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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燕》2020年第5期|王樵夫:女赛马手阿茹娜(节选)

来源:《海燕》2020年第5期 | 王樵夫  2020年05月09日08:38

01

有草原生活经验的蒙古人,能看出哪一朵云里有雨

贡格尔草原的雨,说来就来了。放牧的小阿茹娜被困在这雨中。

起初,一股若有若无的风,带着清冽的凉气,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轻轻吹动。片刻之间,无数的草儿开始猛烈摆动身体,如波涛涌动,千军万马一样。湛蓝的天上,有那么一块地方,突然卷起层层叠叠的云,雨从云端落向草原,雨丝细细,密密,像绣花针,或直或斜地插进草丛里。

遥远的山坡上,一群洁白的羊群,在轻纱一般的雨雾里,缓慢移动着。阿茹娜骑着马,跟在羊群的后面,雨不断地从头发上滑落,滴在阿茹娜苍白的脸上。衣服全被打湿了,裹在薄薄的身体上,小小的一个人儿,显得更加瘦弱。

雨下得很安静,默不作声。连绵的草原,起伏的山坡,蜿蜒的河流,全部被包裹在茫茫的雨雾之中。

草原上的雨变幻无常,就像一个时哭时笑的顽童,经常是东边日出,西边落雨。牧民们没有穿雨衣的习惯,在野外放牧,如果看到一片雨来了,便急忙骑上快马,跑出几里地外,到那边就没有雨了。

有草原生活经验的蒙古人,能看出哪一朵云里有雨。

阿茹娜抬起头,远处的天空上,大朵大朵的云聚集在一起,堆砌着,拥挤着,追赶着。

风,大了起来,打在阿茹娜湿透的身上,更凉了。

雨随风势,噼噼啪啪,四处飞溅,毫不怜惜地打在青翠的草原上。

阿茹娜吁住马,她扭着头,四周瞭望。草原辽阔,但是,一棵可供遮挡风雨的树也没有。阿茹娜只好翻身下马,紧紧地搂住马的脖子。马微闭着双眼,睫毛一眨一眨,它的鬃毛也湿漉漉的,水珠一滴滴往下落,泛着清冷的光。

雨更大了,风也急了,更冷了。阿茹娜钻到马的两条前腿中间,抱着头,蹲在马身下的水洼里。

阿爸骑着马从远处跑了过来,他在雨中大声呼喊着阿茹娜的名字。

阿茹娜喜欢骑着马,去放牧草原的春夏秋冬。

很小的时候,阿茹娜随阿爸去了美丽的呼和浩特,她看见一幢高楼的楼顶上,塑着一匹神气的白骏马,昂首向上,横鬃竖尾,劲蹄飞踏,充满了野性阳刚之美,从此,那匹白马就深深地刻在了阿茹娜的心里。

虽然在草原上,会经常看到这样的雕塑,可是没有哪一匹马像那匹腾飞的白马一样让阿茹娜魂牵梦绕。

“马已经溶进了蒙古人的血液里了。”阿爸说,“蒙古人生来就会骑马。我小的时候,可以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那时的草原没有围栏。”

一只鹰在天空上翱翔着,无畏无惧。鹰能预感到暴风雨的来临,它飞到高空上,展开宽大的翅膀,当暴风雨肆虐的时候,狂风就可以把它托起,鹰高高地扶摇于飓风暴雨之上。

真的要下暴雨了。

翻滚的乌云,如同万马奔腾,挟带着一道道闪电,一阵阵雷声。狂风卷着暴雨,像在地上寻找走失的孩子似的,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雨越下越大,突然狂风大作,紧接着一个震耳欲聋的霹雳,天像裂开了无数道口子,暴雨铺天盖地朝草原倾泻下来。

阿爸把阿茹娜紧紧地搂在怀里。

身边的马,在暴雨中默立着。

羊群低着头,紧紧地聚拢在一起。它们一生都在为草奔波。羊生性朴实胆小,不管是下雨还是下雪,只要有一点儿奇特的声响,就足以让它们晕头转向,恐惧地挤撞在一起。它们低下头去,低成一种吃草的姿势,低成一种顶礼膜拜大地的姿势,尾巴朝后,顽强地挤在一起,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有效抵制外来的攻击。要想让它们换个样子或是行走,必须有勇敢的头羊或者牧羊犬带路。

草原上的雨是多变的,时而细雨蒙蒙,时而骤雨咆哮。它来时,排山倒海,随心所欲;走时,风卷残云,悄无声息。

雨过天晴,天空被洗得干干净净,蓝得让人心疼。

一道彩虹从贡格尔河畔跃出,在天空中浓墨重彩地画出了一道绚丽的弧线,又跌入河畔的另一侧。

阿茹娜牵着马,穿过彩虹的光芒和飘荡的雾气,穿过被雨水浇透的草场,在羊群后面慢慢走着。

草原湿润的风里,远远地,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一阵熟悉的牧歌:

美好的人间,就像彩色的绫罗,

阿爸和额吉,就像二位活佛。

金色的人间,就像多彩的绫罗,

阿爸和额吉,就像二位活佛。

清澈的井水,是人畜生命的源泉,

老人的教诲,是孩儿们生活的指南。

晶莹的泉水,是人畜生命的依靠,

白发老人的衷言,是孩儿们的无价之宝。

乘太阳当空的时候,快把马群赶回来,

乘父母在世的时候,快把他们的教诲记心怀。

乘太阳照耀的时候,快把牛群拦回来,

乘父母在世的时候,快把他们的规劝记心怀。

……

地上的草儿,在雨水的滋润冲涮下,心满意足地舒展着身体。氤氲的贡格尔草原荡漾着清新的青草气息,芳香宜人。

弯弯曲曲的贡格尔河,袒露在夕阳下,缓慢地流淌着,远远看去,像一条发光的银项链。

草原上笼罩着金色的寂静,远处山峦披上晚霞的彩衣,铺展到天边的云朵,也变得火焰一般鲜红。草浪平息了,羊从远方草原走过来,头羊呼唤着四散吃草的羊儿,羊们开始聚拢。羊羔跟在妈妈的后面“咩咩”地叫着,它们永远不会忘记回家的方向。

羊群走在夕阳里,草原和天空连成一片,分不清哪些是羊群,哪些是云彩。

几十匹马,几头花奶牛,夜不归返的驼群,还在河畔轻踱着脚步,悠闲地吃草,尾巴摇晃着驱赶着牛虻。

草原深处,一个男孩子在打马奔驰,身后的风中,回荡着一首悠扬的情歌:

骑在马背上天地多宽广,

一首牧歌百鸟来伴唱。

草浪上浮现着银色的毡房,

雨水间辉映着彩虹和牛羊。

我爱着蓝色的湖泊和山冈,

我祭拜着神灵的敖包和上苍。

我心中的赞歌永远为你唱,

我那可爱的游牧故乡!

住在草原上心情多舒畅,

一句祝福让百年吉祥。

宁静中散发着迷人的清香,

无言中传递着激情和善良。

…………

整个贡格尔草原,一片恬淡祥和。

阿茹娜神态闲适,在马背上微微倾着上身,和阿爸聊着天。

他们骑在马上的背影,消失在彩虹的余光之中。

02

一匹马,骑的时间长了,往往会沾染上主人的脾气禀性

贡格尔草原的细雨,在夜幕的遮掩下,犹如温柔多情的少女,牵动着听雨人的思绪,欢快悦耳,清韵悠扬,在草原上飘来飘去。

贡格尔草原夜间绵绵不断的细雨,温馨动人,韵味无穷,有灵秀之气,有清越之声,那节奏、那旋律如琴键轻抚,又如万马奔腾……

黑夜里,传来马的嘶鸣声。阿茹娜快步走出蒙古包,她不放心,要去马厩看看。

现在的草原上,学习骑马的人已经不多,尤其是像阿茹娜这样的女孩子。

长期骑马,阿茹娜有自己独特的心得,一匹马,骑的时间长了,往往会沾染上主人的脾气禀性。马通灵气,当你骑到马上,那匹马立即能感到,你是陌生人,还是自己人;是会骑,还是不会骑。它还能从你的驾驭方式中,能感觉出你是急性子,还是慢性子。

阿茹娜爱马,也爱看和马有关的电视剧。一次,阿茹娜看《三国演义》。画面中,赵云的马被利箭射中,轰然倒下,挣扎着发出一声哀鸣,眼睛泪汪汪的,战马绝望的眼神让阿茹娜流泪了。阿爸说:“那种感觉,好像倒下的不是马,而是她。”还有一部关于淮海战役的纪录片,片中讲述国民党黄维军团被粟裕军团重重包围,粟裕军团围而不打,意欲迫使黄维军团缴械投降。长期围困之下,黄维军团没有粮草供应,陷入大饥荒,这时,电视上出现了这样一个画面:地上躺着一匹被杀的战马,几个士兵拿着刀子,正在一块一块地割马肉,鲜血淋漓,看到这个画面,阿茹娜又止不住地流泪了。

她不理解,人怎么能这么狠心?马虽为五畜之首,但在战场上,得到命令,宁可断腿,也会“勒马收蹄”;而人为万物之灵长,紧要关头,却以自己相伴多年的战马充饥……

03

阿爸爱马,懂马。他的生活中从来没有离开过马

早晨,蒙古包处,一片牛哞羊咩的欢叫声。

一阵阵清凉的风轻轻地掠过,小草们左摇右晃,露出藏在草丛中的野花。睡眼惺忪的露珠从草叶间滑落,青草和花朵的味道迎面扑来。

炊烟在蒙古包的上空袅袅升起,天空瓦蓝瓦蓝。

一处开阔的山坡上,阿茹娜独自一人赶着羊群,无垠的草原一直向天边延伸。

坡上的小伙子,骑在马上,朝着远方的草原,唱道:“对面山坡上的姑娘,那清晨的风吹得好凄凉!穿得是薄薄的衣裳,你为何还不回村庄?”

歌声深情悠远,不知道阿茹娜听到没有。

“到了18岁,辫子长够了尺寸,出嫁到偏远的地方,没什么不好!”长年卧病在床的额吉,没事的时候,就操心女儿的婚事。尽管阿茹娜离18岁还很远。额吉说:“要想知道男人什么样,先看他骑的马;要想知道女人什么样,先看她做的衣裳。”

每当这个时候,阿茹娜都笑而不语。额吉不知道,阿茹娜心里的英雄就是阿爸那样的蒙古男人。

阿爸爱马,懂马。他的生活中从来没有离开过马。20多岁的时候,他就开始自己吊马。每年他几乎都会参加赛马,得过无数次冠军。

“吊马”是蒙古族最重要的驯马方法,这是一种包括拴吊、吊汗、奔跑训练相结合的一整套训练方法,避免马在比赛中受伤或者生病。拴吊是每天选择某些时间段把马拴在马桩上,控制其饮食,一个月后腹收膘落。吊汗是通过一定的奔跑让马体排出大量的汗液,并根据汗液特征来调整训练强度。奔跑训练是进行从近至远的快速奔跑,让马逐步适应高强度的运动。这样驯出来的赛马往来疾驰,唯主人心意而从,一天骑数百里,自然无汗,尤擅长途奔袭作战。成吉思汗在垂训中曾说:马喂肥时能奔驰,肥瘦适中或瘦时也能奔驰,才可称为良马。

上世纪90年代的一个冬天,贡格尔草原发生了“白灾”(雪灾)。天气特别寒冷,大风大雪,积雪深到大腿。牧场没有围子,那天晚上,马儿被暴风雪刮散了,40多匹马一晚上就跑出了100多公里。马刚一跑丢,阿爸就去追,可是,一连追了几天几夜都没有追见。最后脚也冻僵了,浑身上下被白雪覆盖着,挪不了步子,只好在雪地上生了一小堆火取暖。火光引来十几个过路的年轻人。那些年轻人看到阿爸蓬头垢面、几乎冻僵的样子,以为遇到了“鬼”。

忍饥挨冻的阿爸返回家来,只暖和了一会儿,就拿上几百元钱,穿上额吉为他准备的毛大衣、毛靴子、毛皮手套和毡袜子,带上风干肉、油炸饼、果条儿、奶制品,又出去找马了。这一走,就是30多天,走遍了乌兰察布盟四子王旗,锡林郭勒盟西苏旗,西苏旗军马场,二连浩特,东苏旗等地的草原。找不到投宿的人家,就在野外过夜,生火取暖,吃雪解渴,直到把刮丢的马全部找到。从出发到回来大约走了1500公里的路程,投宿了10多户牧民家。四子王旗草原的一位蒙古老人,在冰天雪地里救了阿爸的命,告别时,阿爸留下一匹马,恳求老人收下。

阿茹娜最爱听额吉讲起她是怎么认识阿爸的,“你爷爷领着你阿爸来相亲,我姐煮了一锅羊肉。一个礼拜后,你阿爸就一个人骑着马来看我了。那么大个子,却只是低着头,不说话。嘎查的人都说他人品好,勤劳、诚实、讲信用,我心里高兴。”

结婚那天,阿爸带着嫂子和一个同嘎查的男子,骑着马把额吉娶走了。按照蒙古传统婚礼的礼节,接新娘子的人数应该是奇数,其中必须有嫂子,有伴郎。

为了迎娶额吉,阿爸家里新盖了房子,煮了10只全羊,来了100多人。大家一直在草地上跳安代舞,唱敬酒歌。朋友们送来枕巾、茶叶、绸缎,还有2头牛,20只羊、6匹马,从傍晚一直热闹到天亮。

额吉嫁过来的时候,带来了20匹马的嫁妆。

额吉说,等阿茹娜长大了,也要像阿爸和额吉那样,办传统的蒙古族婚礼,她要送给女儿50匹马作为嫁妆。一说到这件事,阿茹娜就害羞得厉害,她在心里想,我才不嫁呢,我要在家里,好好地照顾额吉和阿爸。

长年的风里雪里,额吉患了严重的风湿,两条腿萎缩得厉害,只能在床上躺着。阿茹娜心疼额吉,天气好的时候,就把额吉抱到蒙古包外晒太阳。阿茹娜像羊羔子一样,紧紧地依偎着额吉。阳光暖暖的,照着额吉,照着阿茹娜,看着女儿那张晒得黑黑的脸,额吉落下泪来。

阿爸是草原上的优秀骑手,热爱赛马,懂得驭马术。那年秋天,阿爸戴着额吉给他缝的绿色鹿皮帽子,参加白云敖包那达慕大会,得了走马十公里长途比赛的冠军,奖品是价值500元的双层大毛毯子。阿爸不善于表达感情,可那天他骑马走了200多公里,一进家门,就把额吉抱起来了……

后来,额吉病了,阿爸很伤心,再也不出远门,一有时间,就在家里陪着额吉。

草原上有不少喜欢阿爸的大姑娘小媳妇,阿爸套马的时候,放牧的时候,她们大胆地围着阿爸唱歌,额吉不生气,看到有人喜欢阿爸,额吉的心里还高兴得很呢。

额吉有两只心爱的手镯,一只是阿爸在锡林浩特那达慕大会得了冠军后买的,另一只是婆婆送的银镶珊瑚手镯。阿爸和阿茹娜放牧外出,额吉一个人躺在床上,就把这两只手镯拿在手里摸,想着,什么时候才能传给女儿呢,心里又期盼又悲伤。

阿茹娜每天早晨5点多就起床了,冬天可以睡到6点多。生火,烧茶,吃饭。阿爸最爱吃肉和炒米,他一顿能吃一斤肉、一碗炒米。吃完饭,阿爸就出去放牧。阿茹娜去草场总会晚一些,她要照顾额吉。额吉精神好的时候,总要半倚着炕做马靴。牧人们一年四季,都穿着马靴,阿爸一年要穿坏三双。

04

额吉说,要好好养这两匹马,给它们养老送终

每天出去找马群之前,阿爸都要算上一卦,算完了他就知道了马群的大概方向,这是草原上老人们常会使用的方法。

阿爸与两匹马的感情特别深,就是当年跑丢了的40匹马里面的两匹。一匹马跑得快,名字叫“追风”,它参加了当地外地好多比赛,一直是速度马长短途比赛的冠军;另一匹马是走马,名字叫“连环”,它包揽了贡格尔草原走马长短途比赛所有冠军。

蒙古马冬天不怕冻,生草也吃,熟草也吃,不挑食。阿爸也有偏心的时候,每天喂马,总会多喂一些粮草给这两匹他的爱马。这两匹马被阿爸养得鬃毛整齐,身材健壮,四蹄坚韧有力,眼睛格外有神,也格外亲近阿爸。

当年额吉病倒,送往医院的时候,两匹马紧紧地跟着护送额吉的车跑,边跑边嘶鸣,一直跟到苏木的医院。

额吉在诊室里抢救,两匹马在医院外面,喘着粗气,焦虑不安地用蹄子刨打着地面。

阿茹娜出来拿额吉的衣服,两匹马朝她跑过来,咴咴地叫着,轻轻地蹭她的脸。阿茹娜搂着马的脖子,哭了起来,有它们在,她觉得自己不害怕了,也不孤单了。

额吉出院后说,要好好养这两匹马,给它们养老送终。

这两匹马都活了20多年。阿爸把死马抬到山坡高地,让马头枕在石头上,系上蓝色的哈达。

马的生命年龄,大约是人的三分之一,一般马的寿命大约20岁到30岁。从出生开始,头12个月算是仔马;5岁之前,是幼龄马;5岁至16岁是中年马;16岁以后算是老年马。

现在草原长期干旱,草场退化严重,风沙越来越大。但是,阿爸还是打算在草原待到70多岁,干不动了再到城里去。他总是对人们说,草原上,空气好,水好,羊也都是自己喂的,放牧对身体是一种锻炼。

额吉渴望发明一种药水,能让沙漠变成绿洲。

阿茹娜了解他们的心思,“阿爸和额吉舍不得草原,更舍不得马!”

……

作者简介

王樵夫,满族,内蒙古赤峰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代表,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理事,内蒙古作协签约作家。现任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百柳》文学执行主编,赤峰市人大教科文卫委员会委员。作品曾获第十一届内蒙古自治区政府文学创作“索龙嘎”奖、第二十一届中国北方优秀文艺图书奖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