了灾。舅舅知道后一脸嫌弃地说:“快带你爸去算一卦,封建迷信害死人。”

再后来那棵梧桐树被舅舅做成衣柜和书桌,摆在我的卧室里,一直用到现在。此刻我才突然地意识到,这真的是一棵为我而生的树了,它只是换了一种形式陪在我身边。

我想起三年级的那个寒假,我拿着学校发的三好学生的奖状跑回家,想给他看一看,可是那天他加班没回来,我就一直等啊、等啊,直到睡着了他也没回来。第二天,我一睁开眼就去找奖状,看到爸爸已经把它贴在墙上了。后来我想,或许我们这一生,耗尽心力,都是为了得到父亲的肯定和承认而已。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还是那个拿着奖状等待爸爸回家的小女孩,可是想着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一下子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树没了,可以换个形式再陪在我身边,那么爸爸呢?是以什么样的形式在陪伴着我们呢?在他走后,面对着家庭的琐碎和压力,有那么几个瞬间,我甚至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个父亲。或许,这就是我和爸爸彼此陪伴的方式吧。

我们以此来寄托哀思

前几天回家的时候,妈妈说你爸的那辆自行车卖掉了,卖了8块钱。一瞬间,我就想起了那车的样子,说复古是好听,少说也有20多年了,还是辆二手的。好多次别人看到他骑的时候都会惊讶地说,天啊,这车还在啊。

记忆里,爸爸总是在四处讨工资,这辆自行车就是上世纪90年代别人抵给他的工资,依稀记得是抵了180块钱。除了这辆自行车,还有家里的饭橱,不过那橱子早在几年前就散架了。爸爸的遗物很少,除了一本驾照,实在就没什么了,他靠着这本驾照养活了我们姐妹和这个家庭。剩下的就是我买给他的一件皮衣,是有些值钱的那种,爸爸不舍得穿,总想着要等什么重要场合再穿,可最后这样的场合也没出现。

爸爸的驾照是1977在部队拿到的,那时候一起来部队的老乡有不少,点名分队的时候,看着大家一个个都被自己的班长带走了,只有他和几个外地来的战友还没有连队,大家私下里说可能要分到鱼台去种地了,我爸心里想着那也好,鱼台离家近,还能回趟家什么的。最后他们这组被分到了汽车连,当时大家就乐疯了,能学会开汽车,在那个年代来说,就算有了养家的一技之长。我爸每次说起来,都觉得自己真是幸运极了。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这可能是他人生里唯一一件幸运的事情了。命运一生捶打于他,最后也只给了他这么一个甜枣。

我爸开了30多年汽车,到最后也没有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汽车。他走之后的这两年,家里接连添了车子,又添了房子。生活越是渐好我们就越是伤感,为他一生都没能享受到这样的生活而悲苦和难受。其实,在他生病的那段日子里,我是想过要给他买一辆车的,哪怕是为了去医院方便呢,也应该买一辆。可治病的花费太大了,我已经负债累累,去过几家4S店后,我难过地发现就连这样微小的愿望,我也不能帮他实现了。

在家休养的那段时间,妹夫常来看他,有一次,他悄悄跟我说爸爸哭过了,我说为什么?他说因为想起以前的事情,觉得那么小就没了父母,又生了这样的大病,所以愤慨和不甘心吧。可我总觉得,或许在命运的捶打之下,那眼泪早已不是愤慨和不甘心,而是委屈,是想拉着命运的双手问一问,为什么上天选中的那个人总是我。

爸爸走了,留给我们一本只有纪念意义的驾照,和一辆8块钱的自行车,这让我们伤感又内疚。伤感的是他一生在这个家里的所有物件,只几个小时就被轻易地理清楚了;内疚的是在他走后没多久,我们就开始拥有了越来越好的生活。

这内疚一直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清明节那天我们去扫墓,叔叔对着他的墓碑喃喃自语地说:“哥,孩子们都挺好的,你再也没什么可牵挂的了。”那一刻我才明白,我们从来都不需要为这生活内疚,我们需要的就是更好、更加努力地生活,我们应该以此来寄托哀思。

那一天,想起你的那一天

我大概是别人眼里最不孝的那种女儿了,爸爸走的那天,我连一滴眼泪也没有。站在我旁边的伯母说:“孩子,你哭啊,你不哭别人会笑你的。”我说:“我哭不出来。”小镇上的人见惯了撕心裂肺的哭喊,我大概是最凉薄的那一个了。

后来我跟阿贝聊起这件事情,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滴眼泪也没有,心里还挺内疚的。阿贝说不是的,人生的至痛是要用一生来经受的,以后你吃饭、你喝水、你出门走路,无论你做什么都会想起他,那才是你漫长痛苦的开始。然后跟我讲起阿姨在外公去世之后的事情,葬礼上阿姨和我一样,也是没有眼泪。可是回来后的某一天,她出门去买早餐,就那么走着的时候,她突然想到外公不在了,站在路边哭得不能自已。

此后没多久,我就验证了她的说法。跑步的时候在跑步机上哭,吃饭的时候眼泪滴在饭碗里,看书的时候没读几行他的样子就会从脑海里蹦出来,走路的时候心就会自然跟他对话,不怎么难过的事也会因为想到他而哭得无法收场,总觉得要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才能自然呼吸似的。

也不是没有努力地把死亡这件事看得轻松一点,去扫墓倒车的时候会故意开玩笑说看着后面的湖,别出来扫个墓,回头再跟他重逢了。可眼泪不听话,自己流下来。夜里做梦,梦到邻家发小的妈妈去世了,我看着她哭成一个泪人,我跟自己说你别哭,你要陪着她,给她擦眼泪,帮她把礼节做全。醒来不禁想到,或许这就是自己当初的潜意识吧。好在现在我也没有那么挣扎了,两年过去了,时间告诉我,这世间最深的情和爱,都是要用眼泪来还的。

讲不出再见

离开家的第三天,妹妹哭着打来电话说爸爸住院了,夜里他觉得冷得受不了,几床被子都暖不过来,抖得厉害,就来了医院,刚刚办完入院手续,就给我打来了电话。

我知道这一次爸爸是真的撑不过去了。之前,我曾经无数次地设想过当这个电话到来的时候,我该会怎样的歇斯底里和崩溃,可事实上我并没有。我只是在电话里简短地安慰了母亲和妹妹,然后买票,坐凌晨的火车回去。

到医院的时候天还没有亮,我坐在床边看着爸爸,他说:“你们都在,我真高兴。”我在医院陪了他三天,这是一生中我们唯一没有吵架的三天。

直到最后爸爸的意识都是清醒的,我一直以为他会嘱咐我些什么,可是他什么也没有说,我故意引开话题说,我会尽心尽力把妹妹的婚姻大事办好的,让他尽管放心。他说:“先不管她的事。你怎么办?想好了吗?”

他走之后这两年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为什么他会担心我,问我该怎么办,明明我是最不需要他担心的那一个。直到很久之后的某一天,我突然明白了,他之所以如此地担心我,怕我撑不住,是他更深远地想到,此后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就要靠我来照顾了,那个他支撑了一辈子的家,现在要靠我来支撑了,我不能不好,不能垮掉,从那一刻起我就该明白,人到了一定境遇,就不单单是为自己而活了。自己终究还是愚钝了。

是我拔掉爸爸的氧气管的,伯伯说你不能不管他,你再去要氧气,能多撑几天是几天,你不能这么狠心。我看着他呼吸越来越难,越来越弱,一屋子的人看着他,说这是要走了。我喊我妈说:“妈,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快说吧,这会儿他还能听得见。”几分钟后,我拔掉了氧气管,爸爸走了。屋子里哭成一团,我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我脑中只是来回地循环着一个念头:他终于不痛了,终于解脱了。

我就那样看着他的脸,我想说爸爸再见,又觉得这一世是肯定不会再见了。下一世呢,可下一世我又祈祷着他可以去更好的人家,过更好的生活,再也不要像这一世过得那么苦。所以,直到最后,这句“再见”也没有讲出口。

外甥出生后一年,我的儿子也出生了,胖嘟嘟的,一生下来就有八斤半,是我爸幻想中的那种大胖孙子。夏天,妈妈带着妹妹一家来小住,来之前把家里一切能吃的都带了过来,自然也少不了爸爸种下的那片草莓。夜里,我们坐在一起吃草莓,每一颗的味道都很酸,甚至还有点苦,但大家都吃得很开心,尤其是儿子,第一次被酸到皱起了眉头,大家慌乱着找手机,想要拍下这一幕,每个人都嘻嘻哈哈地笑着。

我们此刻的欢愉,因爸爸而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