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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湖》2020年第2期|潇丹:候车厅片刻畅想

来源:《太湖》2020年第2期 | 潇丹  2020年05月12日13:21

许多年以后,在7号候车大厅火焰蓝的座位上,一截珍珠粉色的腕骨,轻倚脸颊,发出莹莹光亮,透过候车人群里的缝隙,黏住了你的目光。

那只手在打电话。

你起身晃荡,找到一处靠近一点的位置坐下来,眼珠是牵在那只手腕处的风筝。那手腕纤细,腕骨清晰,成犄角之势,如同骨瓷,青蓝色的血管在时隐时现,腕骨之上,擎着手机的几根细长手指,在深色背壳手机的映衬下,是如此的明亮。让你想起柔荑,葱白,玉笋之类的文言雅词。曾经的一些风景在闪,心底有熟悉的感觉浮泛起来,像七八月里突至的强对流天气,乌云泼墨,急风骤起,雨水准备铺天盖地地倾泻下来。你用力地扯断自己的凝视。眼前是那段熟悉的文字:“这时,飞机顺利着地,天花板上的扩音器中轻轻地流出BGM音乐来。正是披头四的‘挪威的森林’,倒不知是由哪个乐团演奏的。一如往昔,这旋律仍旧撩动着我的情绪。不!远比过去更激烈地撩动着我、摇撼着我……抬起头,我仰望飘浮在北海上空的乌云,一边思索着过去的大半辈子里,自己曾经失落了的。思索那些失落了的岁月,死去或离开了的人们,以及烟消云散了的思念……”

公差还没有完全结束,你犹犹豫豫地提前告假,赶晚班火车先走。魔都周末的晚上,9号线4站,转3号线3站,转4号线内圈6站,人才贴近了些车站。毕竟是有些年头的车站,又处在魔都比较中心的地段,最方便的地铁也没能直接伸入火车站的底下,进行无缝对接。人需要从出口爬出车站广场上的地面,穿过笔直弯曲的的围栏。才能进入。果然是寸土寸金的地方,车站前的广场空间尽可能地被缩减,面积更像是一处小家庭院。周边高低彼伏的,不,没有比车站低的,只有高的,稍高的,更高的楼宇商厦,将这片小家庭院团团围住。在别的地方,以城市命名的火车站,应该是这片区域的核心,有个中心堡垒的气势心态,有个老远就能看见的 logo,有个雍容庞大四平八稳的钢结构建筑,有等待两三个红绿灯才能横穿的马路大道,有许许多多明亮蔚蓝色玻璃窗户和幕墙,在明亮的日头下,蓝宝石的光辉在耀武扬威。它是这片地头上的王者,是万户莫开的城楼关卡,周边的楼宇要对它俯首称臣,行路的子民要对它仰视。而在这里,火车站垫直了脚,努力昂直了头,也只勉强够上四五层的楼高,蜷着几千平的体积,窝在各种霓虹闪烁,灯火飞舞的喧嚣里,有些谦虚,有些唯唯诺诺的不自信。唯一标榜自己还有些内涵身份的,是屋顶上三个大字红色,在这种不夜城,被各式光线稀释的夜色里,像已燃烧过头的炭火,蒙着一层白灰,发出暗哑的红亮。

你是提前了一个多个小时来到车站,没进入之前,你定定心地走,甚至有故意打发时间的心思,看遍每家广告灯箱发光字体,回头瞅瞅背后的人,从围栏缝隙中瞄到好多条小腿。时间还早,时间还多,多的像眼前那么多的等待的人,座位上都坐着人,角落里站着人,通道里走着人,检票口前排着人,前围着人。小便池里挨着人,马桶上躲着偷偷抽烟的人,密密匝匝地联排座椅上,密密匝匝的身体和密密匝匝物件行李,四方的候车空间内,充斥着这些密密匝匝,这座都市,到处都是流动的密密匝匝,密不透风从道路上,在高架桥,流动在上千万的商品房,流动在外滩,流动在黄埔江上,流动在外环高架上,这种流动有时是迅猛,有时粘稠,但不能停下,不能停滞。这是它的活力,这是它的魔法,是这座魔都的精魂。

她的那个电话真长啊。

好像瞅见她换了几次手了,呵呵,这正常的,你曾经也这么聆听着,和一个与她相似的人的电话,听她说,说给她听,手机烘热了耳朵,嘴唇也湿透话筒。一侧脸发烫换另一侧,一只撑累了换一只继续,恨不得撕条双面胶,把话筒在粘牢在耳朵上。她又换了个坐姿,摇一摇颈脖,她朝你这面转过身,眼光扫了你两三秒,旋即又落下来,盯着着指尖上樱花色的美甲。趁她眼光不在,你小心的细细的观察了下,圆长的脸,略施粉黛的妆容,长发及肩,垂成一个光滑的镜面,反射着毛绒绒的灯光,像十几年前流行的离子烫。

候车厅的二楼,一条通廊,两边候车室,单号一侧、双号一侧,在这中间夹着精品水果店,旅客书屋,KFC精选、上海特产,中国青旅,永和豆浆、苏州丝绸,咖啡的焦香,面浇头冒出麻油香,馄饨热汤里泡出的虾米和紫菜香,有人在角落里偷偷的抽烟?有老外和精致的大女主走过,泼洒出大块液、乳、霜和香水的浓郁,你扫一眼车次信息,进入7号的候车大厅。如同见到熟悉的风景一眼,大厅里和十一年前的没有多少变化。你来来回回地踱步,落座时,吵醒旁边老头轻醺的瞌睡,灯箱广告照亮前面的灰蓝色的29寸行李,和旁边相互依偎的男生女生,那是十几年前的你,雨簇桃花,那是十几年前两黛春山的她,那是十几年前潇潇洒洒,婉婉约约的你们。你心里突然间腾出一股汹涌的嫉妒,一股凶横的不甘,嗯,日月转瞬,青春这玩意,过几年,也就走远了。那时候你们拖着现在看来硕大憨丑的箱包,里面东西没有现在的贵重,却满满的全是深情,那时候总觉得时间还早还多,耗不尽用不完。那时候看见车窗外树动风摇,现在想来看到的是时间;瓦片屋顶有叽叽喳喳的声音在跳跃,那是时候听起来是雀鸟鸣虫,现在想来听到的是时间;泥土的院子操场上,一轮圆盘大的酱缸里,放满一块块发黑长毛的豆制品在发酵,闻起来发酸齁腥,现在想起来你闻到的是时间。你一抬头,大厅天花板上,四五盏的吸顶大灯,在眼里幻成四五轮的圆月,发出经年石灰墙皮色的白光。

曾经相信,一个痴心的人能强悍如一支军队,可纵观上下几千年的历史上也没有一支常胜不败的队伍,何况还在对抗无际无常命运的战场上。曾经沉迷在《周渔的火车》的浪漫,几趟的异地长途往来下来,才不情愿地相信那些故事是做不到之后的憧憬和鼓励,是江南冬日里往手心里哈的气,若有若无的一丝暖意,转瞬即逝,远不能抵御终日的湿冷。那时候离往后还很远,余生还漫长,就迫不及待地高唱春华是你,夏雨是你,秋黄是你,风雪也是你。那时候笃信一塌糊涂的幸福,是瓷白的手背轻掩梦雾的眼,色厉内荏地相信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只是冷冷的张爱玲告诉你更加冰冷的话:“挨穷不难,只要肯,但你不敢,二人形同枯槁,三餐不继,终于脾气日坏,身心俱疲,变成怨偶,日常毒辣语言侵害自尊”,细想起来,是《胭脂扣》里一语成谶:“我肯定他们能白头到老,但不保证永结同心“,那时候的忠诚和柔情绞拧成一股绳,匝绕捆绑,留下的印痕,彼时隐约,此时隐现。到如今,你想把目睹和亲历的说出来,想把孤独说出来,想把无能为力说出来,把柔软和温暖也说来。没人听,没人听。你只敢偷偷在快结束的KTV的相聚里,捏着嗓子哼着周云鹏“日子快到头了/果子也熟透了∕我们最后一次收割对方∕从此仇深似海”

一阵颤震传来。

是手环提示坐的时间太久,要起来活动活动,你走到窗口,从这里能看到列车进出往来,一条急急地走了,一条慢慢地停了,播报声此起彼伏,好像都没怎么停过,一条消息结束,又听见另外声音响起:各位旅客请注意,各位旅客请注意,开往无锡方向的高7123次列车即将进站……检票口前的队伍开始融化,你在想,这一车的人,有多少正奔向自己的红玫瑰呢,有多少正带着自己的白玫瑰呢。你盯着指示牌的移动的数字,有些熟悉。一回头,那段珠粉色的腕骨不见了。

“哎!”你突然起身,跳着朝检票口冲过去,有细细密密的汗从额上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