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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河》2020年第5期|高鸿:继母(节选)

来源:《延河》2020年第5期 | 高鸿  2020年05月09日07:56

1

入秋的时候,父亲与他生命中的第二个女人结婚了。这个女人是刘家嘴的,跟男人离婚半年了,一个人过。

这个女人便是我的继母。

继母个子不高,但身体很壮实。奶奶大概正是因为她的身体好才看上的。听说母亲嫁过来的时候就体弱多病,药水不断,最终还是撒手而去,奶奶因此在选择儿媳的时候不得不考虑这个因素。奶奶说人不管有多大本事,如果身体不行,一切都是枉然——要那么好看能咋?天天看能饱吗?庄稼人图个实在。奶奶选择继母的原因还因为她比父亲小十岁,还不到三十,到家后说不定一年半载生上个娃,就把人拴住了。母亲年龄比父亲大,奶奶嘴上不说,心里其实还是很在乎的。奶奶一辈子考虑问题都喜欢从实际出发,这次也一样。不过父亲虽然有些不高兴,但也没有没明确表态不愿意。继母对父亲也很满意,我和姐姐都大了,奶奶年龄也大了,父亲还年轻,又在村里当支书,家里的拖累不算大。只要自己好好努力,光景肯定能过出样儿来的。

继母是个勤快人,爱说爱笑,到家不到一个月就跟村里的社员混熟了,见谁都爱开玩笑。大家也乐意跟她说笑。每天天不亮她就起来了,把饭安顿上后去河滩拾猪草,等到大家起床的时候她已经把猪安顿好了,然后一家人吃饭。继母跟父亲去地里上工,晚上回来时总不空手,把刷了地塄的柴火挑在肩上带回来烧。继母过光景很仔细,什么都舍不得,一看就是受过苦难的人,跟我们家不谋而合。

奶奶因此高兴得合不拢嘴,走到夸到,夸得继母都不好意思了。

继母的积极努力得到奶奶的赞许,却并未得到家庭其他成员的认可。父亲脸上很少有笑容,看继母的时候若有所思,似乎在重新判断一个人,心不在焉的样子,让人琢磨不透。继母跟父亲说话的时候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了父亲。父亲回到家里她又拿烟又倒茶,晚上把洗脚水烧好,先给奶奶洗,然后再给父亲洗,常常忙到半夜才睡。继母到家后把家里的被褥全部拆洗了一遍,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像个家的样子了。奶奶说你休息休息吧,她就笑,说自己干这点活不累,要奶奶多注意身体。她买的几只母鸡每天下蛋,然后又孵了一窝小鸡。小鸡跟着母鸡在院里叽叽喳喳地叫,院里一下子热闹起来了。继母每天早晨都要给父亲先泼一碗鸡蛋,然后再给奶奶蒸一碗鸡蛋羹,她自己却从不吃。周日我们姐弟二人回来了,她显得很高兴,总是想办法让我们吃好。母亲去世三年了,家里很少有过这种温暖,但是我和姐姐心里总是觉得堵,无法接受她对我们的盛情。继母的笑脸在我们看来是虚情假意的,努力装扮的,因此很难换回我们的笑容,她问什么我们也懒得搭话,回来就把自己关在小窑里,尽量不理她。然而她似乎根本就不在意这些,一如既往地对我们好。有几次继母甚至把饭拿到学校,说是父亲套了野鸡,放到星期天怕坏了,所以给我们送来了。我说你不要在学校丢人现眼,把你的野鸡肉拿回去!继母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惶惶不知所措。姐姐也不吃她拿来的东西,似乎那里面有毒。我们总觉得这个女人会把父亲的心勾走,父亲再也不会管我们了。继母小心翼翼地把鸡肉放在我们宿舍,讷讷地说:“吃了吧,拿回去就坏了。”眼睛里有一种期待,似乎在乞求我们似的。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我们长长地叹了口气。

奶奶经常教训我们,说我们没礼貌,对继母态度不好。记得刚开始的时候真是剑拔弩张,继母一厢情愿地跟我们说话,表现得很热情,我们却有意在跟她找事,怎么看都不顺眼。我们常常无端地挑起事端,甚至希望父亲能狠狠地揍她一顿。然而这个女人很聪明,她并不上我们的当,不跟我们一般见识。父亲知道是我们的错,也不好对她说什么,相反有时还狠狠地教训我们几句,我和姐姐委屈得受不了,跑到母亲坟上放声痛哭。我们越哭越伤心,越哭越伤心,这时父亲来了,默默地站在那里,等我们发泄得差不多了,然后一只手抓着我,一只手拉着姐姐往回走。我看见继母站在院子里,慌慌张张的样子,似乎是她犯了什么严重错误,等待父亲的惩罚。我们回去后她便把做好的饭端上来,讨好地看着我们,要我们快吃。姐姐说她不饿,赌气到小窑里去了。我正准备离开,被父亲一声断喝喊了回来。父亲大概是再也看不下去了,我们这样做可能也伤了他的心。父亲的表情很严肃,看着我将饭吃掉。那以后,我们的行为有所收敛,但同继母的感情却怎么也建立不起来。

2

冬季的时候各村搞农田基建,山山峁峁都是人,红旗漫卷。河滩的滩地已经冻住了,必须把冻盖揭起来才能挖土。有的地本来是不需要平整的,这样来回折腾,把多年的肥土都埋到下面了,翻上来的黄土不长庄稼。但是运动就是运动,今年在杏子河,明年是马家河,后年在哪里还不知道呢!平整土地的时候周围几个村子的人都来了,几百号人大会战,场面非常壮观。各村都有任务,完成了就可以回去。杏子河的好滩地本来就不多,这样一折腾便更少了。父亲不想让他们折腾,公社就派工作组来了。工作组严重批评了父亲的保守思想,把平整土地的工作交给了队长薛大毛。薛大毛从来没领导过这么多人,以前村子里许多事情都是和父亲一起商量的,这下好了,什么事情都可以自己做主,薛大毛准备放开手脚大干一番。

杏子河的人被安排在水库的后面,那里河流弯道较多,滩地坡度较大,工作难度也比较大。因为所有的村子都是给杏子河“干活”来了,所以把难做的工作留给自己也是应该的。父亲与全体社员起早贪黑在工地上干活,“起床五点半,地里两顿饭。”继母跟着父亲每天上工,回家后不管多累还要做饭,第二天天不亮又得下地。那时我跟姐姐放寒假了,也跟着社员们在地里劳动,每天挣三分半工分,这也是我们最后一次参加集体劳动,第二年责任承包就全分开了。

薛大毛做了总指挥后基本不干活,而是在各工地巡游,指点江山,发表激情演说。大毛曾经跟随公社干部去过山西大寨,在那里学习先进工作经验,取得真经后回来大搞梯田建设,把杏子河的山峁变成了虎头山。杏子河的工作曾受到公社的表彰,大毛被评为先进劳模,在县城里接受县长的大红花,照片放大后被装进了玻璃镜框,至今还挂在墙上。这是大毛见过的最高领导人了。

父亲在村里虽然做了不少实际工作,但是出风头的事情一般都是让大毛去的。大毛说海东啊,你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我老了,以后的机会越来越少。父亲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大毛就当仁不让,杏子河只要牵涉荣誉方面的事情,都让队长出马。

那年的冬天实在是太冷了。河滩因为见不到太阳,又在背阴处,所以冻土特别厚,每天都要撬冻盖。冻盖下面能钻进人,上面厚厚的很结实,需要几个壮劳力站在上面“呼呼”地闪半天才会有动静。那天下面已经挖进去很深了,冻盖还下不来,需要人进去继续挖土。冻盖悬空已经好几米了,下面很危险,年轻人没人敢进去,父亲拿了一把镢头就进去了。父亲进去后挖了很长时间上面才有动静,大家让他赶快出来,父亲拉着镢头往出跑,谁知刚到口上冻盖就塌了,父亲的一只腿被压在下面,当时就起不来了。

父亲的腿骨折了,肿得很厉害。继母翻山越岭从马家河请来了接骨匠,用木板把父亲的腿固定起来。父亲在炕上不能动了。父亲是个闲不住的人,躺在炕上没事干郁闷得不行,便让人搀着来到工地上。他不放心年轻人干活,坐在旁边指挥他们。冻盖伤人的事件在工地上随时都可能发生,“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因为每天都要钻进去挖土,躲是躲不过去的。快过年了,不能再发生受伤的事件了,父亲很慎重。

父亲的受伤让奶奶很伤心,人年纪大了,话就多。奶奶说什么也不让父亲下山了。娘俩为此弄得面红耳赤,奶奶毫不让步。后来还是继母出面,奶奶才勉强同意了。

继母每天回来都要给父亲换药,换药的时候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父亲。下山的时候她搀扶着父亲,整个身子都在用劲,到了工地上时浑身都出汗了。继母干活很泼辣,年轻人都愿意跟她一组。继母干完了自己的活便过来帮助我们。姐姐身子单薄,手上没有力气,干不了一会就累了。继母接过她手中的铁锨,“呼呼”几下就把车子装满了。月光下,一家人默默地往回走。我和继母搀扶着父亲,姐姐拿着几个人的农具。奶奶早已等不及,站在涧畔上往下张望。

半个月后,父亲扔了一只拐杖,用另一只支撑着便开始装土了。薛大毛说海东有我在呢,你多休息几天吧!父亲说农村人哪有这么娇气?我的腿差不多了!可是晚上回到家的时候我们看见父亲疼得睡不着觉,继母给他换药的时候满脸都是汗。

我看见,继母脸上也有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