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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长篇小说》2020年第1期|赵大河:羔羊(节选)

来源:《十月·长篇小说》2020年第1期 | 赵大河  2020年05月13日07:59

他们与羔羊争战,羔羊必胜过他们。

——《圣经·启示录》

1. 漫长的一天

早饭后父亲出去了一趟。他去找他的朋友寸绍锡。外边已经很乱,到处是逃难的人。人们将能带的东西全都带上,粮食、衣裳、被褥、锅碗等等,一片破布也不愿落下。老人和孩子都要自己走路,别指望有人搀扶,更别说背了。另外,他们还得力所能及地带上一些东西。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噘着嘴很不情愿地抱着一只母鸡。一个七八十岁满头白发的老太婆,抱着一个陶罐,倚着一棵大树不走了,她说,我走不动了,你们把罐子抱走,让我死这儿算了;一个中年男人停住脚步,回过头黑着脸对她说,你要敢把罐子扔了,就等着饿死吧,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老太婆能怎么办?只好颤颤巍巍挪动脚步往前走,她嘴里嘟嘟囔囔,不知说些什么。还有一个妇女挺着大肚子,背着一个包袱,走得很慢,她丈夫骂她贱货,磨蹭啥哩;她咬紧牙关,瞪着眼,不回话,也许快要生了,但愿她别生在半路上。尘土飞扬,空气令人不安地颤抖着。大部分店铺已经上了门板落了锁。那些开着门的,店主和伙计忙忙碌碌正在收拾东西,准备逃离。棺材铺的老板站在门口长吁短叹,完了完了完了,棺材背不走,他不知道自己死时能不能捞到一副棺材……父亲沿着大街来到南城门。城门大开,看不到一个兵。昨天还传说有一支队伍要守城,今天却连一个兵的影子也看不到。

父亲拐到后街。那儿有一所学堂,叫新民学校,寸绍锡是校长,兼教高年级语文。学校与外面大不相同,安安静静,院里看不到一个人影。大榕树巨大的树冠遮住半个院子。树上有鸟,能听到鸟叫。都逃难去了吗?听到别样的声音,他循声找去。全校师生集中在大礼堂,寸绍锡正给他们上课。不知寸绍锡讲了什么,师生哭成一片。寸绍锡做个手势,不要哭,不要哭。师生们大都不哭了,一个个眼含热泪。有几个学生还在抽泣,一时半会儿止不住。寸绍锡说,不要哭,今天,最后一课,我们学习岳飞的词《满江红》。他将《满江红》的内容写到黑板上。由于太用力,摁断了三根粉笔。

父亲站在窗外,心想,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要上课。他要等到日本兵进城才肯下课吗?父亲看一眼挂在榕树上的钟。他真想去敲一敲,给寸绍锡提个醒儿:喂,伙计,该下课了,快让学生逃命吧。父亲只是这么一想,他没有真的去敲钟。

父亲在寻找树上的鸟。鸟肯定知道更多的消息,它们在天上飞,看得远。他听到鸟叫,至少两只。它们在谈论看到的一切吗?父亲听到鸟儿扇动翅膀穿越茂密树叶的声音,随后看到两只鸟飞向远方。他没看清是什么鸟。他看着鸟儿,直到它们的影子在天际完全消失,才收回目光。

此时,城里像被捅的马蜂窝,乱哄哄。唯独这里,学堂,安静得像老坟园。大礼堂里师生齐诵《满江红》的声音更衬托出这份安静。父亲来找寸绍锡,是要商量一起逃难的事。本来心乱如麻,踏进校园,却安静下来。此时,他想起在日本长崎留学的种种情景。

那时他是个穷学生,有些自卑。他很用功,总是独来独往,像个书呆子。有一天山口教授请他到家里吃饭,他受宠若惊。他不知道日本家庭的礼仪,忐忑不安。要带礼物吗?他不知道。再说了,贵重的礼物买不起,便宜的礼物拿不出手,怎么办呢?想来想去,他将从家里带来的一把笛子作为礼物送给了教授。那把笛子虽说不值钱,但他很喜欢,再说了,毕竟是从中国带过去的,俗话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山口教授说他不必带礼物的。他说一点心意。教授说那我就收下了,我很喜欢笛子。教授其实不会吹笛子。他当时没考虑那么多。教授向他介绍了夫人和女儿。教授对他很好,亲自为他沏茶,还请他参观书房,说那里的书他可以随便借阅。教授夫人和蔼可亲。她打过招呼,就给他们张罗吃的去了。教授女儿和他见面后钻进自己的房间,直到吃饭时才出来。他当时对她并没什么印象,也不觉得她漂亮。她叫山口晴雪,人如其名,雪,一份安静和距离,晴,那是交往之后的感觉,暖融融的。这都是他后来想到的。当时他拘谨得不得了,一心想着别出错,别失礼,哪有工夫想她名字的象征和寓意。他的身体是僵硬的,吃饭时,他不知怎么搞的把调羹碰掉地上摔碎了,捡调羹时,又将筷子碰掉,想在半空抓住筷子的努力又差点掀翻桌子。大家吓一跳。他头脑一片空白。教授安慰他说没关系。教授夫人为他换上新调羹和筷子。山口晴雪对他浅浅一笑。这一笑永远印在他心里。

关于这一笑,他当时印象其实没那么深。后来,不断回忆,不断强化,这一笑就像膨胀的气球一样,不断扩充体积,不断挤占别的记忆,以至于到后来,这一笑成了回忆的核心,回忆的全部。他发现他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山口晴雪。他没有守住秘密,他的回避,他的脸红,他的不知所措,任谁都能看出端倪。山口晴雪当然也看穿了他的心思。她应对的办法是把男朋友高调领回家,并介绍给他认识。之后,是这样一个时期,表面上一切照旧,其实每个人心里都不平静。他一如既往,见到山口晴雪还回避还脸红还不知所措,心里爱的火苗不但没熄灭,反而烧得更旺。教授夫妇对他充满怜惜,他们的表情似乎在说,这小伙子心里不知有多痛苦。山口晴雪发现一个她不愿承认的事实,她不爱“男朋友”,她爱这个中国小伙。随后,一个相当长的时期,表面上看,一切照旧。山口晴雪仍和“男朋友”谈着恋爱。他仍孜孜于学习。教授夫妇各忙各的。他和山口晴雪除了无法回避时点头寒暄之外,没有多说过一句话。但是,爱情却奇怪,非但没有淡漠,反而越来越热烈。他在想象中和山口晴雪谈恋爱,山口晴雪也在想象中和他谈恋爱。说白了,他们在各自做梦,做白日梦。奇妙的是,两个人的白日梦竟然是重叠的。他们就这样完成了谈恋爱。回国前,他鼓足勇气对山口晴雪说,嫁给我吧。山口晴雪怔怔地看着他。他等着她拒绝,然后他逃跑。这几秒钟真是漫长,像一辈子那么长。他的心不会跳了。他不会呼吸。他马上就要晕倒。这时,他看到山口晴雪微微点头,矜持,庄重。你看,想象中的花朵,竟能在现实中结出果实。教授夫妇不但没有反对这桩婚姻,还为他们送上祝福。教授希望他留在日本。他说,以你的才华、勤奋和钻研精神,前途不可限量。还有一点教授没说,那就是以自己的名望,会为他铺平前进的道路。他执意要回国。教授夫妇再三挽留,也没能让他回心转意。就这样,他带着山口晴雪回国了。

现在告诉你们吧,山口晴雪就是我母亲。她到中国后改名叫方晴雪。忘了告诉你们,我父亲叫方渡。父亲对我说,正是我爷爷给他起了这样一个名字,他才远渡重洋的。还有我,我叫方捷。父亲给我起这么个名字也是有原因的,因为我来得太快了。捷者,快也。还没到预产期,我就急不可待地要从娘肚子里蹦出来。

扯远了。还回到父亲来找寸绍锡商量逃亡的事上吧。寸绍锡在上课,父亲站在院子里等待。树上有鸟叫,后来,鸟飞走了。父亲还站在那儿。他想起在日本留学的事,他在那儿收获了爱情。父亲带着母亲回国,在上海开了一个诊所。医疗器材是山口教授赞助的。那是一九三三年。一九三七年春我哥哥来到这个世界,随后中日战争全面爆发,父亲将诊所搬到老家腾冲。现在,战火烧到腾冲,父亲又面临选择。

这时候我成了麻烦。我在哪儿呢?我还在母亲的肚子里。按推算,我应该三天后来到这个世界。父亲为什么给我起名叫捷,因为我没有等到三天后,而是这天就急不可待地要钻出来。父亲在校园里回忆爱情的时候,我已经不安分了。母亲感受到了,她叫道,天啊,可别这个时候。父亲有心灵感应。他听到一个声音:快回家!他不知道声音来自何处。他不再等寸绍锡下课。他隔着窗子冲寸绍锡点点头,离开校园,往回走。

父亲感到自己像是在梦游,周围一切既真实又虚幻。街上比他来时更乱更喧嚣了。有一个疯子边跑边叫:来了,来了!绸缎铺的王掌柜拦住他问:什么来了,是鬼子来了吗?疯子还是叫:来了,来了!王掌柜问:你看见了吗?他还是叫:来了,来了!王掌柜说:滚!疯子往前跑,继续叫:来了,来了!一匹骡子受惊在大街上奔跑,人们纷纷避让。骡子还拖着缰绳。骡子的主人在后边追赶,大叫:拦住它,拦住它!可是没人敢拦。骡子的蹄声犹在耳旁,一个女人的叫骂声突然响起来:谁偷了我的钱,不得好死啊,出门叫你撞上鬼子啊。她丈夫叫她住口,她不听。找到了,她丈夫说,钱找到了,还是你藏的。她的叫骂戛然而止。在哪儿找到的?墙缝里。墙缝里?那不是我藏的,我没往那儿藏……

街上景象就像一幅卷轴画在我面前打开,一切都清清楚楚,一目了然。我好像亲眼看到过。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父亲走过街道时,我还没出生呢。我不可能看到。那么,这些景象由何而来?是父亲讲的,哥哥讲的,还是别人讲的,抑或我从哪儿读到的?我不确定。还有,父亲那天的一切活动我好像都知道。你会说,这不奇怪,也许你父亲给你讲过无数次。可是,父亲心里如何想的,我好像也知道,这就很奇怪了。我说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我唯一清楚的是,我不是在虚构,我是在记下我头脑里出现的画面和声音。

回到街上。这条街父亲走过无数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他总是去找寸绍锡,和寸绍锡谈古论今,每次走的都是这条街。诊所有急诊病人,如果父亲不在,母亲一定会打发哥哥到学校去喊父亲,父亲一定在那里。对父亲来说,多么熟悉的街道啊,现在竟如此陌生。光线、气味、尘埃、声音、天空,都是陌生的。甚至脚下的石板也有些陌生了。平常的热闹、笑声、吆喝、讨价还价、一团和气等等都不见了,好像那是梦境,现在一觉醒来,这种混乱、惊慌、叫喊、咒骂、紧闭的大门、冰冷的铁锁、可怕的阴影等等,才是现实,才是真实世界。

描写这些让人心里发堵。这个世界我应该不愿意来才是,我为什么急着要来呢?母亲说她受了惊吓,动了胎气。受什么惊吓?原来院里有一口大缸,哥哥搬东西时将靠在墙上的梯子碰倒,梯子砸到大缸,“哐”的一声。然后,他们眼睁睁看着大缸裂开一道纹,裂纹从上到下,慢慢延伸,到缸底时突然崩开,分为两瓣,缸里的水“哗啦”泻一地。母亲正好看到这一幕,心头一惊,便感觉肚子里有反应。

第一次阵痛持续了十几分钟。母亲咬牙忍着,不叫出声。哥哥看在眼里,他要去叫父亲回来,母亲制止他:别去。哥哥听母亲的话,没去。他以为母亲希望他陪着,其实是母亲知道从第一次阵痛到分娩还会有相当长时间。这期间,唯有忍受,谁也帮不上忙。父亲回来也没用。母亲坐到凳子上,看着打包好的东西,骂我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添乱。哥哥看着院子里的水,想把裂成两瓣的缸挪到墙边,试了试,挪不动。母亲说,等你爸回来挪吧。

过一会儿,阵痛结束,母亲起来继续收拾东西。哪些带上,哪些留下,不好取舍。父亲交代把所有药材器械都带上。好吧,母亲说,都带上,都带上。她知道那些东西对父亲有多重要。可是,这是逃亡,不是搬家。能不带吃的吗?能不带穿的吗?能不带用的吗?女人考虑事情和男人不一样。人要活着,就得有吃有穿。可是,单靠父亲,哪能带那么多东西。雇人?这时候到哪儿去雇人。父亲去找寸绍锡,商量往哪里逃亡是其一,其二是结伴好有个照应,最重要的是想让寸绍锡帮着拿一些东西,运气好的话,还能叫上一两个学生过来帮忙。

趁父亲还没回到家,重大问题还没到来,我来说说母亲吧。这时候我和母亲关系最亲密。母亲的子宫,我的天堂,这狭小的黑暗的温暖的海洋啊,我徜徉其中多么惬意。今天似有不同。平静的海洋先是一阵悸动,叫我害怕。接下来,归于平静。但这平静却叫人不安,似乎有不可知的力量正在某处积聚,随时准备掀起惊涛骇浪。我能怎么办?想叫喊,发不出声音。踢腿打拳,只会叫母亲疼痛。祈祷吗?也只有祈祷了。我蜷曲的姿势适合祈祷,再虔诚也莫过于此。神啊,保佑我吧,保佑我的母亲。母亲远涉重洋,在上海还与外公外婆书信往来,到腾冲后,书信一概断绝。在这儿,她听不到一句熟悉的母语,吃不到一口熟悉的什锦汤面。母亲已经完全中国化了,腾冲很少有人知道她是日本人。她在日本学的是护理,跟随父亲来中国后,她一直帮父亲打理诊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早就打定主意,一辈子跟着父亲,是福是祸,在所不计。

父亲回来。满院子的水已渗入地下,他没看到。但地皮是湿的,他不可能看不到。裂为两瓣的大缸那么醒目,他不可能看不到。但他就是没看到。他只看到那些打包好的东西。母亲正在和一包晒干的山野菜搏斗,她想把山野菜塞进包里,山野菜就是不屈服,不肯往里面钻。父亲来到母亲身边,接过山野菜放一边,扶母亲坐到凳子上。他说不走了。这句话来得如此突然,母亲愣住了。为什么?父亲说不为什么,留下来就是了。

因为我吗?母亲说,不用管我,我能行。说这话她自己都不相信,可她就要这样说。她没说刚才阵痛的事。

不是因为你,父亲抚摸着母亲的大肚子说,是因为他。

我猜想,父亲决定留下来,至少有这几方面的考虑:一、妻子的预产期马上就要到了,这么笨重的身体能翻越高黎贡山吗?二、孩子若生在终年积雪的山上,能活下来吗?三、逃亡的意义是什么?如果只是为了活命,留下来活命的机会可能更大些。

母亲说,你要想好。

父亲说,我想好了。

这时候母亲才告诉父亲她有反应,她说,我疼了一阵,可能要提前。她说话的口气带着歉意,好像这是她的错一样。

差不多,只是错几天而已,父亲说,这也算正常,别怕,没事的。

来得不是时候,母亲说。

这不是你的错,不是他的错,也不是我的错,我们都没错,父亲说,这是命。

我感到母亲放松下来。留下,是她希望的,但她不会主动提出。父亲提出正合她意。来中国后,她感到日本的强势,这种强势对中国是一种威胁,所以在家庭中她不能再强势,要让丈夫强势。

父母和哥哥将打好的包又拆开,东西放回原处。整个腾冲城,如此反常的景象不会有第二家。寸绍锡来的时候,这项工作还没完成。

寸绍锡带来两个强壮的学生,这是要帮忙搬家的架势。他虽然没和父亲交流,但领会了父亲去找他的意图。他看到父母和哥哥拆包很吃惊:这是干吗?

我们留下,父亲说。

寸绍锡说,你想搬的东西都可以搬走,人手不够,我还可以再叫。他以为我父亲怕搬家麻烦才不想走。

我要留下,父亲说得很坚决。

寸绍锡看到挺着大肚子的方晴雪,晓得了我父亲的顾虑。他将我父亲叫到东厢房,那儿是他们下棋的地方,比较僻静。

他说,别人可以留下,我们不能留下。

你认为我会做汉奸吗?

不会,寸绍锡说,正因为这样,留下凶多吉少。

你是说,鬼子会杀一个医生?

我敢肯定,鬼子对一个拒绝合作的人不会手软。

一阵难耐的沉默横在他们中间。

寸绍锡最后拍拍父亲的肩膀,要父亲保重。他带着两个学生走了,就此别过。

父亲看着他们消失的背影,怅惘了好一会儿。

下午,腾冲城陷入可怕的寂静。棺材铺老板躲在棺材里,他巧妙地为棺材留了一条缝,以便呼吸和听外面的动静。裁缝铺老板的老娘没有走,她从容地为自己缝着寿衣,嘴里嘟嘟囔囔,好像在与死神拉家常。杂货铺一家没逃亡,老板是个守财奴,铺子是他的命,他才不会扔下铺子呢,那比要他的命还难受,他不走,也不让家人走,他说,世道越乱越要看好家业……几个商人在江西会馆开会,商量着下步如何做生意,不管谁统治这儿,只要不耽误他们发财就行,他们不怕当汉奸,但他们不会当汉奸,那样不划算,他们会找个代理人,出面欢迎日本鬼子,可是,这会儿到哪儿去找代理人……还有,英国领事馆大楼静静矗立,火山岩石条墙体和镀锌瓦屋顶漂亮得无以复加,可以和来凤山上的白塔媲美……

突然一声枪响,划破腾冲的寂静。

鬼子进城了。

此时,母亲迎来一阵剧烈的疼痛。我在狭小的海洋中遭遇惊涛骇浪,大海仿佛要翻过来,将我倒扣在下面。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父亲让哥哥去烧水,抓紧了,快去,他说。他的声音都变了,陌生得可怕。哥哥赶紧跑去生火烧水,他浑身发抖,好半天才将火点着。会不会难产?母亲问,她已经意识到了危险。你放松,放松,有我呢,没事,没事的,父亲强作镇定地说。父亲让母亲平躺,他要调整胎位。父亲的手像钳子一样有劲,碰到我,我的骨头都要碎了。母亲大声叫喊。母亲的叫声冲出房门和院子,像疯狂的野兽在大街上横冲直撞。

父亲、母亲和我,纠缠在这场生死中。如果母子之间只能保一个,父亲会毫不犹豫地保母亲,牺牲我。我不怪父亲。你无法要求一个男人舍弃同甘共苦的爱人去自私地保存自己的一点骨血。母亲也没说让父亲保孩子。孩子没了,她还可以再生。再者,她要活着陪伴和照顾这个男人。我也不怪母亲。

时间是怎么到黄昏的,我们都不知道。母亲声嘶力竭地叫喊一阵,喊不动了,就停下来歇歇,积攒力量,再喊,如此反复,直到气若游丝。父亲无视母亲的痛苦。他更在意的是两条性命,妻子和胎儿,他都想保住。他绝望地努力着。妻子的叫喊让他心烦。他快要崩溃了。他跑到门口深吸一口新鲜空气,让头脑清醒清醒。他又跑到厨房,冲哥哥喊:水烧好没?不等哥哥回答,他揭开锅盖,看到水正在锅里沸腾,他跑去拿来一些闪闪发光的器械,手术刀、镊子、夹子、剪刀等,丢进锅里。继续烧火!他冲哥哥吼道。厨房蒸汽弥漫,什么都看不真切。

父亲点上汽灯和蜡烛。他把煮过的器械用酒精消毒,准备给母亲动手术。七岁的哥哥给他打下手。

我,此时既是那个等待剖腹产的胎儿,又是一个旁观者。我的灵魂大概随着母亲的叫喊又跑到了外边。我亲眼看见了自己恐怖的出生过程。我诞生在昏暗的灯光和黏糊糊的血泊中。我被父亲从血泊中托出,已经窒息了,对外界没有任何感觉。父亲一只手抓住我的脚踝,将我倒提起来,用力地拍打我的背……

写到这里,我突然写不下去了。那天我(确切地说是我的灵魂)冷漠地旁观自己的出生过程,甚至看到自己窒息也没什么感觉,现在写下这个故事却让我感到难以承受的痛苦,这是为什么?我想不明白。诸位请原谅,在此我无法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想不明白就想不明白吧,如实写下去,也许写的过程中会有灵感。

父亲正在拍打我的背,鬼子来了。哥哥先看到鬼子,他喊父亲,父亲没听到。也不知哥哥哪来的勇气,他张开手臂拦住鬼子,不让鬼子进门。两个鬼子,头戴钢盔,端着枪,刺刀寒光闪闪,背上背着一大疙瘩东西,怪模怪样,像妖怪。哥哥说,不许进!两个鬼子停下来,呜里哇啦说一通。哥哥三岁前学过日语,到腾冲后不但不再学了,还被禁止说日语,几年过去,他的日语差不多全忘光了。再次听到日语,不知激起了他什么样的反应,他嘴里竟然又蹦出了一个日语单词:パパ。

他用日语喊父亲。

很多年后,我就这件事求证过哥哥,哥哥说不可能,他不可能说日语。他说他从前没学过,后来也没学过日语。他学过英语,学过俄语,但没学过日语。如果哥哥所说属实,如何解释接下来发生的事件呢?

我想最有可能是这种情况:哥哥喊“爸爸”,鬼子听成了“パパ”。

两个鬼子,乍看上去,完全一样,只是一个年龄大些,一个年龄小些。我就叫他们大鬼子和小鬼子吧。其实他们区别大着呢,大鬼子狡猾,小鬼子生猛。

他们从缅甸一路打过来,经历多少硝烟炮火,杀过多少人,说也说不清,岂能让一个小孩给拦住。大鬼子逗我哥哥说,为什么不让进去,屋里藏着宝贝吗?哥哥听不懂他的话,只是摇头。大鬼子说,噢,没有宝贝,那为什么不让进去?哥哥还是摇头。小鬼子将刺刀架到我哥哥脖子上,你不怕死吗?大鬼子让小鬼子别吓唬小孩。他继续逗哥哥,你爸妈呢?哥哥不说话。小鬼子说,他听不懂,杀了算了。这时候屋里静悄悄,母亲没声息,我还在窒息,父亲倒提着我,见我没动静,将我放到一块白布上。如果我后来没活过来,父亲大概会将我的尸体包在这块白布中埋掉。父亲准备给母亲缝合的时候,听到外边的动静。一边是妻子剖开的肚子需要缝合,婴儿需要抢救,一边是儿子面临危险。

父亲走出去。

突然冒出一个满身血污的人,两个鬼子吓一跳。他们举起枪对着父亲,喝道:站住,举起手来!父亲站住,将手举起来。举过头顶。是。大鬼子问,你是什么人?父亲说,我是医生(私は医者です)。

停顿。

两个鬼子意识到父亲说的是日语,父亲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父亲让哥哥回屋里。哥哥回到屋里,躲在门后朝外看。以下鬼子和父亲的对话自然是日语。

大鬼子问父亲在哪儿学的日语,父亲说他在长崎上过学。父亲不想和鬼子多说话,他说,我在做手术。父亲说完就要回屋,小鬼子突然扣动扳机,叭!枪声响得厉害,子弹擦过父亲的耳边呼啸着钉进门板。父亲站住。不知小鬼子是打偏了,还是恫吓他。大鬼子将小鬼子的枪压下去,别乱杀人。他问父亲,给什么人动手术?父亲说,我太太。小鬼子说,肯定是远征军战士。大鬼子说,是吗?父亲说,我妻子难产,我给她动手术。两个鬼子半信半疑。父亲为了摆脱他们,尽快去给母亲缝合,说道:我太太是日本人。父亲说罢就不管不顾进屋给母亲缝合。

两个鬼子没有离开,在门外商量。他们没遇到过这么傲慢的中国男人,这个中国男人还娶了一个日本太太。这两件事都刺激他们。按照以往的逻辑,很简单,杀!这次因为兵不血刃占领腾冲,他们还没杀人,猛然杀一个手无寸铁的人还有些不习惯。大鬼子说,他很傲慢。小鬼子说,他娶日本女人。大鬼子说,贱女人,给我们丢脸。小鬼子说,支那猪,睡我们姐妹。大鬼子说,该死的女人。小鬼子说,统统杀了吧。大鬼子说,也许他在给敌人包扎。小鬼子说,我看也是。他们杀人不用找借口,但找个借口下手显得理直气壮。大鬼子说,用手榴弹。小鬼子从腰里掏出手榴弹,正要拉弦,屋里传来嘹亮的婴儿哭声。

父亲在给母亲缝合前又抽空给我一巴掌。我嘴里吐出一团污物,“哇”的一声哭出来。因为憋得太久,哭声格外高亢。两个鬼子听到哭声吓了一跳。他们杀人的借口没了。小鬼子有些犹豫,要不要扔手榴弹进去。大鬼子说,这是个孽种。小鬼子说,杂种!大鬼子说,大日本帝国不该有这么贱的女人。小鬼子说,嫁给支那猪,该死!

两个鬼子这时候想杀人,不是兽性发作,也不是为了战争目的,而是思想钻进了牛角尖,认为中国男人娶日本女人是对整个大和民族的侮辱,难以容忍。手榴弹投出了吗?没有。为什么没投?不是他们心软了,发慈悲,而是因为紧急集合号响了。集合号就是军令,听到后必须立即停止一切行动前去集合。大鬼子说,明天吧。小鬼子说,便宜他们,让他们多活一天。他们心有不甘地离开了。

我的嘹亮哭声像旗帜一样飘扬在腾冲城上空。

父亲将母亲缝合完之后,开始清洗我身上的血污。父亲说,我真该把你扔到河里淹死。他是恨我差点要了母亲的命,还是恨我来得不是时候,抑或恨我没让他踏上逃亡之路?

父亲给我清洗完,我感到舒服好多,就不哭了。母亲还没苏醒。哥哥站在父亲身旁。父亲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双手捂住脸,胳膊肘支着床,一动不动,像个塑像。外面传来持续不断的脚步声。不用猜,是日军。屋里静悄悄,能听到每个人的呼吸声。木头中蠹虫活动的声音也能听得很清楚。哥哥在发抖。父亲将哥哥搂到怀里,安慰哥哥,别怕,别怕,不会有事。哥哥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突然难以抑制地哭起来,哭得整个身体筛糠般地抖个不停。父亲说,不许哭,哭声会招来鬼子。哥哥马上咬紧牙关忍住不哭。没能释放出来的哭声被关在肚子里,哥哥身体膨胀起来,越来越大,一会儿工夫,就大了一倍,圆滚滚,像个皮球,而且还在膨胀。父亲看到哥哥眼睛鼓突,脸胀得快要爆裂,衣服的扣子被鼓胀的身体绷开,像子弹一般弹射出去,“嘭嘭嘭”击中墙壁。父亲吓坏了,抱住哥哥说,哭吧哭吧,快哭出来!我让你哭出来!哥哥好像不会哭了,嘴张开,却没有一点哭声。父亲为哥哥抚胸捶背,哥哥终究没哭出来,但嘴里发出像汽车轮胎漏气的“咝咝”声。这声音本来不大,可在夜晚听着却很响。一会儿,哥哥肚里的气排完,身体恢复如常。但从此哥哥再也不会哭了。

屋外,脚步声消失,夜晚安静下来。但今夜与所有夜晚都不一样,腾冲城没人入睡,都在不安地等待着什么。至于等待什么,没人说得清。

2. 黑羊

腾冲,是中国西南的门户。明朝洪武年间,朱元璋派兵在此屯扎,为了稳定军心,特许这支军队可以带家属,可以就地娶妻。渐渐地,兵营变成集镇,集镇变成城市。明朝后期,腾冲已是繁华的边贸重镇。尽管周边全是少数民族,腾冲却是汉人居多。清朝因袭明朝,继续屯兵,发展边贸,这里愈发繁华。英国人最早看中这个地方,在这里设立了领事馆。民国时期,军阀混战,这里却从没被战火波及,经济文化依然发展良好。如今,这块肥肉落到了日本鬼子嘴里。

日军占领腾冲后,第一件事就是关闭城门,不许人员出入,再就是修筑工事加强城防。他们张贴的布告文字粗暴,野蛮,杀气腾腾,如下:

布 告

中国军人不降者,杀!

藏匿中国军人者,杀!

敢于反抗者,杀!

不听指挥者,杀!

带武器者,杀!

通敌者,杀!

奸细,杀!

为了强调布告的严肃性,鬼子在南城门枪杀了七个人。这七个人是鬼子沿路抓捕的,其中,四个缅甸华侨,三个华人。虽说都不是腾冲城居民,但弥漫的血腥味还是带给这个城市极为恐怖的气氛。

第二天比第一天更恐怖。第一天人们惶惶不可终日,感受到的恐怖是表面的,外在的,好像恐怖与自己还隔着一条街、一堵墙、一扇门的距离,还可侥幸。第二天就不一样了,恐怖像空气,随处弥漫,无孔不入,什么也挡不住,越过墙壁,越过门窗,越过衣服,越过皮肤,渗透进人们心里。人们躲在家里,躲在角落里,躲在草垛里,躲在房梁上,躲在水缸里,躲在棺材里……可是,怎么躲都躲不开恐怖和战栗。腾冲城像是死去一般,阒寂无声。偶尔有鬼子叫嚣,像尸体上的苍蝇发出令人心悸的声音,更衬托出城市的死寂。逃亡的人远走高飞了,没有逃亡的人都在地狱中。街上,除了鬼子,一个腾冲人也看不到。

第三天又比第二天恐怖。南京大屠杀的幽灵在街头巷尾徘徊。人们害怕鬼子屠城。在南京鬼子大开杀戒,在腾冲为什么不能呢?四门紧闭,插翅难飞。鬼子说不定正在磨刀呢。为了节省子弹,鬼子会用东洋刀砍杀。必要时,再用枪炮。城门上和交通要冲都架着机枪。那可不是摆样子。要屠杀的话,一个也跑不了。人们恐惧到了极点,西街的汤二婶吓得屙稀屎死了,东街的吝啬鬼葛老抠用一根绳子把自己交待了。还有几个女人手握剪刀紧盯房门,只要鬼子进来,她们就把自己扎死……

我们家是另一番景象。

我和母亲共同实施一项阴谋:扼杀小生命。这个小生命就是我。母亲是在谋杀,我是在自杀。母亲因为我差点丢了性命,所以恨我。我呢,也并不想来到这个乱世。母亲觉得生下我是个错误,我也觉得我的诞生不合时宜。母亲的策略是不生产奶水,让我没吃的,饥饿而死,或者营养不良而死。我的策略也是如此,我不知道一个婴儿还有什么别的自杀途径。父亲将我放到母亲怀里,刚接触到母亲的皮肤,我就感到深深的敌意。我没有去寻找母亲的乳头。我不要吃她的奶。父亲将母亲冰凉的乳头塞进我嘴里,母亲的大乳头堵得我几乎不能呼吸。我不吸吮。我知道吸吮也没用,吸不出乳汁。后来我仿佛要验证母亲的敌意似的试了试,果然什么也没吸出来。随后几天,父亲想方设法让母亲下奶,可是所有办法试了一遍,一点儿用都没有。母亲拒绝让我再吮吸。她说痛。她说我会把她乳头咬下来。父亲心疼母亲,没再勉强。据说喝鲫鱼汤最管用,可是父亲找不来鲫鱼。父亲冒险到菜市场看看,那里空荡荡,一个人影儿没有。莫说鲫鱼,连片鱼鳞都没有。

我饿了三天,生命力依然旺盛,哭声嘹亮。父亲喂我红糖水。这最初的甜,像一个顽皮的精灵,和我做游戏,捉迷藏,捉弄我。最重要的是,迷惑我,给我假象,让我觉得多活几天也没什么不好。父亲出门后,哥哥偷偷舔盛红糖水的碗。他没因我看着他而感到害羞。他舔碗的动作让我见识了他舌头的灵活,像猫一样。猫可能还会发出声音,哥哥一点声音都没有。但他最后打了一个嗝。他看到我看着他,冲我做个鬼脸。

母亲总是在睡觉。不睡觉时她也闭上眼睛,避免看我。母亲的刀口需要愈合,父亲不允许她下床。母亲睁开眼,首先是寻找父亲,找不到父亲,她就叫小山。哥哥大名叫方凤山,父亲因为怀念家乡(腾冲城外有一座山叫来凤山),所以给他起这么个名字,但在我们家中没人叫他凤山,都叫他小山。母亲说,小山,我渴了。哥哥就去给她倒水。母亲说,小山,我饿了。哥哥就去为她做饭。母亲说,小山,我要尿尿。哥哥就去给她端来尿罐。她说,出去。哥哥就出去。母亲说话的风格与平时判若两人。“尿尿”只有乡下人才会说,她从没说过。现在她却说得理直气壮。她的声音和腔调也与平时大相径庭。她像讨债人。哥哥欠她的,她要讨回。她撒尿很笨拙。因为疼痛或怕伤口绷开,她小心翼翼地将屁股挪到床沿儿。两条雪白的腿从薄薄的被子下伸出来,想找一个可以放脚的地方,比如凳子之类,没有找到,只好悬着。尿罐在地上,她看了看,判断一下,不可能准确地尿进去。她将哥哥叫回来。她说,尿罐递给我。哥哥端起尿罐递给她。尿罐很沉,她一只手拿着吃力。她另一只手要支撑身体。她把尿罐塞给哥哥,拿着。哥哥捧着尿罐,别过脸去,不看她。她看着哥哥。我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你就是从这地方出来的,还不好意思。近一点,她说。哥哥胳膊往前伸。再近一点。哥哥胳膊又往前伸。尿罐差不多要碰到她屁股了。母亲很响地撒尿。一些尿液溅到哥哥手上。热气腾腾,尿味弥漫。好了,母亲说。哥哥将尿罐端出去倒掉。

父亲在家的时候,伺候母亲是父亲的专利,不会让哥哥沾边儿。父亲去哪儿了?说起来和我有关。我不可能靠喝红糖水维持生命,又没有奶粉可买,最好的办法是找个奶妈,一个哺乳期的妇女,给我喂奶。可是兵荒马乱的到哪儿去找奶妈?替代方案是找一只奶牛或奶羊。父亲出去就是为这件事。

父亲在城里转悠几天,什么也没找到。棺材铺老板对他说,到乡下去吧,乡下说不定有。他嘴上如此说,心里想的却是,婴儿死了就死了,这年头死个婴儿算什么,再生就是了。他心里还有另一个声音:没有人会为死婴买棺材,这不是一笔买卖。他看着父亲的背影,摇摇头。

第四天,城门开。鬼子信心满满,要让腾冲恢复生机。滇缅战役的成功,超出他们的预期。他们欢欣鼓舞,兴高采烈。脸上洋溢着轻松和得意。一个外号叫“魔术师”的鬼子在变戏法,他要将一支香烟从手掌中穿过去。众目睽睽,看他如何耍手段。他左手按住一个空罐头盒,右手用香烟在掌背上敲击,一下,两下,三下,走!香烟不见了。他用右手大拇指按住左手手背,用力往下压,如同按进一枚钉子。然后,打开罐头盒,香烟在罐头盒里,谁也没看清他是怎么做到的。纷纷要求他再来一次,他不答应。戏法不能变两次,他说。

父亲出城时没遇到麻烦。守门的鬼子仍在琢磨那个戏法,对出城的人没怎么盘查,挥挥手就让他们过去了。走出鬼子的视线后,父亲长出一口气。他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不知道往哪儿去。他沿着脚下的路,走进一个村庄。

村庄静悄悄,没有一个人,连一条狗也没有。但他确定村庄里有人,他能感觉得到。也许是气息,也许是光影,也许是细微的声音,让他坚信自己的判断。门都上着锁。他从门缝朝里张望,看到的是空荡荡的院子。有的院里有新鲜的鸡屎,再看,发现鸡在墙头上,警觉得像哨兵。他感到有目光粘在他背后,可是回过头却什么也没有。有一家院里拴着一头山羊。绳子很短,拴在紧靠院墙的一棵碗口粗的杧果树上。树上结着稠密的青杧果。院门锁着。他推推门,门缝变大,他看到那是一头公山羊。也许还会有母山羊吧,他不想放弃,想进一步察看。转过身他吓了一跳。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大汉站在身后,手里拎着一把生锈的斧头。他们的鼻尖快碰到一起了。干什么?父亲说想买只奶羊。

父亲牵着黑色的奶羊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进城。他看着城门关闭,无可奈何。

在城外待一夜,没什么大不了。外边一点不冷,空气凉爽,新鲜,沁人心脾。仰望浩瀚的星空,银河闪闪发光,非常美丽。父亲感到银河那么近,他站在岸边,手伸到河中,能掬起一捧星星……

唯一烦人的是蚊虫太多,让人无法入睡。

奶羊要及时挤奶,挤得不及时,一回奶就麻烦了。羊的奶子很大,沉甸甸的。乳头粉红,鼓鼓的。如果不把奶挤出来,会把奶子胀破。父亲握住山羊奶子,感到又热又胀。他试着用力捏一下,奶水箭一般地射出来,打在草叶上,溅到父亲脸上。可惜啊,没有盛奶的工具。父亲早就口干舌燥,这会儿奶味一刺激,嗓子直冒烟,咽唾沫都困难。父亲手指并拢,弯曲成勺状,接奶水喝。接了几下,父亲嫌麻烦,直接跪下,调整角度,让奶水直接射嘴里。父亲想不到一只羊会有这么多奶水,他竟然喝饱了。

母亲和哥哥一夜未睡。母亲怕自己睡着,要哥哥听着动静,随时准备好去开门。其实大可不必。即使他们都睡着,敲门声也能把他们惊醒。母亲给哥哥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听得哥哥心惊肉跳。母亲说,你已经是大人了,一个男子汉,你能行的。哥哥尽管没有完全听出这话里的潜台词,但本能地感受到了话语的分量。母亲又说,你会像你父亲那样做个好人。哥哥不说话。母亲又说,你会撑起这个家。哥哥还是不说话。母亲又说,你是长子,你有这个责任。哥哥咬着牙不说话。母亲想的是,如果父亲出事,她就不活了。她知道在哪里能找到让自己长眠的药。活着除了痛苦,毫无意义。哥哥五岁,照母亲说的,已经是个男子汉了,应该撑起这个家。至于我嘛,她会仁慈地将我“带走”,不让我活活饿死。那样太残忍。这时候母亲并不知道她得了产后抑郁症,只觉得世界灰暗,人生灰暗,看不到一丝光亮。

城门一开,父亲就牵着奶羊进城。守城的鬼子拦住父亲盘问。鬼子说日语,父亲能听懂,但鬼子以为父亲听不懂,连说带比画。父亲说汉语,鬼子听不懂,父亲也连说带比画。

鬼子:你来卖羊?

父亲摇头。

鬼子:这羊多少钱,我要了。

父亲紧紧攥住绳子不撒手,朝鬼子摇头。这个鬼子只有十几岁,脸上稚气未脱。父亲想,他应该在学校里读书,而不是扛着枪跑到这里。父亲又想,我在日本留学时,你还是个小屁孩呢。

鬼子伸出一根手指,父亲摇头。鬼子伸出两根手指,父亲摇头。三根,父亲摇头。四根,父亲摇头。五根,父亲摇头。鬼子说,你好贪心啊。父亲又摇头。鬼子哈哈大笑。这一笑引来昨天变戏法的“魔术师”。“魔术师”对父亲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山羊。他用食客的目光打量着山羊,嗯,不错,不错。他注意到山羊奶子鼓胀,问羊羔在哪儿。父亲摇头。他学一个吃奶的动作,指指羊的奶子,手又往下压压,比画这么高的小羊。在哪儿?父亲摇头。父亲很紧张,手心沁出很多汗。他一怕鬼子将奶羊抢去,二怕不小心从嘴里蹦出日语。两个鬼子逗一会儿,没什么意思,准备放父亲过去。鬼子说,让他走吧。“魔术师”说,走吧。这时,冒出一个鬼子少尉,手中拿着布告和糨糊。“魔术师”问,什么内容?少尉说,征劳工,修工事。少尉将布告贴到城门旁的墙上。父亲瞄一眼,大意是:为了腾冲的繁荣与稳定,皇军征劳工修工事,管吃住,还有报酬。

父亲扽扽绳子,鬼子松开手。父亲赶紧牵着羊,离开是非之地。奶羊经过一夜和父亲相处,也许是消除了敌意,也许是认命了,这时很听话地跟着父亲走。刚走出几步远,“魔术师”蹿过来,抓住羊绳。他指指布告,父亲摇头。修工事,他说。父亲又摇头。必须去,他说。父亲摇头。“魔术师”猛一扽,夺过羊绳。父亲旋即又重新抓住羊绳。父亲这样做触怒了“魔术师”,他一脚将父亲踹倒在地,接着又砸父亲一枪托。枪托砸下的一刹那,父亲夹紧手臂护住胸膛。枪托砸在胳膊上,快把骨头砸断了。“魔术师”再次夺过羊绳。他将奶羊拴到一棵小树上说,干完活来牵你羊。他将父亲拽起来,把父亲交给少尉。少尉带父亲去修工事。父亲回头看一眼奶羊。“魔术师”说,丢不了。不少人驻足看热闹。马上,他们就为自己的好奇心付出了代价。鬼子将他们集中起来,把能干活的挑出来,赶去修工事。

母亲看到一条赤链蛇从窗子爬出去。她最怕蛇,吓得浑身僵硬。哪来的蛇?在屋里待多久了?她不敢多想,越想越害怕。再就是屋里莫名其妙出现许多苍蝇,她用苍蝇拍打死几个,剩下的嗡嗡嗡飞一阵子,销声匿迹,不见了。

母亲让哥哥将屋里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哥哥每个旮旯都查看到了,没什么东西。闻闻有什么臭味吗?母亲说。哥哥耸动鼻子闻了闻,没有臭味。关好窗子,别让蛇进来,母亲说。哥哥关上窗子说,不会有蛇。

傍晚时候,敲门声响起。母亲和哥哥不吱声,谛听外边动静,等着敲门人说话。敲门声突然中断。可以想象,敲门人手还悬在空中,但最后一下没有敲下来。母亲和哥哥互相看一眼,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母亲通常这个时候情绪最为低落,此时却突然挺直身子,叫道:快去开门,你爹回来了,快去!

父亲干了一天活,傍晚时被放了。所幸,黑山羊还在。这年头,这简直算得上是一桩奇迹。黑山羊又饥又渴,叫声干涩。父亲解开羊绳,牵上黑山羊就走。有个鬼子看着我父亲,但没说什么。父亲忐忑不安地朝前走,非常紧张,不敢看鬼子,生怕鬼子叫他停下来。走出鬼子视线,他才松口气,发现一身冷汗已将衣服溻湿。

父亲回到家门口,看到一个穿绸衫的男人正在敲门。那人看到方大夫,不敲了(这就是我母亲和哥哥听到敲门声突然中断的原因)。父亲认识他。他叫钟春秋,城里的阔人。他曾经派人来请我父亲上门给他看病,被我父亲婉拒。父亲并非不出诊,但针对的是卧床不起的病人。能行动的人,父亲都让来诊所就诊。父亲不会为富人破例,他们出再多的钱也不行。钟春秋说话净绕弯子,说什么这都是为了腾冲人民,说什么没有比您更合适的人选,说什么虽然名声不好听但是您应该出这份力,说什么现在是非常时期一切从权,说什么我也没想这样但是不这样不行,说什么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等等。其实不用这么啰唆,他一撅屁股,父亲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无非是让父亲当汉奸,出任伪职。父亲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他说,我是医生,我只会看病,别的我干不了。钟春秋说,不耽误你看病。父亲说,我只会看病!钟春秋说,这一城的百姓……父亲说,我没那本事,我拯救不了。

哥哥打开门,父亲将奶羊交给哥哥,让他将奶羊牵回去,拴树上。父亲没有请钟春秋进院的意思。钟春秋说,方先生,你只是挂个名。父亲说不必。父亲干了一天活,累得快散架了,想赶快回家休息。父亲进院子,钟春秋要跟进来。父亲站住,对钟春秋有些不客气。我再说一遍,我干不了!父亲接着又补充道,就是能干,我也不干,你另请高明吧。钟春秋见话不投机,有些愠怒,但强忍着,继续劝说。父亲生气地说,我就是死,也不会当汉奸,请吧!“汉奸”这个字眼刺激了钟春秋,他张口结舌,一时无言。

钟春秋碰了钉子,恼羞成怒,撂下一句威胁的话走了。

这句话是:你可以拒绝我,但拒绝皇军你可要想好了。

父亲看着钟春秋的背影,狠狠地朝地上啐一口,去你妈蛋!父亲一向文质彬彬,从来不爆粗口,这是破天荒头一遭。

3. 寸绍锡和张问德

寸绍锡永远不会忘记第一次见张问德时,他是多么吃惊!腾冲沦陷,需要一个铁血县长,而上面任命的却是这样一个小老头:身高不到一米六五,体重不超过八十斤,又矮又瘦。他能领导抗日吗?在家照看孙子还差不多。寸绍锡别提有多失望。他满腔热血投身抗日事业,结果是跟着这个小老头打下手,你说窝囊不窝囊。他随即萌生退意。小老头看出他的犹豫和动摇,佯装不知,拉着他下馆子。照小老头的话说是,干什么都得先填饱肚子。小老头神秘兮兮地说,他知道一个好去处,那里的红焖羊肉做得极好,保管你吃了一辈子忘不掉。

这是保山,一个算不上后方的后方城市。保山与腾冲比邻,只因怒江阻挡,日军才没有打到这里。寸绍锡一言不发,随小老头钻进一个古朴的饭店。店老板认识小老头,对他很恭敬,为他们安排了一个雅座。小老头说,红焖羊肉、两碗米粉。好嘞!店老板边答应边拂拭桌凳。

坐下后,小老头说,吃个饭,干吗那么严肃?我没严肃。结婚了吗?没有。他本来想说“匈奴不灭,何以家为”,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和一个只知道吃喝的县长说这些,岂不可笑。

圣人讲,食色,性也,小老头说,吃和那个都很重要,要不,活着为了什么。又问,有未婚妻吗?没有,他硬邦邦地答道。有相好吗?没有。小老头看着他,不相信他的话。怎么可能,你不要骗我老头子,我可不好骗。真没有。小老头故作神秘地说,你那方面没问题吧?他有些恼怒,强忍着没发作。小老头说,我只是好奇,你不愿说就算了。没问题,他说。这个话题让他尴尬,他想换一个话题,或者干脆沉默,等着上菜。没问题就好,小老头说,你要看中哪个女子,给我说,我给你当媒人。

谢谢好意,我现在不想考虑这个问题。他心里想,这个小老头,哪有一点县长的样儿,倒像个拉皮条的。听说他当过云南省主席龙云的秘书,难怪龙云任命他当县长。不过,当一个沦陷区的县长,无人无枪,无钱无粮,光杆司令,也风光不到哪儿去。由此想到政府,不免失望。这龙云,先是把儿子龙绳武派到这个富庶的地方搜刮民脂民膏,日军还没到,炮声还远在缅甸,龙绳武看势头不好,夹着尾巴跑了。运走的金银细软不知有多少,听说光驮大烟土的骡子就有五十匹。现在,又放这么个小老头当腾冲县长,唉!

红焖羊肉上来,小老头招呼一声,就率先下箸,大快朵颐。美食也没能占住他的嘴巴。他说,许多记忆都与吃相关,我敢打赌,以后你就是把我忘了,你也不会忘记这顿红焖羊肉。

寸绍锡想,就吃他一顿吧,吃了白吃,不吃白不吃。他夹一块羊肉送进嘴里,所有的味蕾都活跃起来,像一群斗志昂扬的蚂蚁,扑向这块羊肉,嗅,咬,啃,噬,嚼,咽……羊肉消失,化作无数鲜花在口腔里绽放,芳香四溢,争奇斗艳。他感到四体百骸都通畅舒泰,所有细胞都欢呼雀跃。

小老头吃得满头大汗,他说,这是我招待客人的最高规格,你小子有福气。又说,其实也不全是为了你,还有我,我当上腾冲县长,还加封少将,也得庆祝一下。说到这里,不能没有酒。老梁,来壶酒。

老板姓梁,很快为他们拿来一壶酒。小老头拉住老板,老梁,你也喝一杯,庆祝我当腾冲县长。

您当腾冲县长了?老板很吃惊,旋即笑道,这个要庆贺,这个要庆贺。

小老头怕老板不信,从口袋里掏出县政府大印让他看,老梁,你见过县政府大印吗?来,你摸摸,摸摸。小老头拉过老板的手,按到大印上,感觉怎么样?真不真?老板连说,真,真。小老头扳过老板的头,对着他耳朵说,现在,你可要替我保密啊,记住,对谁也不能说。老板说,您放心,您放心,话进到我肚子里,就是沤烂也不会再出来。

寸绍锡觉得小老头真是厚颜无耻,竟然对饭店老板炫耀。一边炫耀,一边要求保密,这不自相矛盾吗?

老板将县政府大印恭敬地还给小老头,怯怯地问了一个煞风景的问题:您的县衙在哪儿?

小老头不觉得这是个讽刺,客观地说,老板也确实没有讽刺之意,只是寸绍锡听着像讽刺。小老头将印仔细装好,拍拍口袋,得意地说:这不,县衙就在这儿,流动县衙,我到哪儿,县衙到哪儿。

老板说,好,好,口袋县衙。

老板嘀咕着走开,小老头对寸绍锡说,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让我当县长吗?我猜这是你最想知道的问题。是啊,我已经六十二岁了,干吗让老朽来当县长?二人碰杯,干!小老头有些微醺,眼角出现黄色的眼眵。他拍拍装印的口袋,这玩意儿,现在是烙铁,谁都怕烫手,他说,除非傻瓜,才会接手……到哪儿去找个傻瓜呢?他们想到了我……这个小老头,我,正是他们要找的傻瓜……除了这一枚大印和一个屁用也不顶的少将军衔,我一无所有……你说,这是肥缺吗?肥缺怎么能轮到我……我是傻瓜,以后你就叫我傻瓜县长吧……来,为傻瓜县长干一杯。干杯!

小老头喝醉了。他摇摇晃晃站起来,端着杯子,走出雅座,来到大厅。寸绍锡不知他要干啥,跟出来。大厅里全是人,说话声,碰杯声,吞咽声,碗筷敲击声,挪动凳子声,等等,响成一片,嗡嗡嗡,像蜂箱。小老头拿起一根筷子敲敲桌子,声音不够大。他又用力敲,终于安静下来。他举起酒杯说:安静一下……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我当上腾冲县长了,大家说,该不该庆贺一下?食客们将信将疑地看着小老头,以为他喝醉了说胡话呢,气氛好不尴尬。老板也不解地看着他,刚才不是还要求他保密,怎么转眼间自己就说出来了。如果不信,我让你们看看县长的大印。他从口袋里掏出大印,让就近的人们看。千真万确,如假包换。他说,从现在起,我是腾冲县长,我是!我叫张问德,记住,张问德是腾冲县长,腾冲县长是张问德……别的,如果还有别的,那一定是假的,是汉奸!

老板向寸绍锡看一眼,寸绍锡冲他点头。他们给新县长面子,举杯庆祝。在他们的带动下,大伙都向张问德表示祝贺。

回去的路上,小老头说,你现在知道了我的秘密,你不能离开,你要离开就不仗义……俗话说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你吃了我的红焖羊肉,至少得跟我干几天吧……

寸绍锡不知道小老头到底醉没醉,保险起见,他送他回住处。小老头逼他答应,他敷衍了事地答应下来:好的,我不走,我跟你干几天。

小老头很开心: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驷马难追。

寸绍锡不知道他已经上了小老头的当,他被这句话套住了,再也脱不开身。

他们来到一个很简陋的小院子。三间正房,两间偏房。小老头摸出钥匙,打开一间偏房的门。这就是腾冲县政府,流亡政府。小老头说,还不错吧,至少有床,能在床上睡觉。以后你会知道,能在床上睡觉该有多幸福。小老头坐到床上,指指凳子,寸绍锡坐到凳子上。

刚一坐定,小老头酒醒了。醉意全无,目光直射,面露狡黠。他盯着寸绍锡说,明天,整个保山都知道我是腾冲新县长,奸细也会知道。奸细,寸绍锡早就想到了,他只是不明白张问德如此做的用意。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我,张问德,腾冲新县长,就是这个德行,一个沾沾自喜的小老头,一个酒鬼。一个小老头,一个酒鬼,能干什么?大概什么也干不了吧。他们会这样想。好吧,这样想很好,谁会把一个小老头,一个酒鬼当回事呢,不当回事就好。

饭店一幕,原来是张问德故意导演的,为的是麻痹敌人。他可真行。张问德说,困吗?寸绍锡说不困。不困也得睡一会儿,我们黎明出发。

去哪儿?

我是腾冲县长,你是文书(寸绍锡就是这时候成为文书的),你说我们去哪儿?!

翻越高黎贡山,除了恐惧、疲惫、累,还有,就是单调,单调得要命。后来,突然,不再单调了。从石缝中蹦出两个人,大喝一声,拦住去路。他们各端一把土枪,像传奇小说中的剪径强盗。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想打此过,留下买路钱。寸绍锡等着他们喊出这四句顺口溜,最终很失望,这两个家伙显然没文化,没能给他们的行为进行一番经典化包装。他们只知粗声粗气地呵斥,一点诗意也没有。

……两个活宝押着他们向前走。张问德撂下行李,说背不动。寸绍锡也撂下行李说背不动。他们这会儿不只是背不动,还走不动。两个活宝用枪逼他们也没用。张问德一屁股坐地上,你打死我们吧,我们真走不动。他料定他们是要抓活的,才敢这样说。寸绍锡也说不想活了,与其累死,还不如让你们打死。他也坐地上不走了。

两个活宝见硬的不行,就来软的,与他们商量,我们背行李,你俩走路,这样总行吧?又说,我们不可能把你俩也背上吧。

行。

张问德脚步轻快多了,他甚至还哼起了小曲。寸绍锡感觉他们像是去赴宴,他不知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只觉得真实无比,而且相信一定会应验。

当天晚上,寸绍锡的预感变成了现实。土司刀保民宴请他们,刀保民的弟弟刀为民和护寨队队长刀胜、副队长张学飞作陪。烤全羊,香味扑鼻,让人垂涎欲滴。他们已经三天没吃一口热乎的东西了,不馋才怪哩。还有酒。酒香也让人浑身难受。四支火把照明。不断有飞蛾往火把上扑,翅膀烧坏,掉到地上,拼命挣扎。

张问德说我饿了,我先吃一口。他撕下一块肉送嘴里。好香啊,他说,真不错。吃,吃,尽管吃,土司说,你也吃,你也吃。后边是对寸绍锡说的。既然一块儿,肯定是一样饿,吃吧,吃吧。

张问德有这种本事,本来失礼的事,他做出来,不但不显得失礼,反而给人一种我们是一家人的感觉。在他,这不叫失礼,叫亲切随意。土司很喜欢张问德。张问德喝酒也爽快,和土司连干三杯。

酒,先是在口腔里燃烧,然后喉咙,然后胃,然后头脑,然后四肢百骸,然后在所有的细胞里燃烧。先烧灼肉体,再烧灼理智。十碗酒下肚,土司刀保民的嘴就没把门的了。不但把他的人枪交了底,顺带着把远近土司的人枪也交了底。此时的土司和他们刚见面时判若两人,那时候他可是高深莫测得很。

他们刚被押到土司面前时,土司看都不看他们,只管逗笼子里的八哥。什么人啊?他说,头都不扭一下。

管你的人,张问德说。

管我什么?他还没抬头。

管你做人,管你做事,管你活得像个人样,管你别当汉奸,管你别当软蛋,管你别当缩头乌龟。

嗬,口气不小,什么来头?

腾冲新任县长,加封少将衔,能不能管腾冲地面上一个小小的土司?

土司刀保民愣住了。终于,他扭过头来,盯着张问德仔细看,好像他脸上有字。县长?少将?怎么证明?

张问德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官印。看看,这是啥?!刀保民接过官印,端详半天。看他疑惑,张问德又掏出委任状以及少将授衔书递给土司。接下来的一幕仿佛是从《水浒传》移植过来的:土司纳头便拜。张问德也进入情景,上前一步扶住土司:好汉请起。随之,两个人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张问德和寸绍锡就这样成了座上客。土司吩咐:杀羊,上酒!

两个活宝没资格入席。他们在下边与队友一起吃饭,心情沮丧。他们站岗无聊受罪不说,挨饿也不说,还帮张问德和寸绍锡背半天行李,以为立功了,没想到是闯祸了,他们哪还有心情吃饭。队友揶揄说,你们抓了两条大鱼。一个活宝说,可不是。另一个说,够喝一壶了。

寸绍锡到外边小便时,又看到两个活宝。此时,他觉得他们挺可爱,想和他们说声谢谢,他们把脸扭过去,不看他。这里有必要交代一下两个活宝的名字,一个叫羚羊,一个叫牦牛。

最让寸绍锡吃惊的不是土司,而是张问德。他喝醉了,不断言语刺激土司。他说你就是个纸老虎,我用手戳一下就能把你戳个窟窿。他说着真的用手去戳土司。土司也喝醉了,眼瞪得像铜铃,恨不得用眼睛吃了张问德。土司说,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吗?张问德说,有什么不敢的?你就是个纸老虎。寸绍锡拽拽张问德衣袖。张问德说,拽我干吗?他就是个纸老虎,不是纸老虎,敢杀鬼子吗?土司抓住张问德衣领说,你是县长怎么啦,就敢侮辱我?两个人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寸绍锡赶快解和,他对土司说,县长喝醉了,喝醉了,说的是醉话,你别往心里去。张问德不领情,继续叫板,我没醉,我说的没错,他就是纸老虎。寸绍锡看到土司的弟弟冷眼旁观,嘴角挂着狡黠的笑。刀胜队长是彪形大汉,怒目金刚,一看就是火爆脾气,这时候他正在压制自己的怒火,与副队长交换眼色。副队长干瘦,沉默寡言,但从眼神中你能看出这是个狠角色,他不出手则已,出手必致命。他点了一下头,意思是:队长,你发话吧。他的手已握在腰间的刀把上。我可不想死在这里。死在这里算什么。县长也好,文书也好,土司把你们杀了,埋了,一点风声不走漏,你们岂不白死了。想到这里,寸绍锡狠狠踩一下张问德的脚。

张问德扭头瞪他,你踩我干吗?我说错了吗?他是纸老虎,没错,是纸老虎……但那是之前,现在,从现在开始,我要他当真老虎,真老虎!我任命他为第一支队司令。他二百条枪,不出一个月,我让他变成两千条枪。那时候,是不是真老虎?

听到任命,土司的酒醒了一半,他说,当真?

张问德说,任命官员这等大事,岂能儿戏。

信得过我?

信不过你我就不到这儿来了。

此时土司的酒全醒了,他松开县长的衣领,有些不好意思,叫道,酒,酒,酒,上酒!

……

赵大河,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中国作协会员,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作家,编剧。现居北京。小说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十月》《花城》《山花》《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以及多个年度选本。出版的小说作品有《隐蔽手记》《北风呼啸的下午》《六月来临》《我的野兽我的国》《侏儒与国王》等多部。话剧作品有《想吃麻花现给你拧》《大魔术师霍迪尼的最后遁逃》《朱丽的欺骗》《苦艾》等。电视连续剧作品有《湖光山色》《乐活家庭》等,电影作品有《四妹子》。曾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杜甫文学奖,曹禺杯戏剧奖,《中国作家》短篇小说奖,河南省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金盾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