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收获》长篇专号2020春卷|张忌:南货店(节选)

来源:《收获》长篇专号2020春卷 | 张忌  2020年05月13日07:24

第一章

1

五点钟光景,秋林开始关门。平常日子,南货店都是过六点才关张,今日盘存,要早些。

店门其实不是门,是一块一块的长条木板。门框上下有凹槽,上面凹槽深些,下面凹槽浅些,将板子往上顶,悬空,再对准下面的凹槽,将门板落下去。木板是杉木的,杉木有筋,吃重,每一块都有几十斤的分量,耐得住日晒雨淋。

这一年,秋林十九岁,细手细脚,没几分力道。但第一天南货店报到,他便争了这上门板的生活。秋林记牢父亲的一句话,父亲说,秋林,今朝起,侬就是一个大人了。记牢这句话,秋林咬紧牙关,每日天没亮,就爬起来卸板,忙到天黑,又一块一块上回去。

秋林上板的辰光,马师傅便用生丝擦他那把宝贝算盘。算盘是紫檀的,乌油油,玲珑小巧,四周包着铜角,因为年头长了,四个铜角蹭得金子一样。

马师傅是这家南货店的店长,生得胖,弥勒一样的面相,一天到晚挂着笑。平日里,马师傅总穿一件洗得褪色的中山装,袖子上戴两个藏青色袖筒,收拾得清爽利落。除了紫檀算盘,马师傅还有一杆精巧的象牙秤。马师傅家民国时便在县城里做南货生意,紫檀的算盘,象牙的秤,都是老底子留下的。

店里盘存,就是算账。每到月底,店里总要将这一个月的账算一算,理一理。走了多少货,存下多少东西,账面上是升溢了,还是亏损了,都要用算盘珠子打清爽。升溢了,将升的部分上交给供销社,到年底,供销社发一张红辣辣的奖状,贴在墙上。亏损了,要讲出原因,讲不清爽,就是贪污,要运动,要批斗,要坐监。

吃罢饭,马师傅打开保险箱。保险箱装着钱和账本,马师傅取出账本,分配任务。店里四条人,分两组,秋林和马师傅一组,盘副食品,齐师傅和吴师傅一组,盘百货。齐师傅和吴师傅在柜台里外对坐,秋林和马师傅坐饭桌旁边,一张圆桌,顶上一盏十五支光电灯,灯光昏黄。

盘存要点货,登记。点货是清点店里这月剩余的货物,登记是填报表。报表上有内容、品名、价格、数量,一格格列得清清爽爽。这个月剩下了多少斤糖,多少斤老酒,都要仔细填写在报表上。填完了,再用算盘劈劈啪啪算一算,和保险柜里的现金对一对,就能看出有没有升溢,有没有亏损。

这一组,秋林负责点货,马师傅负责登记。秋林点清楚了,念一声,马师傅拿钢笔将数目填到报表上。这一组盘完,齐师傅那一组也就差不多了。两组的报表交到马师傅手里,马师傅再拿出他那把紫檀的小算盘一起算一遍。

一番紧张的点货登记后,房间的气氛开始松弛下来。齐师傅靠在柜台边,点上一根烟。吴师傅馋痨,惦记着盘存后的夜宵,压低声音说,齐师傅,可以去打蛋汤了吧?齐师傅吐出一口烟,没理睬。秋林站在一边,一声不响,只盯着马师傅的手指在算盘珠子上翻飞。

终于,劈啪作响的算盘珠子安静落来。马师傅取落老花眼镜,双手抱了个拳,托着下巴半日不说话。好一阵,马师傅才开口,你们都来看看。几个人便凑上去看,只见升溢一栏空着,亏损一栏写着二百元。

短暂沉默后,吴师傅和齐师傅都转头看秋林。两人的眼光里都夹了私货,特别是齐师傅的眼睛,眼白多,乌子少,是对死鱼眼,看得秋林心里一阵阵发毛。

吴师傅闷一阵,扭过头不咸不淡地念,怎么亏损那么多?这店里可从没出现过这么大的缺口。

秋林听着吴师傅的话,仿佛针对自己。这是他到这家南货店后的第一次盘存。

秋林肚皮里委屈,低下头,几乎掉落眼泪。吴师傅看不见,又说,当年店里盘存,就少了五分,天寒地冻,我和马师傅坐在柜台前整整算了一夜。账目对不上,那是坍了天了。

马师傅看吴师傅一眼,敲了敲桌板,说,莫讲怪话,抓紧时间再盘一遍。

几个人重新开始点货登记,房间里又是一阵劈里啪啦的算盘珠子动静。一番忙碌,最后,盘出来的账目还是缺了两百。不过,第二次盘,原因也寻到了,是少了一匹布。

马师傅抖了抖算盘,将珠子复位,慢腔慢调。

少了一匹布,怎么少的,我不晓得。各人都莫在心里胡乱盘算。这个店里,就这么四条人,每日都在各自眼皮底下进出,不可能明晃晃拿走一匹布。现在的问题,先不要破案,要先解决事情。出了问题,就是四条人的问题,大家要一起担。这匹布,就是这个月的亏损,我暂时不上账,大家心里清爽,有亏损,手下就紧一点,多用点气力,争取月底时能把这个账平了。

听了马师傅的话,各人都不说话。原本是说账盘好了,用煤油炉煮核桃蛋汤当夜宵。一匹布的事情弄得大家都没了心思,各自回房去困觉。吴师傅嘟着嘴,斜瞟秋林,一脸埋怨。

秋林回到房里,躺床上胡思乱想。楼下,马师傅南货店角角落落检查完了,站在楼梯口用力喊一声,时辰不早,都好困觉了。

南货店里顿时安静了。可越安静,秋林越没有睡意。第一次盘存就出这样的问题,秋林不晓得该怎么办。吴师傅说从没出现过这样的缺口,来了自己这么个新人,就有了缺口。他们像是认定了这布匹就是他拿的。店里会不会要自家赔?他一个月才赚廿五元工资,两百元,不吃不喝差不多要干大半年。还有,即便自己赔了钞票,是不是就能了结,会不会把自己抓去批斗,抓去坐牢监?越想越心慌,秋林睡不着,翻来覆去,几乎要将一床席子搅成末子。

早起,秋林守柜台,看见齐师傅早早地出门去。今天不是他轮休的日子,不晓得是去做啥。齐师傅一双死鱼眼,一副瘟神模样,秋林也不敢问。马师傅从房间里走出来,站在柜台前,将一个个玻璃罐盖打开。玻璃罐里放着饼干、白糖。马师傅将盖子打开,又盖回去,却不拧紧。马师傅蜷起中指和食指,轻轻敲了敲柜台面。

小陆,饼干罐的盖子不要盖太紧。

秋林一愣,搞不懂马师傅的话是什么意思,想问,马师傅却不理睬他,也出门去了。

中午,有个村里女人来柜台上,要称二两饼干给丈夫下酒。秋林从玻璃罐里取出饼干,给她称了,将盖子拧回去时,想起马师傅的话,手下犹豫,没有拧紧。

整一天,秋林都是心里打鼓,时不时去看那玻璃罐。盖子不盖紧,饼干会受潮,饼干受潮就不好吃了。马师傅为什么要提那样的要求?奇怪的是,平时不觉得,整日盯着饼干罐,却总有人来称。秋林卖得不情愿,饼干罐盖子这么松,这几日又都是阴天,他看着饼干罐,总疑心饼干里要生出绒毛来。

到了夜里,马师傅和齐师傅依旧不见人影。秋林熬不牢,问吴师傅。吴师傅冷冰冰回答,等他们回来,你自己去问。说完,就回了自己房间。秋林心里打鼓,心想,吴师傅一定是晓得缘由的。他疑心马师傅和齐师傅是为盘存的事出门。莫不是去上级供销社告发自己去了?整一夜,秋林心里都是七上八落。

转日清早,秋林早早起来,去路廊旁边的水作店称了一斤油豆腐。油豆腐刚出锅,热烫烫,喷喷香。南货店里都是各自点煤油炉做菜,平时,秋林也去水作店买些豆腐渣。豆腐渣便宜,与咸菜一起炒,配饭最好。水作店里的老倌人好,秋林去时,总多给些。秋林从没在水作店买过油豆腐,今天不但买了油豆腐,还买了豆浆。

等吴师傅起床,秋林便将油豆腐和豆浆送到吴师傅面前。吴师傅惊讶,嘴巴里推得客气,双手却接了过去。吴师傅吃着油豆腐,喝着热豆浆,声音响亮。

秋林见他吃得高兴,念道,不晓得马师傅和齐师傅今朝会不会回来。

吴师傅看了秋林一眼,说,你这后生,心思还蛮重的。他嚼着油豆腐,想了想,说,算了,难为这些油豆腐,我也莫瞒你,他们是去进货了。

秋林问,供销社进货不是三个月一次吗?

吴师傅说,不是去供销社进,供销社里的货源都有登记,都要上账。齐师傅是去海边,马师傅跑山里,这些自己寻门道弄来的货不用上账,卖了钞票才可以填店里的亏空。

秋林听了这桩原因,稍稍安心了些。忖了一会儿,又忖起另一桩事。

吴师傅,昨天马师傅出门时,叮嘱我,不要将饼干罐的盖子盖实,这又为哪桩原因?

吴师傅听了只是笑,不讲话。

秋林急了,说,吴师傅,你不讲给我听,我这一天心里都不安稳,做贼一样。

吴师傅就往店门口看,见四下无人,悄声说,都是没办法的事情。这盘存亏损了,只能想办法,各处都生些铜钿银子出来。饼干罐盖子松一些,受些潮,虽然难吃些,但能增重。同样的饼干,就能多卖出些钞票。明白了吧?

秋林听了,心里暗想,虽然是补亏损,但这样做不就是弄虚作假了吗?但忖归忖,嘴上却不敢多讲一句。

吴师傅吃完豆浆和油豆腐,满足地摸摸嘴巴,说,马师傅和齐师傅出门,你是新人,这几天,柜台上的事你就暂时不要过手了。

秋林听了,心里明白,这补亏损绝对不止松饼干盖子一样办法。自己不内行,做不了那些手脚。

整一日,秋林都在暗中观察吴师傅的手法。仔细看了,多少看出一些端倪。比如卖白砂糖,平日只包一层细纸,一层粗纸,现在,会再多包上一层粗纸。粗纸用多用少,不会上账,多包上一层,就多增了一分白砂糖的进项。这样做,一般都不会有人提出异议。有人提了,吴师傅也会跟对方解释,这次来的糖特别细。买糖要糖票,糖票珍贵,包得不仔细,漏了可惜。多包层纸,牢靠些。这样一讲,对方也就没多的闲话了。打酒人来了,吴师傅也有办法。打酒不论斤,论提。酒提形如打水桶,垂直有一长柄。碰到内行的,酒提轻轻落,轻轻提,碰到不内行的,酒提伸进酒埕里,手上就会用些力道,加快起落速度。这样,酒埕里的酒就会起泡沫,趁着泡沫未散,迅速舀起来,倒进客户的酒瓶。泡沫掩在老酒上,酒就可以少些,减些斤两。再有,就是扯布。扯布按尺寸,村里女人来扯布,吴师傅算好对方所要尺寸,丈量布匹时,手上便加了劲,将布拉得紧些。这样下来,一匹布卖光,也能省下不少。

看到这一切,秋林暗暗有些吃惊,他没想到平时蔫头耷脑的吴师傅竟还有这样的手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