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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的故事》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唐诺  2020年05月08日11:24

作者:唐诺 出版社:九州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04 ISBN: 9787510890567

 登高丘•望远海

这本小书,就让我们从这个漂亮的字开始。

这是整整三千年前的字,甲骨文,彼时商代的人把它刻在牛的肩胛骨或龟的腹甲上头留给我们(我们这么说是不是太自大了点?),奇妙的是,时隔这么久,我们居然还不难看懂它,这其实是有理由的,和中国文字黏着于具象的有趣本质有关系。

首先,它里头很清楚有个“人”字, ,然后在其上端头部特意地加以夸张,尤其是眼睛的部分,形成一个 的样子(也就是甲骨文中的“臣”字,意思是随时得睁大眼,非常戒慎戒恐的人),最终,这个伸直身子、睁大眼睛的人还踩上高处,也许是一方大石,也许是个小圆丘甚至更高海拔的某山头,怔怔看向远方。我们当然不会晓得数千年前引颈于广阔华北平原的这个人到底在看什么,有可能是打猎的人正贪婪看着远远的麋鹿成群;有可能是家中妻子有点焦急地等出门的丈夫回来;也极可能只是谁谁不经意走上某个高处,却忽然发现眼前的风景和平日看的不一样了,不由自主地驻足下来;更有可能就只是很平常的,像我们今天任谁都有过的,看着眼前,发发呆,让时间流过去,光这样而已。

人站高处,会忍不住驻足而望,这好像是某种人的本能,也因此,几乎每个此类的观光景点都会设置瞭望台什么的,甚至投币式的望远镜,看得更远。

这让我想起童年时一个朋友过早的浪漫想法,说他很想哪一天有机会站到一个四面八方无遮拦的大平原之上,可以看到整个地平线圈成一个漂亮的正圆形—那是一九七○年以前的往事,当时我们还在宜兰念小学,兰阳平原是个三角形的小冲积扇,三面山,一面太平洋,我们四分之三的视野总是被雪山山脉和中央山脉的余脉给挡着,看不了太远。事隔十三年,不知道老友这个梦想究竟实现了没?

说真的,就一个已经存留了超过三千年的字而言,“望”这字的确还活得极好,生气勃勃。有些字会死去,有些字会在长时间的使用中改变了用途,变得形容难识,“望”字却一直到今天还存留着最原初那个引颈看前方的基本意思。

比方说,同样强调官能知觉的另一个甲骨字, ,大耳朵的人,旁边再补上一个代表“口”的符号,意思原来大概是听觉敏锐、可以而且愿意聆听从嚣闹到幽微各种声音的人,让我们想到诸如古希腊苏格拉底这样四下探问、倾听一切,因而反倒如德尔斐神谕所说变成最智慧的人。我们晓得,在人的五官之中,视觉是最方便、最能直接使用的一种,听觉则不是如此,它得更专注才行,因此需要投注进去更多人的意识;而且还得仰赖接听之后的分辨,因此更得大量牵动内心的既有积存记忆,以进行排比、分类和判别。所以说,听觉好的人总比视觉2.0的人更给我们敏锐、睿智、天纵英明的稀有况味,以为不是人人能为之,尤其愈早期愈是如此。在狩猎的时刻,他能比一般人更早察觉兽群何在或危险临身(比方说我们都在电影里看过那种趴在地上、一只耳朵贴地听声音的厉害印第安人),他更可能在那种泛灵崇拜、天地山川鸟兽虫鱼皆有鬼神的时代,成为能聆听万物隐藏声音乃至于神灵启示的人,于是,在那个“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的时代,这个大耳之人有机会逐步神圣起来,被视为某种天启式的领袖人物,这个字遂也脱离了原初的素朴现实意思,伟大起来,成为我们膜拜对象的某专用指称。

这个字就是我们今天也还用的“圣”字,从听觉转到智慧,再到最终的德行无瑕不可逼视,一路往抽象、概念的世界走去不回头。

相对地,走上高处睁眼而望,只要健康,无需天赋异禀,是绝大多数人能做而且常常会做的事,所以仍好端端留在我们日常生活行为之中。而且,就像了不起的阿根廷盲诗人博尔赫斯(显然正是一个比较接近“圣”而不是“望”的人)所说的,愈是具象,愈是现实,它愈有机会被装填入更多的情感、心思以及想象。于是,大耳朵的“圣”字升天而去,成为伟大的字、宗教的字;大眼睛的“望”字则留在平凡的生活里头和我们脆弱的人日日相处,成为诗的字。

好,既然如此,就让我们顺着这样的诗之路再往前走一点,看看可否像这个站上山头的人,多看到些什么。

同样也是诗人博尔赫斯所说的,尽管我们在字典辞典里总是看到诸如“望者,看也”这样的解释方式,但事实上,每一个字都是独一无二的,并没有任何两个字存在着完完全全的替代关系,没有任何一个字可以百分之百重叠在另一个字上头,因为每一个字都有它不同的造型长相、不同的起源,以及最重要的,在长时间中的不同遭遇。这不可能相同的历史遭遇,给予了每个字不可能相同的记忆刻痕,不可能相同的温度、色泽和意义层次。

比方说,“望”字就比单纯的“看”字要多了不少东西,包括动作、意识和观看焦点,以及因此迟滞而带来的时间暗示,这不论从字的原初造型或实际使用都分辨得出来。

甲骨文中我没找到“看”字,但我们可用“见”字来替代——“见”字有两组造型,这种情形在形态尚未稳定的甲骨文阶段很常有。一是 ,坐着睁大眼睛的人;另一是 ,站着睁大眼睛的人。或坐或站,意象皆极其单纯明白。(但“看”字的篆字造型倒挺漂亮的, ,眼睛上遮一只避开光线认真凝视的手,显然也比单纯的“见”要有内容。)

相照之下,“望”字就有趣许多了。不管是起始于有意识地走上高处瞻视,或原本并无目的地信步意外驻足,我们都很容易察觉出,它事实上是包含了一连串的动作以及最终的静止,时间便在其间迟滞下来了。而且,“望”字只有外表的动作,没有触及任何内在的情绪,因此,这个时间因为不涉及特定意义的指涉而暂时空白了下来,它遂如老子所说的“无”,是未着色、未有意义存留的虚空,可以供我们装载东西于其中,因此,我们便可用以置放某些忽然多出来的心思、情感以及想象。

同时,我们也可以说,“望”字也是进行中、尚未完成的“看”。未完成是因为我们尚未看清楚,或看清楚了但尚未想清楚整理清楚,或甚至我们想看到的某个对象事实上还没出现或永远不会出现,因此,除了眼前事物清晰显像于我们视网膜之上的自然生理作用外,“望”,于是还有着“期盼”“凝视”“等待”乃至于“失落”“孤独”的意义层次。

所以说,博尔赫斯一定是对的,字和字怎能在不损伤的情况下彼此快意互换呢?怎么可能互换之后不带来不一样的感受、线索和情感暗示呢?

读老中国那种某某征东、某某扫北的武打式平话小说时,战将出马亮相,说书的人总喜欢在此节骨眼停格下来,卖弄意味十足地来个所谓的“有诗为证”,这里,我们也仿此为“望”字找一首诗作为收场。

这是李白的诗,仔细看活生生像对准着这个甲骨文而书写的——“登高丘,望远海。六鳌骨已霜,三山流安在?扶桑半摧折,白日沉光彩。银台金阙如梦中,秦皇汉武空相待。”

六鳌,是神话里六只神龟,负责扛住岱舆、员峤两座东海之上的仙山使之不漂流,人的肉眼,如何能“看”神话世界里,“看”已然朽坏漂流历史里的种种呢?于是,傻气的李白便只能这么无限期地站下去,看转换成等待,直接硬化成 的图像。

其实,另外一首也很好,出自我同样最喜欢的诗人苏轼,它其实是夹在《前赤壁赋》文中的一段仿《楚辞》极其华丽的歌谣,以柔婉的期盼代替李白那种绝望的等待,而且苏轼显然是好整以暇坐着的,坐在夜游的船头叩舷而歌、辛苦划船的另有其人——“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说真的,尽管坐船的人这样是有点不知划船人的疾苦,但说用兰和桂这样带香气、毋宁用于祭祀降灵的柔质植物作为船桨,马上就让我们警觉起来这似乎不再是寻常的舟船泛于寻常的江上,然后,兰和桂的船桨一触江水,水上倒映着的月亮哗地整个碎开来,化为金色江流滔滔而下,你这样子溯江而上,再不容易分清楚,是赤壁的江水呢,还是一道着上了金光、还有着汩汩流淌声音的时间大河?

也许,你就是得把时间推回到屈原的、宋玉的楚民族幽邈时代,到那个神灵和人杂处不分的尚未除魅时间,李白和苏轼所等待的,才有机会像《九歌》中说的那样翩然降临是吧。

1 字的黎明

这是个老实讲很奇怪的字,它由两个部分组合而成,上边是个代表太阳的“日”字(甲骨文因为是用刀刻于龟甲牛骨之上,因此不容易出现漂亮的圆形),下边稍小那个也同样是个“日”字,天有二日,是三千年之前天有异象被人们忠实记录下来了呢,还是造字的人们花脑筋想表示什么?

在进一步谈下去之前,这里我们好像有个问题,一个大哉问的正经问题,非得先问问不可,这其实是非常令人头痛不知从何讲起的——文字究竟是怎么发生的?或者说,是怎么被发明出来的?

老实说,如果可以的话,这里我们真很想直截了当地回答:是个奇迹——其实这样子的答复,并不像乍看之下那么不负责任。

新石器时代的矛盾

有关这个问题,中国人狡猾地躲闪了几千年之久,办法是把它推给一个叫仓颉的人。把发明文字的荣光连带所有疑问全数堆到一个人身上,这当然不会是真的。今天,我们一般倾向于相信,文字是在长段时间中逐步演变发展成的,不管它是起源于结绳或刻痕的记忆,还是在行之更久远的语言和图绘之间缓缓找出稳定的意义关联,都牵动着众多的人,这些人所分居的众多地点,以及因此不可免的诸多时间,绝非一时一地一人的事。

吊诡的是,传说神话只供参考,文字的起源终究还得由文字自身来回答,也就是由我们手中所能掌握的文字或未成文字的“类文字”来想办法回溯,意思是,用文字的“有”来回推文字的“无”,就像要人用今生去回推他的前世一般,如此强人所难,其中便不免得装填众多江湖术士式的、无以查证的猜想。

我们有什么呢?这让我想起另一个漂亮的甲骨字, ,就是今天的“昔”字,往昔,从前,逝去的时光,它的下方仍是个“日”字,可怜巴巴的日字,上头压着壮阔汪洋的大水,漫天盖地的水淹过日头的心版魔幻意象,如同小说家马尔克斯笔下的画面(或现实些,是观看角度所导致的写实图像,但无论如何相当骇人),商代的人以此来表达他们对远古的记忆存留,充满美感,充满哲学况味,也充满启示力和想象力(比方说我们极容易联结到黄河桀骜不驯的泛滥,商人的历次迁都逃水,鲧禹父子方式和下场互异的治水行动,乃至于治水和专制政体有机牵联的所谓东方主义论述云云,事实上,我还读过一本虔信基督徒的书,断言这就是《圣经•旧约》中天降洪水四十天诺亚方舟的记载,并据此坚持即便中国文字的发明,亦直接归于上帝耶和华),但非常遗憾,就终究得几分证据讲几分话的文字起源问题,却是个很糟糕的状态——记忆湮渺,只留一片鸿蒙的汪洋。

我们常说甲骨文是中国所发现最早的文字,大致的时间是距今三千年到三千五百年的晚商时期,但甲骨文却不会是最早期的文字。事实上,它相当成熟,不论就文字的造型、文字的记叙结构来看都是这样。更具说服力的是形声字在甲骨文中所占的比例意义——形声字是中文造字的最进步阶段,让大量地、快速地造字成为可能(这我们往下还有机会谈),于是,聪明的文字学者遂把形声字当文字的碳同位素般作为时间检视的标的——有人估出,在已可辨识的一千多个甲骨文中,形声字的比率已接近百分之三十了,这毫无疑义说明甲骨文已昂然进入造字成熟的晚期阶段了。

甲骨文之前我们有什么?很少很少,就只有一些陶器瓶口部位的刻痕、记号或花押而已。其中,最光彩焕发的是山东莒县陵阳河大汶口文化晚期遗址所挖出来大口缸陶器的美丽记号, ,形象上是重山之上有云,太阳傲然浮于云上的图像。这个单独存在的记号,我们很难讲它就是文字,因为文字如蜜蜂,它难以落单存活,毋宁更有可能是陶器主人的专属记号,或部族的族徽(私有制或原始共产制?),但还是有学者乐观地说,这个记号很可能正是“旦”字的原始字形,是山居的大汶口人所看见日升山头时云上的光灿黎明图像(若然,显然不是个太早起的部族),遂用为人名或族名。

这是多久前的事呢?大约四千年到四千五百年前的事,也就是说,从这个孤独的、可疑的美丽“旦”字,距离我们所谓文字发明已然成熟到接近完成的甲骨文,只一千年左右的时间;更是说,在这仅仅一千年我们文字记忆完全空白的极短时间之中,中国文字的发展事实上忽然马达启动并高速运转开来,而且还偷偷地进行,不是躲藏在这么久以来还挖掘不到任何蛛丝马迹的隐密地点,就是使用易腐易烂不留犯罪证据的书写记录材料,直到有了相当成果才好意思展示在牛骨和龟甲上头,给我们惊喜,事情会是这样子吗?

希望事情不真的是这样。但说真的,如此诡异的发展样式,似乎一直是古生物史、古人类史乃至于考古学常出现的发展图像:一、很奇怪,在最最关键之处之时的环节,不知为什么总是失落;二、更奇怪,这最最关键处的“跳跃”,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挤在一段极短极窄的时间之中。

仿佛,人类一直异于禽兽几希地默默游荡在广漠的大地之上,达几百万年之久,然后,忽然只花几千年时间就什么都会了,会使用文字记录自己已发了几百万年的声音,会使用数学抽象地计算看了几百万年的脚下大地和头上星体甚至不为什么明白而立即的需要,会用物理学的角度重新看待他们已相处相安几百万年再熟悉不过的事物而觉得兴味盎然,会使用圆形的、只一点接触的转轮来制陶( ,陶,美丽的象形字),汲取井水( ,录,即辘轳,另一个美丽的象形字),用于车子,学会织布,还开始一阵胡思乱想,想一些眼前根本不急但又自认为兹事体大的东西。

这像个奇迹,就像我们前面说过的,法国了不起的人类学者列维—斯特劳斯也这么说过,称之为“新石器时代的矛盾”——如果要在这全面启动的神秘现象中找出一个最关键的因素,我个人直觉地会把文字的发生和发展当最可能的候选人。我们可以想象,文字如同明矾,它让有声的语言以及无声的思索和想象可能沉淀下来,有了文字,人类的思维和表述便挣脱开时间的专制统治,可以不再瞬间飘失在空气之中,从而开始堆积,让思维和表述有了厚度;它扩大了语言联系的延展力,包括空间的距离和时间的距离,人的灵感、发现和发明,以及更重要的,人的困惑(也就是持续思考的最重要根源),可以更不孤独,有着更稳固更持续更绵密对话的可能;还有,它让人抽象地长时间思维,从此有了中途的歇脚反思之处,有了可回溯修补的航标,从而,思维得到整补,可放心大胆地再往前走,再深入,一再越过原有的边界,而不虞迷失回不了头。

粗鲁点来说,有了文字,人类于是得到了一种全新而且全面的保存形式,可以把记忆、对话、思维置放于一己的身体之外,这个新的储存仓库比我们的身体更耐久,因此不会随我们失忆、老去以及死亡而跟着灰飞烟灭。

记忆、对话、思维挣脱了人的躯体而独立存留,这当然是有风险的,用我们顶熟悉的现代语言来讲,这其实就是异化,让人逐步丧失主体性位置的异化。

确实如此。对某些敏感容易激愤的人,尤其是崇尚素朴自然、对人类文明轰轰然线性向前始终忧心放不下的人(如老子、庄子都是这样的人,不管他们是否真是单一个人,庄子尤其针对这个讲了不少美好的寓言,包括混沌被凿开七窍却因此而死云云),总不无道理地把文字的出现和使用敌视为人的最重大异化,甚至人全面异化不回头的开始。但同一件事温柔点来看,这却也是人的再一次“陌生化”,包括对相处了数百万年已成理所当然的外在世界,包括原本“力大不能自举”的自身,整个因熟悉而已呈现停滞重复的世界因此全面地“再新鲜化”而重新剧烈转动起来,因着记忆、对话和思维位置的转移而得到新的视野、新的图像,并赋予新的解释。

我女儿便有过极类似的经验—当然不是说她如此古老参加过新石器时代这么一场,而是她小学某年生日时我买过一具最阳春型的显微镜给她当礼物,于是,很长一段时间内,你便看到她想尽办法找任何可到手的东西弄小弄薄来看,包括家里每一只猫狗的毛、院子里的花瓣树叶、蚊子苍蝇各色昆虫的各种部位、积了两三天的浑浊雨水,还有她自己的鼻屎、脚皮以及口腔内刮下的细胞等等,这整个程序非得走完一遍至再次丧失新鲜感为止。

这轰轰然的一场,在中国人的传说记忆中说的是,相传仓颉造了文字,“鬼夜哭”,究竟是惧怕人类从此得着巨大的、除魅的力量而哭呢,还是悲悯人类走上不归路而哭没讲清楚,总而言之是发生大事情了——这种不清不楚一直是非文字式记忆的特色,它总得把事实加以戏剧化、神话化才得到口耳相传、穿透时间的续航能力。

当然,也许你会说,南美的玛雅人就始终没依赖过文字的力量,人家还不是照样建构出辉煌如黄金的文化来?造成参天的金字塔,有着了不起的宗教、帝国统治能力和工匠技艺,还拥有动人的高山农业技术,以及二次大战美军才据此学会并运用于战场的精彩的食物脱水技术。

无论如何,我们手中仅有的那个来自大汶口的美丽记号, ,毋宁更像个诗意十足的隐喻,日出山头,文字的曙光乍现,也许它真的就是个“旦”字是吧!

灿烂的图像

好,我们终于可以回到我们的天有二日之字来了。当然,后羿射九日的故事终究只是个神话罢了,三千年前同样也照好人也照歹人的太阳和今天我们所看到的差别不大,因此,底下那个较小较模糊的太阳不是真的,而是太阳的水中倒影而已,至于什么样的时候太阳和它的分身倒影这么亲近呢?一天有两次,一是日出时分,另一是日落时分。会是哪一个呢?

答案似乎非常简单,华北平原东低西高,黄昏日落,人们看到的会是“太阳下山了”,因此,甲骨文中代表黄昏的字是这样子的, ,太阳不偏不倚地掉入草丛堆里,这就是今天也还健在的“莫”字。只因为古时候的夜间照明昂贵而不便,日落之后能摸黑进行的事委实不多,因此,基于经济理由而非道德劝诫,这个“莫”字遂延伸出“不要”“不能”“不可”的意思,最终还逼得原先代表日落黄昏的“莫”又莫名加个太阳的意符以示区别,即今天我们用之不疑的“暮”字——绕了一圈,同样也是两个太阳。

黄昏另有其字,因此这两个太阳的字是日出,仍是“旦”字,后来才把下方的太阳倒影给取消掉,代以较一般性的地平线横杠,是比较方便也较具普世性格,但当然还是那个带着单一一地具象染色的字漂亮,有质感,而且留着较多想象线索——要不就是长居东海之滨的人们造出来的字,要不就是有人曾经不意在日出时分立于海边(捕鱼?捡拾货币用的海贝?或制盐?还是如传说中舜的耕于东海之滨?),曾经震慑于那一幅灿烂无匹的景象深驻心中不去,以为只有这个才足以代表死亡般的长夜终于要过去,全新一天重又来临的美好图像。

如果你问我,觉得甲骨文中哪一些或哪一类的字造来最精致漂亮,那当然就是我们到此为止看过的“望”“旦”“莫”“昔”这个阶段的造字——大体上,这是造字概念的第二阶段,也就是文字开始要由较被动、较直接摹写天地山川鸟兽虫鱼等自然实物的纯粹象形阶段,乍乍探入到抽象事物和概念表述的这一微妙阶段,中国古来,把这一阶段的字称之为会意字,揭示一种大家能一看恍然、心领神会的字。

往下,我们会一再引用这类字,只因为,某种意义而言,甲骨文之美,依我个人认为,说尽在于会意字可能太夸张了,但十之八九在此大概是跑不掉的。

为什么会这样呢?追根究底是因为人通常很懒,好逸恶劳,舒服的日子只会打盹,浑浑噩噩地愈过愈没精神,脑子休息得比躯体还彻底,因此,美好些的东西如萨义德讲的,不容易在如此适应良好的舒适状态发生;但这个能懒就懒的人毕竟还是挺了不起的,一旦困难临身危险临身,他很快就整个人动员起来,包括他已知的身体知觉和心灵意识,甚至包括他自己都不晓得拥有、沉睡在体内幽微某处的潜意识和想象力,精神抖擞——正因为这样,后来一些较敏锐也较看得起自己的人,便小心不让自己太陷入舒适昏睡的日子里去,客观困境不存在时,他们会自苦,给自己不断制造难题,甚至制造些永远不会真正解决、因而长驻不去的难题,好让自己停留在始终清醒的状态,以至于我们“正常”的旁人看他们甚至会有一点神经兮兮的奇异感觉,就像我们看日本人祈大愿下大决心时会选个风雪凛冽的冬日,找一道还未冻结成冰柱的大瀑布,裸身让冰水当头击打一般,依李白的讲法,这叫“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好,造字的人碰到什么很大难关才精神抖擞起来呢?碰到一个方便直接摹写的具象事物已差不多告一段落,一堆抽象的、无法直接摹写的事物和概念愈积愈多(因为在只用声音抽象表述的语言中早已存在并予以命名,毕竟,语言早百万年已出现并使用),已到不想办法解决不行的时候了。我们可以想象得出来,这会是成功造字(即象形的造字)以后再一次碰到的一个巨大的困难——是一个创造的断裂鸿沟,得想法子跳跃过去;也是一个歧路,要勇敢作出抉择。中国文字便是在这个阶段(甲骨文所挣扎创造的阶段)和其他文明简单回归声音、从属声音、步上纯抽象符号的发展殊了途,凶险未卜地踽踽而行。

这一阶段,用甲骨字的造型来表述,恰恰就是“行”这个字, ,很清楚是指道路,而且是个十字路口——当然,后来“行”被转注为偏动词意味的行走之意,遂使中文丧失了表述十字路口的单字,倒是我们的东邻日本自己搞出个象形兼会意的特有怪字,辻,念成tsuzi,也是一个姓氏(埼玉西武职业棒球队曾经有个很棒的二垒手就姓这个,让台湾的播报员总支支吾吾不知如何是好),大概是当时家居十字路口繁忙地点的平民简单据此为姓,一如井上、山中、田边一般。

下面,就让我们来看,造字的高升太阳照在这分歧的十字路口,大致是怎么一种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