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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长篇专号·2020春卷》|须一瓜:致新年快乐(节选)

来源:《收获长篇专号·2020春卷》 | 须一瓜  2020年05月09日07:13

我承认,这是一个可笑的故事。我也没有勇气否认它的愚蠢与荒谬。

只是我一直忘不了它。我想,我父亲也是。

记得成吉汉下落不明后公司的第一年大型年会,正赶上平安夜,公司尾牙宴大厅两侧的大落地窗外,酒足饭饱的年轻干部们都拥在甲板型露天长廊上,看楼下沙滩上发射的年庆焰火。焰火阵阵辉映着年轻干部们一年来攻城拔寨、踌躇满志的脸。一颗巨大的银白色杨梅在黑色的长空,勋章一样砰然乍现,核心瞬间爆裂飞腾,在弥天流挂中翻金泛红,紧接着又一大簇瀑布似的金线长丝,就像从远古而来,又像从九天深处倾泻而下,那些天骄才俊们惊叹声排山倒海,如欢雷沉萧——就是那时——我父亲忽然站在他主桌的椅子上,他的头快触及枝形吊灯,他一脚跺着餐盘,一边威胁性地大喊:没错!没错!我有一个愚蠢的、高贵的儿子——然后,他就摇晃如坠落的焰火,在主桌高管们七手八脚的惊慌接护中,吐着酒气醉过去了。

我知道,那个平安夜旋律回荡的夜晚,那些走在人间正道、意气风发的年轻菁英们,刺激到了他们酒后防守薄弱的总裁。这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正式判决。这份判决的各种附件,在过去的十几年里,父亲不时提及,语气蔑视。但是,父亲似乎从未懊悔当年把“新年快乐工艺品厂”——我们家的致富发源地——交给儿子,似乎也从未后悔让儿子在两年左右的时间里,把“新年快乐”推上了令人瞠目的、不务正业的巅峰。

那些年,我已随父亲转战房地产业,父女并肩,一路苦身勠力斩魔杀佛。专业与性别,没有妨害我辅佐父亲南征北战日逐千金。只有在父亲又一次叹息我和我哥哥,一定是性别搞错时,人们才会仔细想起比我大两岁的成吉汉。他十三岁的时候,母亲带着他,在那条小雨霏霏的学琴路上发生车祸,母亲当场死亡。他从昏迷中醒来跟医生说的第一句话是:爸爸死了!他死啦!

父亲根本不在车上。那时的他,矮矮的,脸小牙大,他已经学钢琴六七年,心里装满了对父母和钢琴的恨。

在我母亲眼里,我哥哥是个天才。在我父亲看来,他就是一个白痴。心情好的时候,我父亲会表情揶揄地说,我有一个高贵的蠢蛋。这是我父亲一生中,对高贵这个词的唯一用法。

而他儿子的人生愿景,像风一样,辽阔无边、不切实际。只是十三岁的车祸,瘸了他风一样的梦想。在香港的那个地铁站口,那个平安夜、铃儿响叮当旋律忽然响起的冬日的下午,我视野里的所有景深,都在水波中摇晃。水波中,二十年前的“新年快乐工艺品厂”的大门,那个五千平米不到、只有一栋灰白色五层高小楼的小厂区,一下子就在我眼前出现。

晨曦斜照的草地上,粗粝的土黄色方石门柱间,闭合着白色钢琴漆的铁艺大门。右边大门柱的柱面上,有一方铁灰色大理石雕的金字招牌。中英文厂名:新年快乐工艺品厂。招牌只比A4纸大一点,节制考究得就像石柱里嵌的精美印章。钢琴白漆的铁艺大门双开,里面是五千平米的绿草地,一条宽展笔直、路边镶着韭兰草和铃兰的迎宾大道,绕过喷泉大水池通往厂区深处唯一的灰白色小厂楼。池中心是一尊维纳斯踩贝出水的雕塑,本来浮于爱琴海面的大贝壳,总是被自来水淹没,永远也浮不上水面,她的脊柱后面还有一柱鲸鱼喷出般的大喷水,看起来有点不伦不类,那是我母亲的文艺品位。芳草萋萋中,多条交叉小径由绿篱描边,其间红色的扶桑、黄色的美人蕉、鸡蛋花一年四季总在开放。厂区四面是白色的铸铁栅栏。

在我如水波般荡漾的记忆里,整个厂区看起来就像一张立体的新年贺卡。二十年前,父亲把那栋五层小厂房、六七十名员工郑重交付给成吉汉时,就像赠予他儿子一张新年贺卡,而成吉汉就像接过一个新年祝福。

我将讲述的,就是这个二十年前的老故事。它大部分是真的,但有相当一部分,不一定靠谱,那是来自我哥哥失控的酒后倾诉,还有,依然活着的他的伙伴们的回忆,以及工艺厂厨师、保安、设计师、工匠等的各种声音的汇集。这些拉杂汇集,就算是我父亲判决书的“附件”吧。

第一章

八三年的春节前,我妈把五岁左右的成吉汉抱上中山路琴行的那张钢琴凳时,他的困难人生其实就开始了。但是,他不懂。他兴致勃勃,先是挤开我,让自己紧挨着钢琴师,研究她的手指和黑白键的关系,以致多次影响到钢琴师的弹奏;然后他张着五岁的小巴掌,用整个身子的晃抖,在空气中捕捉配合激烈的节奏。妈妈把他抱上琴凳说,舒服吗?他两手按琴点头。想这样玩吗?他又用力点头。要不要?他在两手按击的轰鸣中说,要!爸爸说,这个玩具可不便宜,买了你就要每天练!他迫不及待地大声回应:肯定!我每天!

爸爸说,说话算数?

妈妈说,别问了,兴趣就是最好的老师!

五岁的成吉汉根本不知道自己兴趣是什么,更没有能力表达弹琴与爱乐的区别。但他必须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在那个时候,一架珠江钢琴不是普通人家能随便购买的,尽管父母因为摸到了致富之门,对钱刚刚有了一点恰当的轻视。而十三岁的成吉汉车祸后一出院进家门,便毫无征兆地,或者说,平静地,用拖鞋、凳子、菜刀、锤子,一口气砸烂了那架折磨他六七年的珠江钢琴。

父亲到客厅看着儿子砸。他只是站在门口,没有说一句话。我以为父亲要关成吉汉黑屋子,这是成吉汉最恐惧的惩罚,但是,丧妻的父亲一反常态地沉默着、袖手容忍着。出车祸那天的前一晚,成杰汉因为偷懒不练琴,被父亲揪着耳朵,直接提拎进了储藏间的黑屋子。

成吉汉对钢琴的厌倦,相对其他便宜得多的玩具,实在是变脸太快了。一天四小时的练琴,不到几个月就让他焦躁厌恨。老师经常批评:别的小朋友都练熟了,你们家的孩子还弹得像筛子一样!妈妈后来气得用缝衣针扎他的手。后来,他一被抱到琴凳上,或者自己爬上琴凳,就开始哭,边哭边弹。再大一点,他在上门的钢琴老师的短靴里放红烧猪蹄,一边放一个;他给老师的自行车轮胎放气,把铃铛卸下扔远;七八岁的他,有力量抵抗妈妈的缝衣针了,爸爸就出手,直接把儿子关进小黑屋,说:想练琴就出来;不想练,就在里面休息!

这就要了成吉汉的小命。他在里面撕心裂肺地踢门,用撕裂变形的嗓子刺耳尖叫,身体重重撞门。这个大我两岁的人,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但非常怕黑、非常怕鬼。九十年代我们迁居复式楼时,他从来不敢独自一个人待在某一层,楼下或者楼上,哪怕我在也好。对此,爸爸极尽奚落嘲讽:还想当警察!怕黑怕鬼——又爱哭,这种笨蛋警察你能保护谁?!父亲迁怒于那个讲鬼故事上瘾的能干保姆——再讲割掉你舌头!但是,早就晚了。在我看来,他们父子关系不顺畅,不仅仅是因为练琴多年积累的憎恨,而是父亲根本不认可儿子诸多没出息的品质。车祸前夜他被关小黑屋时,我父母其实有一段争执。妈妈的意思,是让儿子赶紧出来练琴,说老师都说他禀赋过人,只是他心理不到位,这样粗暴管束是南辕北辙;而父亲说,这样一个窝囊废的男孩,根本长不成一个真正男人。他屁也干不成。必须强力规制。

车祸之后,妈妈没了,钢琴也砸了。如果我没有记错,练琴六七年,成吉汉好像连六级——也许是五级,都没有考过。高中后,他也没有考进天南地北任何一所和法律、警察有关的大学。他的左腿因车祸股骨粉碎性骨折,康复后一直有点伸不直。当年离开医院时,医生们都说,孩子小,会慢慢恢复的。几年后,医生就都不这么说了。腿查了、腰查了,能拍片的都拍片了,各种按摩牵引理疗推拿,最终都没有解决那条腿的微瘸。最后成吉汉自己放弃了。也许就是这一点,做父亲的有点内疚。车祸前夜,因为关黑屋,成吉汉吓得一夜惊魇,没怎么睡,次日午睡的时候,怎么也不肯醒、不肯起来,闭着眼睛死死扒住床沿不放,要求再睡十分钟。妈妈说要不今天就请假算了,爸爸说男人不是惯出来的!结果,可能时间紧,妈妈开车赶,遇大货车抢道又处置不当,油门当刹车踩。

成吉汉小时候很矮,小猴子似的,每次都是被小他两岁的我快超过时,才急忙上蹿一点,但是,中学后,他突然拔节,像妈妈一样肩平腿直,完全抛弃爸爸的厚溜肩。眼睛也像妈妈一样,清冽执拗,随时暴烈随时温柔,和陌生人说话时,常有略带难为情的、非常好听的快乐语气。不止我同班、连隔壁班的女生都在传说,我有个非常帅的哥哥,可惜有点瘸。但即使这样,她们依然爱来我家玩。成吉汉并不和我同学玩,最多见面点一个头,但她们一个个依然莫名欢闹或傻笑,甚至看到成吉汉走过的身影就脸红。父亲多次跟我说,可惜钢琴砸坏了他的腿。爸爸是下意识地回避责任,因为我们都知道钢琴后面是什么。刚进小学的时候,成吉汉有一件橄榄绿上衣,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要天天穿它。有一次他坚持等保姆把刚洗的衣服熨烫干穿上才走,结果,上学迟到了。那一次,我妈用整棵大白菜砸他,他豁着刚掉的门牙洞嘴号叫:那是我的警察服!再下来,入秋天凉,为了继续穿那件“带臂章”的所谓警服,他坚持不穿外套,或者,一到校门口就脱掉外套,最后发烧肺炎住院。后来他又被我爸揍了一顿,父亲当他的面,用剪刀剪碎了那件带臂章的衣服。有时我想,他不长个,就是为了等那件不能长大的警服吧。

不过,我父亲从来不认为成吉汉被耽误过什么。成吉汉也果然如父亲预判,混了个省城二本。大学生活衣食无忧,他不乖巧也不忤逆,平平淡淡,最多就是买了很多很多很多盗版、正版的音乐碟片,败家有豪气。一毕业他就被父亲叫回来——他好像也没地方可去,就在“新年快乐”基层锻炼了。爸爸的意思是让他一边锻炼一边考个公务员,当普通文员也行,随他去吧。但是,成吉汉成天迷音乐,连续两年考了两次都成绩很烂。要不是工作还算认真,父亲说他会把他赶出去,考不上公务员就不要回新年快乐。父亲的蔑视心思,成吉汉一贯心知肚明,有一次他讥讽地问我,你看到全世界哪个国家的公务员是瘸子?

也好,当父亲大举进军房地产业两三年后,就把新年快乐先转交给我,最后彻底托付给儿子。这是最合适的选择。反正毕业这些年,接单、打样、客户确认、开模、毛坯、彩绘、贴标签出货,乃至设计、参展,各个环节,成吉汉基本都实习参与过,他有数。父亲自我鼓励地说,你学中文的,不也照样上路很快?父亲对儿子还是有梦想的。而事实上,一得到权杖,成吉汉就憋不住地意气风发,那种从此天宽地阔、宏图大展的小样,又被父亲见缝插针敲打臭骂很多次。

已经上了轨道的小企业,想跑歪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但成吉汉也真的不是省油的灯。一上任,第一件事他就升级全厂广播音响系统,改用什么网络音频纯数字化体系,并将办公室、厂房、厂区道路、花径、喷泉池、员工宿舍里的一百多只扬声器也全部更新。办公室专门整出一间高档听音室,据说,里面所有的音响设备,都是进口的。对此,父亲保持了了不起的克制。似乎一碰触音乐、钢琴什么的,父亲就会有触手回缩的感觉。我能感受到父亲那种闪避反应,就像那种刹车、等红灯的阻滞感。这是父亲的脆弱穴位。

当新广播系统启用后,我和父亲在两个月后,第一次返回新年快乐时,一进厂大门,看得出,我父亲确实被它的效果震撼到了。我不知道成吉汉是怎么做到的,一进大门,我们就像进入一个透明的、无形的音乐厅。我们一行不知道是走在夕阳浅金色的天地间,还是成吉汉布置的无可名状的奇异光辉中。在那音乐旋律里,在那小号引领的新年贺卡一样的根据地,被音乐描绘得如天国一样感人欲泪。父亲的表情羞涩尴尬,是的,他享受到了他败家儿子的出手不凡。

什么曲子?我问。成吉汉声音很低:

……贝多芬……《蓝色的夜晚》……第二乐章。

我看到父亲看了我一眼,眼神里的谢意一纵即逝。他也想知道谁触动了他礁石一样的心。如果我不问,他永远都不好意思问儿子。据说爸爸年轻时喜欢过小号,但是,妈妈喜欢钢琴,说吹小号的男孩容易得疝气。

也没有人告诉我父亲——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成吉汉一主政,就买了几副滑板。他从疯狂练习到完美出师,都在新年快乐的厂区大道上进行。新员工谁也想不到,那个不时在厂区大道或草径上飞翔或摔得狼狈不堪的、那个踩着滑板在音乐声中追风而行,或者试图带板跃上台阶的瘸子,就是他们的老板。猞猁至死都没有给父亲汇报过这一节。猞猁汇报过,成少执掌后,厂里保安队开始每天拂晓要跑步五千米,不跑就扣奖金;猞猁也汇报过,每天傍晚,新年快乐的保安们,必须参加健身活动打卡——其他岗位员工随意。健身房是在五楼顶加盖的——除了走不开,一律要完成至少一小时的健身。成吉汉自己都坚持参加。哦,还聘请过一个散打教练,据说,新年快乐的保安个个有身手不好惹。这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厂里的保安队走出来,一个个衬衫下都能看到结实的胸大肌,看起来真比警察还帅。但成吉汉为什么搞这么多幺蛾子,猞猁没有汇报,我不知道猞猁怎么想,事实上,他把我哥诸多败家行为都处理为个人隐私了。我理解猞猁,在我看来,那是天真的成吉汉,对被钢琴压抑、被禁锢的沉闷童年,恶狠狠的反击。他终于自由了。也许他的内心,一直可笑地停留在那件我父亲剪碎的小“警服”里。

……

须一瓜 著有《淡绿色的月亮》《提拉米苏》《蛇宫》《第五个喷嚏》《老闺蜜》《国王的血》等中短篇小说集,以及长篇小说《太阳黑子》《白口罩》《别人》《双眼台风》《甜蜜点》等。获华语传媒大奖、人民文学奖、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百花奖奖,及郁达夫文学奖。多部作品进入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其《太阳黑子》改编为电影《烈日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