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乳汁的颜色

来源:工人日报 | 宁新路  2020年05月11日10:55

乳汁是什么颜色?毫无疑问是乳白的,而我却把它看成另一种颜色——红色,鲜红的血色。我不仅把它看作是鲜红的血色,而纯粹把它看作是鲜红的血。滴滴乳汁,是滴滴鲜血变成的。

我把乳汁看作是血,是因为我把母亲的每滴乳汁,看作是鲜血变成的。这是我懂事以后,印刻在脑子里的认识。长久以来,我便把母亲的乳汁,看成是她血管里流淌的鲜血,乳汁是她血管里的血变换出来的香汁,奶水与她的血水没什么区别,只是鲜红变成了乳白、咸味变成了甜味而已。

我感到乳汁是母亲血管里血的时候,我的心刺痛般难受。那时,父亲长年生病花费很大,家里没了主劳力,经济来源全靠母亲和新元哥,家里日渐贫穷,吃上顿没下顿。弟妹出生也不逢时,家里的贫寒,使劳累和愁苦的母亲瘦得皮包骨头,自然没有太多奶水给孩子们吃。相继出生的弟妹正是吃奶的年岁,没奶水又买不起牛奶和奶粉,母亲的奶水是他们活命的唯一依靠。可挨饿的母亲时常没有奶,偶尔有点奶水,很快被孩子们吸光。饥饿让人恐惧,弟妹牢牢吸着母亲的奶头不放,母亲只能把她没多少奶水的奶头塞给孩子。没有奶水的奶头,吸的是血肉,母亲疼得眉头紧皱。母亲的乳房虽然被弟妹吸咬得疼痛难忍,但她会强忍疼痛,不把奶头从孩子嘴里抽出来。

吃不到奶水的弟妹会慌乱哭闹,越发拼命咬着奶头不放,恨不得把奶头吃进肚子里。母亲的奶头被吸出了血,弟妹的小嘴里满是血水。母亲忍着难以接受的痛,仍不愿把奶头从孩子嘴里抽回来,时常望着孩子的可怜样,泪流不止。泪水掉到了弟妹的嘴唇,被他们当作奶水吸到小嘴。泪水与那吸出的血水一并咽了下去,咽得极其香甜。此时的弟妹,总算吃到了几口“奶”水,也总算得到了在极度饥饿中的一丝安慰,也是没了力气哭闹,转眼睡着了,嘴角挂着血的奶水。

当我看到母亲的奶头被吸出血水时,母亲辛酸地抽泣,我的心里在流血。母亲的奶,哪是奶水,简直就是血水。我怨弟妹饿狼般吃奶对母亲太残忍,而母亲说我与弟妹饿急时没两样,吸不出奶水不罢休,也是把她奶头吸咬得血糊糊的,吸出来的照样是血的奶水。

母亲给我讲了全家挨三年饿,我吃了她三年奶,比弟妹更调皮更为难以承受的事。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三年自然灾害,那是个少有的饥荒年代,没有粮食吃,全村人都靠喝菜汤度日保命。我偏在这时来到世上。我家更穷,连菜都不常有,只能挖菜根充饥。喝菜汤又苦又涩,母亲的奶水稀得像清水,喂不饱我。

没有喂我的食物,只能喂我菜根汤。菜根汤苦涩难咽,我哭闹,母亲只能让我吸那大多时候没奶的奶头。母亲说,没有奶喂饱我的肚子,我除了睡着,睁眼就哭闹着要吃奶,她只好把没奶的奶头塞到我嘴里。奶头常被我吸破咬破了,吸咬出了血水,我就把血水当奶水吸吃了。三年饥荒,母亲让我吃了她三年奶,我不知道吸咬破了她多少回奶头,不知吸吃了她多少回有血的奶水。

每当我看到母亲的奶头被弟妹吸出了血水,看到吸得她愧疚地掉下泪水,我就难过。母亲说,妈不怨你们,怨就怨她当妈的没奶水。母亲对孩子的慈爱和对自己的责怪,让我的泪在眼睛里转圈。

有一次,饥饿难耐的弟弟吸不到奶,哭闹不停,没有任何办法安抚孩子的母亲,也是为没奶水痛苦到极点的母亲,打了弟弟。本来饥饿虚脱的弟弟,已哭得有气无力了,又被挨了巴掌,竟然吓得没了气息。母亲赶紧把他抱到怀里,又把没奶的奶头,使劲塞弟弟的小嘴巴,可弟弟的嘴就是不张。母亲硬是把奶头塞到他的嘴里,他却没有感觉,弟弟没了知觉。这可吓坏了母亲,母亲疯了似地叫他亲他好一会儿后,弟弟的嘴动了,脚也动了,很弱地哭出了声来。母亲赶紧又把奶头塞到他嘴里,他伤心地边哭边吸了起来。奶头没有奶水。没有吃到奶的弟弟也许是失望到了绝望,也许是没了力气哭和吮吸奶了,含着奶头睡着了。弟弟睡着了,母亲伤心地哭了。

没吃到奶而挨了打的委屈事,在弟弟这里发生过多次,只因弟弟太“闹”,只因母亲忍受不了他的哭闹,就把自己没奶的生气撒到了弟弟身上。母亲说,没奶水让他受了不少委屈,也让她没少生气又揪心。母亲又说,最让她生气又揪心的是我,把我生下来吃的只有菜汤,奶水少的喂不饱我。后来饥荒越重,饿得人浮肿,奶水就更少了,少得一天只能吃上几口奶。没奶,只能喂我菜汤,可菜汤喂到我嘴里,我会立刻吐出来,扑着找奶头,咬着奶头不放,可奶头里没有奶水。那已是连续两天没一滴奶了,要是再没奶水,我就会被饿死。

饥饿让母亲快要失去活下去的希望,她被饿得实在难忍时,在被菜根汤喝反胃呕吐时,就想一死了之。可她面对怀里和身边的孩子,又从绝望里爬了起来,强忍着喝下难咽的菜根汤,也强迫姐姐哥哥喝下菜根汤,她要活下来并要让孩子们都活下来,她要生出奶水,不能把我饿死。由于母亲超人的坚强,我每天都能吃上点奶水。

三年灾荒,母亲喂了我三年奶,我不仅没被饿坏身体,还被母亲的奶水喂得胖乎乎的。当母亲说到我不知多少次咬破了奶头,也从奶头吸出了血时,我的心如同扎了密集的刺,钻心地疼。

我和弟妹赶上了灾荒和贫困的特殊年月,便有了依靠母亲奶水活命的惨痛经过,也便有了母亲没有奶水的苦难之痛,也便有了因哭闹吃奶而吸破和咬破奶头对母亲的伤害,也成了我们兄弟姐妹倍加感恩母亲的情感烙印。

经历了饥饿的我和弟妹们,也是靠母亲稀少的奶水活了下来的我和弟妹,对母亲的乳汁,有着生与死、血与肉的特殊理解。因而在我的情感里,母亲的乳汁,是血一样鲜红的颜色,是母亲血管里流出来的滴滴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