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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中记忆,武汉郊区的竹林

来源:中国文化报 | 王小曼  2020年05月12日06:50

从春分到谷雨,武汉终于解封了。一候,萍始生。湖面星星点点冒出了荷叶卷儿,第一朵“刺苔儿”花在木栅栏边开放。

农场的小张从城里回来了。他扯掉口罩,大口大口呼吸着乡间新鲜的空气。封城78天,他像在水里憋足了一口气游上岸来,又像是小孩子要了要不着的东西,一嗓子哭得接不上气奔向母亲的怀里似的。时值暮春,野鸭凫水,夕阳西沉,地里新栽的南瓜、豆角、西红柿秧儿这些曾让他有些许厌烦觉着生活失去滋味的,全成了他眼里的欣喜。年前他准备到外地找工作,没想到哪儿都不待见这个疫区来的年轻人,现在他还哪儿都不想去了。他只想劳动,只想大口呼吸,只想舒展这一身僵硬的筋骨,去掉浑身上下浸到毛孔里的消毒水味儿。

小张似乎已忘记了自己是农场维修工这个身份,拔草、砍树、锄地、栽秧、捡鸡蛋他都是愿意做的。他憋着一股子劲似的拿着一把刀和“整枝剪”走进了竹园,他说,这时节,竹园里的草一定长得没膝盖了吧。我告诉他,都扯干净了,连碗口粗的死树桩也砍了。看着原来遮天蔽日的竹林清清爽爽,一条石板小路曲径通幽,地上一根一根的枯竹码得整整齐齐,他很惊奇又仿佛是我抢着把他的事情给做了似的,表情很遗憾。疫情也是一种清剿,涤荡过往,让人重新相见。

封城第七日,我拿了一把刀和整枝剪走进了竹林。

说是竹园,实际上是武汉郊区农场临湖的一个小园林,植有樟、柏、柳、桑、桂等,最多的是竹子。有几簇竹子已枯死,干枝与新叶夹杂,枯藤与绿枝错节,挡住了一湖好山水。

起初我并没有想去修剪竹林。年关,家是归处。父亲喊胸口痛已有月余,一来二去的电话中我终于听出了端倪,当意识到“自己即是危险”,于是,我停下脚步,无奈转身,将准备给父母带回家的圆子酥鱼、豆丝糍粑默默放回了冰箱。1月23日,武汉市城市公交、地铁、轮渡、长途客运暂停运营,机场、火车站离汉通道暂时关闭。封城了!很快,口罩涨价了。我听见有人在跟朋友大声嚷嚷:“口罩30元一个了,要,赶紧定,不要,冒得了。”“你要不要?”“老子肯定要,先自己防到,老子死了你活到打鬼!”“要,300个。”听似粗鄙的武汉话,大难临头也是少不了调侃出那点江湖。村口拉出了红色条幅:“谁要发热不上报,谁就是我们的阶级敌人!”一辆大的运输车横亘在农场大门口,切断了我们通往外界的唯一通道,老母亲的茫然无措和左右为难终于变成了一句坚定的“你们千万别回来”!其实,我们已真的回不去了!

竹林里满是落叶,踩上去软软的。这种柔软恍惚有隔世的熟知,想起母亲总爱讲我们小时候她让哥哥去寻马草,让我去小树林里捡柴,挎个小篮,小枯枝码得整整齐齐回来,一小篮五分钱。她每次说起来都会微笑。五分钱的事情我已不记得,记得的是满眼的大树,满地的落叶,成千上万只蝴蝶被我们拿着小褂追逐,偶尔会看见一只天牛,细爪在空中胡乱飞舞。

竹林里有很多断裂的枯竹,轻轻一碰就倒了,我小心地将它们拖出来,一根一根摆放在空地里。种菜搭架子可少不了它们。天晴了,有人过来钓鱼,“鱼儿卖吗?”那人戴着口罩连连摆手,害怕我走过去的模样。清晨,村子里突然死了一个人,听说不是得新冠肺炎那个病死的。第二天,整个村庄静悄悄,湖边再也看不到一个戴口罩的钓鱼人。湖岸边第一朵迎春花开了,一朵、两朵、三朵,很快就将湖岸线染成一片金黄,花是寂寞的,水也是寂寞的。

封城第16天,我拿了一把刀和整枝剪又走进了竹林。

立春刚过,乍暖还寒。随着被感染人数的不断攀升,每天都有各种消息传来,让人悲喜交集。封闭的农场与世隔绝,只有日日读书,聆听鸟鸣。2月9日,一则来自湘湘老师的求助信似一道惊雷撕破眼前不真实的静寂:“曼子,你好!我是白崇湘老师,现有救命的紧急事求助于你,恳请你切切救我一家!2月4日,老伴杨先明先查出新冠肺炎,核酸阳性。还有七岁的孙女不敢去查。情况紧急!现拜求你找朋友帮我们住进医院,请回复!”

我震惊地跳起来,湘湘老师是我在社区做公益活动时认识的,平时并无多少往来,这得有多么焦急不得已才向我求助。我立即多方电话联系,一个小时之内得到的是同一个回答:“要等。”电话打到社区,那边声音急促:“现在暂时还没有床位,要等待统一安排!”

走进竹林,我已不能静下来、慢下来,更精微地觉察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满地锯齿草明明柔软得像一片绿色的轻云,此时在我眼里就是根根排列有序的铁齿铜牙,它们在山坡上、石头上、树与树之间的间隙四处蔓延,狠狠扯一把,拉出一大片裸露的地面,一路扯过去,双手不想停下来,连泥带草的青团在我脚下越堆越高。我需要这样,需要这些清新干净湿润的草木气息扑面而来。我的眼睛变得从没有过的敏锐,那些偷着生长的刺槐被我从竹缝里拉出来,竹竿上旁逸斜出的新枝,八角树干上密密长出来的新芽,自讨没趣长到人鼻子下面来的樟树条、构树叶,手起刀落,瞬间横枝遍野。枯死的树桩巍然不动就用锯子,锯子使不上劲就蹲下身用刀,一刀、两刀、三刀,白色的木屑四溅,只听“吱呀”一声,树就倒了。我的手上、胳膊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布满了红色的划痕,脚不时被戳得生疼,我不想停下来,如果此刻能把那个世界瞬间崩塌的小女孩抱在怀里,如果此刻能让我站在湘湘老师面前,为他们一家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也是愿意的,我只是不愿意拿起手机把“没有床位”四个字写给湘湘老师看。

那是多么幸福的一家人啊!湘湘老师退休后和老伴在省老年大学研修水墨国画,刚刚在文化艺术节上分别获得山水和花鸟一等奖,一儿一女在工作岗位各有建树。我清楚地记得那天的公益家庭教育课堂,她抱怨自己的小孙女玩具太多了,虽然略带着苦恼,可嘴角眉梢都盛着笑。“没有床位”让每一分每一秒都变成生命煎熬!我无法想象那个酒窝里盛满笑的湘湘老师此刻的面庞!我将四面八方回复的所有求助方式分门别类打包发给了湘湘老师,我悲哀地想,这大抵都是没有用的。当医生的朋友让我转告她,在家里戴口罩做事,预防药达菲一天两次一次一片,拜复乐一天一次一次一片,莲花清瘟胶囊一天三次一次两片。我悲哀地想,这大抵也是没有用的。

傍晚时分,我接到湘湘老师发过来的短信,感谢我的鼎力相助,告之老伴进了第七医院治疗,儿媳妇进了光谷软件学院方舱,她自己在社区医院,只是儿子还没有着落。

两日后,湘湘老师告之儿子现已安排到汉庭酒店,不幸中的万幸小孙女做了CT是健康的!一家人最心疼孩子,才七岁,一个人在八一路宜尚酒店隔离,自己洗短裤、洗袜子,烧开水,开空调,很能干!我长舒一口气。在突如其来的疫情面前,所有人都是考生,所有人也都是战士!

雨水过后就是惊蛰,封城第41天,我拿了一把刀和整枝剪再次走进了竹林。

这个庚子年,该保持清寂,所有的岁月静好,都是有人在负重前行。春雷响,万物长。清晨的林间一派勃勃生机。长得高的是野菠菜,长得矮的是车前草,掐一截刺苔儿尖尖放嘴里,清甜的,被我拦腰扯断的拉拉藤不知又从哪里冒出来,圈圈青藤缠树,一往情深将心赴。那些连根拔起的锯齿草,又探头探脑地跃出地面,复拔、复生、复喜!天地者,万能之父母也,合则成体,散则成始,有什么能高过生命的力量,有什么能大过自然的恩赐,草木安妥、自在,人类方得安然自在。

我常常将春的消息发给病中的湘湘老师。这个春天,因为捕鱼的人少了,湖里的野鸭多起来了,竹林里一对喜鹊在树缝里做了一个窝,一只几年我都没见过的小乌龟突然跑出来跟我吹泡泡,红头绿尾,我给它取了一个名字——绿毛怪。有一天中午,书房里飞进来一只小小鸟,径直跳到桌上、电脑上、手上、头上,给了一把小米吃光光,盘旋致谢,飞走了。湘湘老师很开心,认出来这是一只白鹦鹉,她说:“真可爱!等病好了,就作为水墨丹青的素材!”

天天吃药打针、吸氧的日子里,湘湘老师也不时发给我医院里的消息,一家人的病情都得到了缓解,老伴还签约尝试解放军医院试验的一种肺部康复的新药。那些医生护士,她看不到他们的面容,记不清他们的名字,却个个让人暖心暖肺。她写道:一袭白色的防护服,两只期许的大眼睛,我不知道你是谁,一声“阿姨,没事的”,一声“大叔加油”,我就知道你为了谁。一条条“山东大学、齐鲁医院某某某”的签名,我就知道你的使命和担当!“三八”前夕,儿媳两次检测核酸呈阴性,就要从方舱出院了。她还发给我一张照片,是她手写的《惊蛰感言》:春暖花开万花艳,疫魔攀峰断崖现。白衣援鄂新冠消,浴火重生喜泣见!伟大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将永远立于不败之地。这是一个亲历医患同心的古稀感恩者的肺腑之言。

前几天湘湘老师的小孙女的课堂作业要求用“唱着……的歌,给我们带来……”的词语造句,妈妈一旁还在思索,孩子却脱口而出:“医生唱着动人的歌,给我们带来胜利的消息。”在这个熟悉的家,母女俩隔着两张大书桌,戴着大口罩,非常时期保持着距离,妈妈真想过去抱一抱呢!湘湘老师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述说着,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滴落下来。

农场最近陆续有客人过来了。解封后小心翼翼地相聚犹如人生初见,他们惶惶然诉说封城后各自的境遇。一个朋友说:“我给在新加坡的女儿寄了1000个口罩,告诉她,你自留400个,其他的单位同事、亲戚朋友见者有份儿。”话虽然不多,却体现着满满的大国气派与自豪,这就是一个武汉人!一个真正的中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