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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散文》2020年第2期|张抗抗:良渚古文明的剖面

来源:《浙江散文》2020年第2期 | 张抗抗  2020年05月08日07:51

这一次,我才懂得,

北依太湖、西靠天目山脉、东临钱塘江的

余杭良渚平原,才是“最早的杭州”。

人口稠密的杭嘉湖水乡,这一片良渚平原,少见的空旷敞阔。

视线中,地面上几乎空无一物。初冬的草坡依旧青绿、坡下的小河清亮亮波粼粼,岸边银色的芦花摇曳、金黄的茅草飒飒。

走进良渚古城遗址公园。浙江余杭区。2019年12月。

终于,有一座类似房屋的深褐色建筑,出现在一座小坡顶上。茅屋?巨型木架?曲线起伏的坡形大屋顶,简洁庄重古朴。

这是良渚遗址的一个重要发掘点,莫角山台地。

走上几十级台阶,然后往下俯视——

粗大的围栏下,一座长宽深达十余米的大坑赫然显现——四周都是笔陡的土墙,用江南最普通最常见的黄土夯成。壁上干裂的泥土裂缝、错落的方柱形洞眼,是考古发掘现场的印记。越往下,层层垒砌的墙土越发硬实紧密,如此干净而又细腻的黄土,筑墙时定是经过了严格的筛选。不同分层微妙的色泽差异,可辨认出黄土的堆筑分多次完成,墙上标注着土层的不同年代数字。墙壁腰线处规整的土埂、泥阶一级级通往大坑底部,坑道里散落着大大小小、黄褐色灰白色的石块,由于安卧于地层深处而未被世间的风烟磨去棱角。它们承载了过重的史前信息,无言地诉说着远古的秘密。

这是良渚遗址南城墙。两侧的土墙剖面,正是城墙上部的泥土。那些散落的石块,是当年城墙的地基垫石。

那一刻,那一瞥,那些曾经深埋于地下的城墙垫石,那些被考古发掘的土层剖面,在眼前拉开了一道厚重的历史帷幕,它们如同一条锋利的历史纵线,在瞬间穿越了古今,回到五千年前华夏文明的原点。

良渚古城遗址,位于浙西山地丘陵与杭嘉湖平原接壤地带,地势西高东低,南面和北面都是天目山脉的支脉,凤山和雉山两个自然的小山,分别被利用到城墙的西南角和东北角。古城略呈圆角长方形,正南北方向,占地约3平方公里。城墙底部铺垫石块为基,墙宽40-60米,用纯净的黄土堆筑基础,上层为浅黄色粉沙质淤积层,底部为青灰色淤泥层。部分地段的地表如今还残留着4米多高的残墙。在良渚瓶窑葡萄畈遗址,曾发现了古城的西城墙。古城之外,有占地约8平方公里的外城郭迹象,建筑高度由内而外依次降低。考古已先后发掘了8座水门的土层剖面,可推断良渚的普通居民住在城的外郭,乘坐独木舟与竹筏来往于古城内外。在南城墙中段,还有一座由三处小型夯土台基构成的陆城门,这是良渚古城唯一的陆路通道。

内城、外城、城墙。宫城、皇城、外郭——这三重建构,标志着城市和都邑的成型。意味着良渚时期的社会形态,已从原始部落联盟进入了奴隶制等级社会。

良渚地处水乡泽国,河网密布,五千年前的良渚古城,营建于沼泽湿地之中。王公贵族居住在城中央30万平方米的莫角山高台地上,如今仅剩下三座宫殿台基。据考,人工堆砌的10-12米高的巨型土台,面积达30万平方米。大莫角山宫殿位于城址中央,地势最为高敞,视线开阔。往南眺望,远近的丘陵起伏河道环绕,小莫角山、乌龟山宫殿台基遗址,有如两座小型卫城匍匐护佑。前方不远的台地顶面,有一片面积不少于7万平方米的“沙土广场”,河沙加上取自山上的黄色粘土,夹杂石头颗粒相间夯筑而成,质地坚硬制作考究。考古可见沙土夯筑的上部剖面,为黄褐色或暗褐色的沙质夯土,土质致密。下部由沙层和泥层间隔筑成,层数最多可达13层,自上而下沙层逐渐加厚,泥层逐渐变薄。泥层上留有一个个明显的夯窝,夯土面上还有成排的柱坑,像是良渚古人为今人留下的窥探气孔。沙土广场是古良渚人举行大型仪式的“公共场所”。从田野考古学角度判断,作为良渚古国权力中心的“首都”,应该就在我们脚下。

莫角山内城城内,还曾发现了35座良渚时期的房屋基址,附近有坑状烧土堆积,灰坑、积石坑、沟埂遗迹,还有用于排水的大量卵石盲沟。姚家墩一带发现石砌地面与红烧土地面的建筑遗址,与莫角山遗址遥相呼应。修葺如旧的遗址,酷似一组横铺的剖面图,勾勒出史前良渚人族群聚落的样貌。

20世纪80 年代,在良渚古城中部位置,考古发现了一座完整的墓葬——反山墓地,从墓葬群墓坑的排列等级,考证这是早期良渚部族显贵者的专用墓地,故而反山被誉为“土筑的金字塔”,是中国新石器时代末期最高等级的墓葬。几千年漫长的岁月,反山墓地一直被覆盖于一片汉墓的厚土之下,直到近年大量纹样精细的玉琮玉璧玉璜玉片、陶缸陶鼎陶罐等多种随葬品被考古发现。其中最为人赞叹的“玉琮王”,也就是那尊神秘的人面神兽、半人半兽的玉琮神徽,就在反山12号坑出土。当它在五千年后重见天日之时,那双睁得大大的双重四眼,向我们投来好奇无邪的目光,羽冠上的幽幽纹饰,散发出原始宗教质朴的尊荣与威严。良渚玉器表面的浮雕、纹饰、线条与符号,令人对甲骨文、古汉字的起源及前史浮想联翩。

还有城外北偏东五公里处发掘的瑶山墓地和祭坛遗址,剖面显示均为“熟土墩”,祭坛顶部平面呈回字形的三重土色清晰可辨。这里相继出土了完整的成组玉礼器:与神权有关的玉琮、玉璧;与特殊礼仪有关的精美嵌玉漆杯等形器;用于生产工具的玉钺;成为“玉器时代”的标志。这些玉器经碳14测定,古城的年代下限应当在公元前2300年,也就是说,持续发展约一千年良渚文化,距今已有5300-4300年。良渚遗址因此成为五千年中华文明史无可争议的凿凿实证和注释。

还有良渚时期的古河道。

古城墙边的护城河里,曾经发现了很多良渚文化晚期的碎陶片,河岸边曾发现垫石埠头、黑石英石片、玉料、钻芯和漆木器坯件等遗物,说明这里曾经是玉石加工、漆木器与骨角牙器制作的手工作坊区,这些手工遗物大多工艺精致、做工复杂,为史前遗址所罕见。难以想象远在五千年前的新石器时代,使用麻绳和沙砾作为琢玉工具,竟然能够将玉器表面的花鸟鱼虫图饰,钻芯的剖面如同鹅卵石一般精细光滑。还有大量的螺蛳壳蚬子壳蚌壳、动物遗骨、木浆、烧焦的稻谷,栩栩如生地还原了良渚先民生产、生活的原始样态。

如今,水量丰沛的东苕溪和良渚港,依旧在良渚城的南北两侧款款流过。智慧的良渚先民,在这山水环绕之间,依山傍势建起了古城外围的高坝和低坝。天目山夏季多暴雨山洪,水坝即可用以灌溉、泄洪、运输、调节水位。这是迄今所知中国最早的大型水利工程,也是世界上最早的水坝。不由深深惊叹古人的智慧、胆魄和坚韧。

这天傍晚时分,我们到达一个叫做老虎岭的水坝遗址,在两座矮矮的小山之间的谷口位置,夹着一堵褐黄色残墙,乍一眼看去,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土堆。顶部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黄土外壳,生长着些许灌木杂草。黄土的下方全由青淤泥堆筑,结构类似豆沙包。土层已被几千年的岁月压得硬邦而坚实,几乎与山合为一体。

准确说,这是山间水坝的一段截面和断坎。

经讲解指点,再细细辨认,依稀发现土墙上留有一道道极其细微的纹路,颜色较周边的泥土略深,类似草茎的痕迹。草茎顺向分布,并没有交错叠压,不像是编织过的草袋,而是用成束的散草包裹着淤泥制成。轻轻触碰那墙,指尖下传来了年深日久的凉意,草蛇灰线之间,隐隐浮动着良渚古人灵巧的双手和健硕的身影。

这就是良渚古人修筑水利工程所大量使用的“草裹泥”。草是沼泽地带常见的“苕”,碳14测定,样本的树轮距今4900年,属于良渚文化早期。坝体的堆土内还曾出土过一把完整的木锸,推测其应当是制作“草裹泥”的工具。淤泥中还曾揭出一片草裹泥堆筑层、木柱及竹编、竹片遗存,木桩的底部削尖,插入原河道的淤泥中,应当是为草裹泥的层层码放起加固作用。

老虎岭东侧的岗公岭,留有一座最早被考古发现的高坝,坝高约30米。良渚水利系统共有6条高坝,分为东西两组。近年来,用遥感卫星技术还勘探到多条低坝,低坝在卫片上看起来呈细长形,类似哑铃把手或是字母H中间那个短横,坝体仅高10米,利用了几座自然山体连接而成,构成了良渚南线的水利屏障。低坝水系的存在,也是从草裹泥的碳十四测定年代得到了确认。

自此,由史前良渚人统一规划并人工建造,距今约5000年古城外围水利系统,全部浮出水面。高坝低坝,巍巍然屹立于世。

伟哉良渚!智哉良渚!善哉良渚!

良渚遗址上所有的断面、断坎、剖面,就这样为我们一层层揭开了良渚古文明的真相。兴修如此大规模的水利工程,需要调集整个古良渚的人力资源,并进行组织管理。专家学者以此推断:良渚古城是长江下游并太湖流域马家浜文化的承继与发展。这些由城址、外围水利系统、分等级墓地(含祭坛)、精湛极致的良渚玉器等四类人工遗存构成的文明范例,揭示出一个以稻作农业为经济支撑,有复杂的社会分工、阶层分化、礼制规范、城市架构,并拥有神权与王权的原始宗教信仰,勿容置疑具备了区域性文明的早期国家雏形。

自1936年开始的良渚遗址发掘,一代又一代考古工作者在田野上披风沐雨,历时八十年寒暑,为华夏文明起源分布的“满天星”说,提供了最有说服力的佐证。

2019年7月6日,中国良渚古城遗址获准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成为中华五千年文明史的实证地,得到了国际社会的认可。

作为一个杭州人,我曾几次到过良渚。只是,迟至这一次,我才懂得,北依太湖、西靠天目山脉、东临钱塘江的余杭良渚平原,才是“最早的杭州”。良渚古城,就在我们少时向往的“大观山果园”。

离开良渚多日,那尊四目双眼玉琮神徽,始终带着它凝重神秘的微笑高悬于头顶。我似乎听见他说:历史的真相,无论在地下掩藏多少年,待到重见天日之时,一切妄语和谎言,都将化作尘埃。

张抗抗,1950年生于杭州,祖籍广东江门。1966年杭州市第一中学(现为杭州高级中学)初中毕业。1969年赴北大荒鹤立河农场上山下乡,在农场劳动、工作八年。1977年考入黑龙江省艺术学校编剧专业。1979年调入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从事专业文学创作至今。现为一级作家、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曾任第七、八、九届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权益保障委员会副主任,第十届、十一届、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2009年被聘为国务院参事。现定居北京。

已发表小说、散文共计八百余万字,出版各类文学专著近百种。代表作:长篇小说《隐形伴侣》《赤彤丹朱》《情爱画廊》《作女》《张抗抗自选集》五卷等。曾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优秀中篇小说奖”,“第二届全国鲁迅文学奖”,三次蝉联“中国女性文学奖”。多次获“东北文学奖”、“黑龙江省文艺大奖”“精品工程奖”。曾获“黑龙江省德艺双馨奖”,“第二届蒲松龄短篇小说奖”,“第七届冰心散文奖”,第十一届“上海文学奖”。以及全国各类报刊、杂志奖。2015年荣获“第四届世界知识产权组织版权保护金奖”。

多部作品被翻译成英、法、德、日、俄文,并在海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