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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湘塔

来源:解放日报 | 陈启文  2020年05月14日06:37

多少年来,那都是我下意识远眺却又不敢涉足的一个存在,不是恐怖,而是敬畏。哪怕远眺,也能感觉它那遗世独立的沧桑和孤独。

这座塔的历史不算悠久,这片厚土的历史却极为漫长。据学者考究,我的故乡乃是屈子首丘之地。如苏东坡所云“衰疾交攻,无复首丘之望”,多少远离故乡的游子如他一样永远也回不了故乡。这其实也是我心中的怅叹,即便回去了,那故乡已没有了“慈母手中线”,没有了茅屋上飘起的炊烟和那系在水杨树上的乌黑的水牛,没有了在屋檐上筑巢的燕子和鸠占鹊巢的斑鸠,只眼相看,却迟迟不敢相认。

然而故乡还是给我留下了一些可以辨认的事物,如这座儒矶山上的临湘塔,对于一个早已年过天命的游子,它依然是一个供你遥望和皈依的方向。

儒矶山,说是山,其实是我家乡江南岸边的一片丘陵。在一马平川的江南岸,这是一片厚土,而一座古塔宛如一个屹立于江山之间的图腾。江是长江,山是儒矶山。曾几何时,还有一条绕山入江的溪流,名曰儒溪。这座塔又叫儒矶塔或儒溪塔,但无论它叫什么,都是我故乡最瞩目的一个地标,也是长江的一个航标。逆水而上的舟船,过了这座塔就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寡妇矶,那些触礁沉没的航船不知留下了多少悲哭的寡妇。那舟上人,只要远远看见临湘塔,一个个如临大敌,又把惊呼化作船工的号子,喊得惊天动地。半个多世纪之前,我时常从儿时的噩梦中惊醒,又久久不能入睡。每一个在江边长大的孩子,对那舟上人都有一种如亲人般的牵肠挂肚。

我一直猜测,故乡的先辈们之所以在儒矶山上筑起这样一座实心塔,就是为了给往来江上的舟船一个实实在在的指引。古人建塔多择要害之地,若是江边没有龙王庙,必有宝塔镇河妖。这是一座八方七级的实心塔,高33米,但不是用来镇妖的,而是一座崇文塔。其建成亦晚矣,始建于清光绪七年(1881年),由临湘乡贤、台湾道台刘璈捐资主修。刘璈,字兰洲,自少时便钻研经世之学,又于乱世投笔从戎。咸丰十年(1860年),湘军主将左宗棠奏调浙江巡抚,刘璈自领一军赴浙参战。那时他还是一名秀才,这也是名副其实的秀才带兵,但他在经世之学中便已熟谙用兵之道,曾于半夜亲率兵士,口衔铜钱,直捣敌营。左宗棠对刘璈颇为器重,曾经上疏称:“共事多年,信心有素,于整军治民之事,必能补其缺漏,仰答恩知者也。”经左宗棠举荐出任台州知府,继任甘肃兰州道台,而后又两次入台。清光绪十年(1884年),法国海军攻打我国台湾,清廷下令对法宣战。刘璈在台湾整军治民,抗法护台,终将法国侵略军驱逐出台湾。

刘璈战功赫赫而政声斐然,但他最为后人津津乐道的是大兴文教。立政之体,首重文教。他秉持“立政之体,首倡文教”的信念,“欲图长治之策,则隆学校,兴礼让其要也……清源正本,教在所先。”每官一地,他便建书院,设义塾。为使贫寒子弟能入学读书,广设义塾达百余所,“日以兴文教为己责,日取士之能文者校其艺,而奖掖之”。临湘塔便是他在故乡“以兴文教为己责”一个标志。

儒矶山与儒溪原本是无名之山水,因崇文尊儒而名之曰儒矶山和儒溪。儒乃人之所需,而我的故乡原本乃剽悍尚武之乡,从此一心向学而文教大振。这塔身上镶嵌了一方汉白玉质的《临湘塔记》就是历史的鉴证:“吾邑临湘东下八里,当流而崖者,为儒矶。或曰,邑得科举之鲜,造塔于是,得者必盛……九年,而科举得数十人者也,乃倡造之。”

这一篇塔记由晚清进士吴獬撰书。吴獬,字凤笙,少年时代五经四书皆已成诵,年方弱冠就读岳麓书院,于清光绪二年(1876年)高中举人。湖广总督张之洞尝与他纵论学问,这位封疆大吏竟然对一位小小举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对僚属说:“洞庭一湖水,唯凤笙饮一匙,我与诸公仅尝其涓滴耳。”左宗棠调任甘肃总督,欲聘吴獬入幕,但吴獬之志不在军政,而在学问,因以疾辞。光绪十五年(1889年),吴獬中己丑科进士。据说,凭他的真才实学原本可以中状元,但他却触犯了当时的大忌。他竟然在考卷中如此针砭时弊,“耕不问奴,织不问婢,各取盈于编户之家,何堪不晓事长官,转使穷年冻馁”,揭露当时官吏不问老百姓耕织的艰难辛苦,一味榨取民脂民膏,致使民众终年饥寒交迫。这么触犯当时的大忌,主考李鸿藻对这篇文章作“伤时”的定论,不许取第一,不许列入翰林,仅以即用知县签分广西。结果,吴獬被定为进士第21名,签分广西荔浦知县。荔浦赌风泛滥成灾,吴獬作《戒赌歌》相劝并严惩首犯,仅数月赌风便基本绝迹。

吴獬把社会弊端归咎于教育的失败,为振学风,亲任荔浦正谊书院督教。荔浦乃沿海之邑,当时有人贩子将穷苦老百姓当作“猪仔”贩卖到南洋乃至美国去当劳工,还有的将女子当作“猪花”贩卖到国外去当女佣或娼妓,而这些案子背后都有官僚做后台。吴獬严查“猪仔”案时遭受上司的构陷,他又不愿同流合污,又为官场难容,一怒之下便挂冠而去,从此教书育人,希冀以教育救国,先后辗转多处传道解惑。他在讲学时不守一家之说,破除迷信陋习,弘扬维新变法,鼓励学生和民众从禁锢的封建礼教中解脱出来。他曾作《放足歌》,以通俗易懂的方式推动妇女解放——你若不从裹了上千年的裹脚布里走出来,你就不能从裹得紧紧的脑子里解放出来。他也因为离经叛道而被称为“临湘第一怪”。

这一座临湘塔凝聚了两位乡贤的心血和寄托,一百多年过去了,它依然坚守在这荒芜深处的儒矶山顶,那坚实的底部越扎越深。塔身由青砖和条石砌成,多少岁月如长江东流水不归,然而青砖还是青砖,条石还是条石,时间从来不会改变事物的本质。一层一层地仰望,每层皆有短檐挑出,檐角上翘,翘首成卷尾状,而檐角下悬有风铃。如今仅数只残存,那从一百年前出来的风声铃声依然悦耳动听。塔身四周还设有佛龛,内置佛像,塔顶置莲花宝顶,宝顶上置有金顶,实为铜尖。它不知遭过多少回雷劈,却能一次次化险为夷。而这塔身上还有斑斑弹痕。抗战时期,日军侵入湖南北大门临湘,他们以为临湘塔是一座碉堡,对古塔进行了疯狂的扫射,里边却没有任何反应。当他们走近一看,才发现这是一座实心塔。在那汉白玉质的《临湘塔记》上,还可以看到一个个弹孔和残留的子弹。它就像一个弹痕累累的殉道者,伤口永远不会愈合,但它却依然高悬在这里。这也是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一种诠释,这是以任何野蛮的方式都无从征服的。

一阵风从江上吹来,一座山都在摇曳,摇曳出形形色色的姿态。当年,先辈们在这古塔周围栽下的树木如今皆已古木森森,古塔与老树互相掩饰着,透过这重重飞檐,重重阴影,或许只有那扎进瓦楞砖缝间的根系,才能触及一座古塔的心事。故乡的文脉,仿佛都是从这座古塔绵延而来,不说那些举人进士,也不说出了多少大学生,而今从这一方水土走出来博士就有数百人之多。而这座古塔面前就是每一个人的必经之路。它就像一个伫立江边、凝神静观的老者,仿佛已深谙这方大地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