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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脉》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余秋雨  2020年05月13日09:33

作者:余秋雨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年4月 I S B N:978-7-5212-0038-6

文脉大印象

本书所说的中国文脉,是指中国文学几千年发展中最高等级的生命潜流。

这种潜流,在近处很难发现,只有从远处看去,才能领略大概,就像一条倔强的山脊所连成的天际线。

因为太重要,又处于隐潜状态,就特别容易产生误会。因此,我们必须从一开始就指出那些最常见的理论岔道——

一、这股潜流,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不是官方主流;

二、这股潜流,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不是民间主流;

三、这股潜流,虽然决定了漫长文学史的品质,但自身体量不大;

四、这股潜流,并不一以贯之,而是时断时续,断多续少;

五、这股潜流,对周围的其他文学现象具有吸附力,更有排斥力。

寻得这股潜流,是做减法的结果。我一向主张,研究文化和文学,减法更为重要,也更为艰难。

减而见筋,减而显神,减而得脉。

减法难做,首先是因为千百年来人们一直处于文化匮乏状态,见字而敬,见文而信,见书而畏,缺少敢于大胆取舍的心理高度;其次,即使有了心理高度,也缺少品鉴高度,“得脉”者知音不多。

大胆取舍,需要锐利斧钺。但是,手握这种斧钺的人,总是在开山辟路。那些只会坐在凉棚下说三道四、指手画脚的人,大多不懂斧钺。开山辟路的人没有时间参与评论,由此造成了等级的倒错、文脉的失落。

等级,是文脉的生命。

人世间,仕途的等级由官阶来定,财富的等级由金额来定,医生的等级由疗效来定,明星的等级由传播来定,而文学的等级则完全不同。文学的等级,与官阶、财富、疗效、传播等因素完全无关,只由一种没有明显标志的东西来定,这个东西叫品位。

其他行业也讲品位,但那只是附加,而不像文学,是唯一。

总之,品位决定等级,等级构成文脉。但是,这中间的所有流程,都没有清晰路标。这一来,事情就麻烦了。

环顾四周,现在越来越多的“成功者”都想以文炫己,甚至以文训世,结果让人担忧。有些“儒商”为了营造“企业文化”,强制职工背诵古代孩童的发蒙语句;有些学者不断在传媒显摆那些早就应该退出公共记忆的无聊残屑;有些当代“名士”更是染上了“嗜痂之癖”,如鲁迅所言,把远年的红肿溃烂,赞为“艳若桃花”。

面对这种情况我曾深深一叹:“文脉既隐,小丘称峰;健翅已远,残羽充鹏。”

照理,古董商人不知文脉,亿万富翁不接文气,十分正常。但现在,现代传媒的渗透力度,拍卖资金的强烈误导,使很多人接受了这种空前的“文化改写”。

有人说,对文学,应让人们自由取用,不要划分高低。这是典型的“文学民粹主义”。就个人而言,鼠目寸光、井蛙观天,恰恰自贬了“自由”的空间;就整体而言,如果在精神文化上不分高低,那就会失去民族的尊严、人类的理想,一切都将在众声喧哗中不可收拾。

如果不分高低,只让不同时期的民众根据各自的兴趣“海选”,那么,中国文学,能选得到那位流浪草泽、即将投水的屈原吗?能选得到那位受过酷刑、怀耻握笔的司马迁吗?能选得到那位僻居荒村、艰苦躬耕的陶渊明吗?他们后来为民众知道,并非民众自己的行为。而且,知道了,也并不能体会他们的内涵。因此我敢断言,任何民粹主义的自由海选,即便再有人数、再有资金,也与优秀文学基本无关。

这不是文学的悲哀,而是文学的高贵。

我主张,在目前必然寂寞的文化良知领域,应该重启文脉之思,重开严选之风,重立古今坐标,重建普世范本。为此,应该拨去浮华热闹,远离滔滔口水,进入深度探讨。选择自可不同,目标却是同归,那就是清理地基,搬开芜杂,集得巨砖,寻获大柱,让出空间,洗净耳目,呼唤伟步,期待天才。由此,中华文化的复兴,才有可能。

文脉的原始材料,是文字。

汉字大约起源于五千年前。较系统的运用,大约在四千年前。不断出现的考古成果既证明着这个年份,又质疑着这个年份。据我比较保守的估计,大差不差吧,除非有了新的惊人发现。

汉字产生之后,经由“象形—表意—形声”这几个阶段,开始用最简单的方法记载历史,例如王朝谱牒。应该夏朝就有了,到商代的甲骨文和金文,已相当成熟。但是,甲骨文和金文的文句,还构不成文学意义上的“文脉之始”。文学,必须由“意指”走向“意味”。这与现代西方美学家所说的“有意味的形式”,有点儿关系。既是“意味”又是“形式”,才能构成完整的审美。这种完整,只有后来的《 诗经 》,才能充分满足。《 诗经 》产生的时间,大概离现在二千六百年到三千年。

然而,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商代的甲骨文和金文虽然在文句上还没有构成“文脉之始”,但在书法上却已构成了。如果我们把“文脉”扩大到书法,那么,它就以“形式领先”的方式开始于商代,比《 诗经 》早,却又有所交错。正因为此,我很喜欢去河南安阳,长久地看着甲骨文和青铜器发呆。甲骨文多半被解读了,但我总觉得那里还埋藏着孕育中国文脉的神秘因子。一个横贯几千年的文化行程将要在那里启航,而直到今天,那个老码头还是平静得寂然无声。

终于听到声音了,那是《 诗经 》。

《 诗经 》使中国文学从一开始就充满了稻麦香和虫鸟声。这种香气和声音,将散布久远,至今还能闻到、听到。

十余年前在巴格达的巴比伦遗址,我读到了从楔形文字破译的古代诗歌。那些诗歌是悲哀的,慌张的,绝望的,好像强敌刚刚离去,很快就会回来。因此,歌唱者只能抬头盼望神祇,苦苦哀求。这种神情,与那片土地有关。血腥的侵略一次次横扫,人们除了奔逃还是奔逃,因此诗句中有一些生命边缘的吟咏,弥足珍贵。但是,那些吟咏过于匆忙和粗糙,尚未进入成熟的文学形态,又因为楔形文字很早中断,没有构成下传之脉。

同样古老的埃及文明,至今没见到古代留下的诗歌和其他文学样式。卢克索太阳神庙大柱上的象形文字,已有部分破译,却并无文学意义。过于封闭、保守的一个个王朝,曾经留下了帝脉,而不是文脉。即便有气脉,却也不见相应的诗脉。

印度在古代有灿烂的诗歌、梵剧和艺术奥论,但大多围绕着“大梵天”的超验世界。与中国文化一比,同样是农耕文明,却缺少土地的气息和世俗的表情。

《 诗经 》的吟唱者们当然不知道存在以上种种对比,但我们今天一对比,也就对它有了新的认知。

《 诗经 》中,有祭祀,有抱怨,有牢骚,但最主要、最拿手的,是在世俗生活中抒情。其中抒得最出色的,是爱情。这种爱情那么“无邪”,既大胆又羞怯,既温柔又敦厚,足以陶冶风尚。

在艺术上,那些充满力度又不失典雅的四字句,一句句排下来,成了中国文学起跑点的砖砌路基。那些叠章反复,让人立即想到,这不仅仅是文学,还是音乐,还是舞蹈。一切动作感涨满其间,却又毫不鲁莽,优雅地引发乡间村乐,咏之于江边白露,舞之于月下乔木。终于由时间定格,凝为经典。

没有巴比伦的残忍,没有卢克索的神威,没有恒河畔的玄幻。《 诗经 》展示了黄河流域的平和、安详、寻常、世俗,以及有节制的谴责和愉悦。

但是,写到这里必须赶快说明,在《 诗经 》的这种平实风格后面,又有着一系列宏大的传说背景。传说分两种:第一种是“祖王传说”,有关黄帝、炎帝和蚩尤;第二种是“神话传说”,有关补天、填海、追日、奔月。

按照文化人类学的观念,传说和神话虽然虚无缥缈,却对一个民族非常重要,甚至可以成为一种历久不衰的“文化基因”。这一点,在中华民族身上尤其明显。谁都知道,有关黄帝、炎帝、蚩尤的传说,决定了我们的身份;有关补天、填海、追日、奔月的传说,则决定了我们的气质。这两种传说,就文化而言,更重要的是后一种神话传说,因为它们为一个庞大的人种提供了鸿蒙的诗意。即便是离得最近的《 诗经 》,也在平实中熔铸着伟大和奇丽。

于是,我们看到了,背靠着一大批神话传说,刻写着一行行甲骨文、金文,吟唱着一首首《 诗经 》,中国文化隆重上路。

其实,这也就是以老子、孔子为代表的先秦诸子出场前的精神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