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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前明月光》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敬一丹  2020年05月08日11:23

作者:敬一丹 出版社: 长江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04-01 ISBN:9787570212453

这一天 妈妈走了,在她 90 岁这一年,在我 64 岁生日这一天。 2019 年 4 月 27 日,这一天到来时,我在三亚哈医大鸿森医院,妈妈就昏睡在身旁的床上,我还不知道,妈妈能不能醒来。 她陷入昏迷状态好几天了。肺癌折磨了她一年半,有过种种痛苦,有过种种挣扎,有过两次病危通知。而此刻,呼吸深大、腹水、衰竭……让我愈发不安。以往,这么长时间的昏迷还没有过,医生说,没有多少时间了。 凌晨,我期待妈妈醒来,哪怕短暂的清醒。 我握她的手,妈妈偶尔会轻轻地回握,这是清醒的? 还是无意识的? 早晨,生日面,无声地摆在我面前。 姐弟一直都在病房里,我们彼此都没有提我生日的事。 没想到,小弟悄悄地用电磁炉精心地煮了一碗面,荷包蛋在绿绿的菜叶间,面汤冒着热气。 我的泪,滴在面碗里。 妈妈依然没有醒来。“儿生日,娘苦日”,这话说的不仅是当年,也是说的今天啊!在女儿的生日里,妈妈正受着怎样的苦! 妈妈昏迷着,昏迷着。 太阳升起,我想和妈妈说话,而妈妈紧闭着眼睛,呼吸声音粗重。我看着妈妈,在微信里写下:“妈,爱你,64 年前,你给了我生命,今天,我和妈妈在一起,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 我知道,妈妈多日不动枕边的手机了,她已经不能看我的留言,但,以往每个生日我都会和妈妈交谈,有时是面对面,有时是写信。今天,我想对妈妈说的话,却无处可说!这些话留在哪儿呢?天地之间,哪里能被妈妈感知?就随着微信留在云里吧! 这一天,分分秒秒,都是揪心的。连接在妈妈身上的一根根管子输入、输出着液体,支撑着生命,衰竭的症状愈加严重,能不能熬过去?妈妈曾过了好几关,这一关,是最后一关? 上午,李慧灵医生来了。她是解放军总医院海南医院(三亚 301)的主治医生,妈妈在 301 医院住院期间和出院后,她一直关注着妈妈的病情。她带来便携式气管镜,在床边为妈妈吸痰。吸痰器安装的过程,医护人员忙碌起来,病房的气氛紧张起来。当床头的显示屏上出现了妈妈气管内部的图像时,我的心疼起来了,不忍看,但还是想看,我想知道: 那可能致命的痰在哪里? 癌变形成的瘘,能看到吗? 是哪个部位引起妈妈剧痛的? 这次吸痰之后,能维持一段时间吧? 妈妈依然昏迷不醒,吸痰时没有抗拒和挣扎,也许她已经没了力气。吸痰之后,看起来,妈妈呼吸轻松了些,但更严重的状况是:无尿无引流。李慧灵致电肾科专家,对方说:“没救了。” 李慧灵主任和鸿森医院的高滨主任、何晓枫主任低声交谈,美玲护士和伙伴们进进出出。 各种生命指标在监视器上显示着,医生用冷静的声音告诉我们:还有 24 小时到 48 小时,今晚比较危险。 倒计时! 下午,我们接来了爸爸。阿尔兹海默症虽然让爸爸忘掉许多事情,但对妈妈,爱恋依然。他走进病房,轻轻握着妈妈的手。我们不忍心告诉爸爸,这是最后的见面。妈妈没有睁眼,爸爸有些茫然,我们说:妈妈睡了。妈妈穿着淡紫色的睡衣,一直“睡着”,她不知道,爸爸也不知道,这是他们的永别。 太阳落了。 天黑了。 妈妈的呼吸越发困难,她的肩头剧烈抖动,一呼一吸,都竭尽全力,一分一秒,都揪着我们的心。 夜色里,妈妈的气息越来越弱,呼吸的指标几度呈零,又几度升上来,妈妈顽强的生命力震撼着我。 在病房,王欣医生说:“人临终时,听力是最后丧失的,有什么话,你们就和老妈说。”随后,李主任示意医生护士走出病房:“让家人在一起。” 真的是最后时刻了? 妈…… 我想说,却说不出来。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终于,我伏在妈妈耳边,说: “妈,今天是我的生日。” 妈妈没有回应。我又哽咽了…… “妈,你给我的生命,我会更珍惜,妈!” 不知道妈妈听到没有,她昏迷着。 21:04,妈妈走了。 64 年前的这一天,给了我生命的人,在 64 年后的这一 天,告别了生命。 4.27,这个日子,是怎样的安排? 是巧合?是隐喻?在妈妈的生命里,在我的生命里,这个日子,意味着什么? 这一天,从此不同,以后每年的 4.27,我都面对一个问号,一个谜。 告诉 ?还是不告诉? 2018 年 4 月的三亚。 椰树的影子映在游泳池里,妈妈在游泳。88 周岁的老太太了,仍然像年轻时一样喜欢游泳,我想起妈妈在松花江游泳的样子,在北戴河游泳的样子。 她不紧不慢,动作舒缓,头露在水面。 我有点儿担心,游到她身边。 妈妈一如既往不需照顾的样子,挥手说:“我没事儿,我现在都注意了,你看,我靠边游,要是没力气了,马上就能扶着。” 她看着池水:“过去我能游十圈八圈,现在就能游一圈两圈。” 安静的池边,只有我俩。 妈妈目光直视着我,平静地问:“我是不是喉癌?” 我知道,我们之间会有这样的对话,迟早会有。 半年前,2017 年 10 月 10 日,妈妈在哈尔滨医大二院体检,CT 片子上出现了问题。小弟告诉我这个消息,我第一次听到“纵隔”这个生词,第一次知道在气管和食管之间有这样一个存在,第一次理解医生说的“占位”,就是老百姓说的“长了不好的东西”。 这个坏消息,我们没有告诉妈妈。 最初的日子,我们姐弟常常这样想: 反正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也许没事呢! 老妈不知道,没有精神负担,也许更好吧! 顺其自然吧! 进一步的检查还做不做呢?总得弄清敌情,才有更明确的诊断吧? 就这样观察着,犹豫着,我们心里藏着秘密,装作轻松地过了2018年的新年,过了春节。 症状出现了。 妈妈经常发烧,反反复复,体重渐减,体力明显下降。 过去,她每天去海边,后来,她已经不能走到海边,开车带她去,在海边坐一会儿,就很吃力了。 妈妈吃饭时,经常会呛到。吃第一口饭时,她自己和我们都很紧张,如果呛到了,这一顿饭就不能吃了。如果侥幸过了第一关,再试探着吃第二口,第三口,这顿饭才可能顺利吃下去。 饭桌上,小心翼翼,笼罩着阴云。 我们瞒着妈妈做一些检查,验血做基因检测、PET-CT请专家会诊。我们私下里紧锣密鼓,面对妈妈轻描淡写,我们跟妈妈谎称,这些检查是为了治疗发烧咳嗽,妈妈没有详细问,我们也不敢多说。但我一直想,妈妈是个老公安,一向明察秋毫,她会意识到吧?我们瞒得住她吗? 我们的心里,不同的声音在交织着: 还是要告诉妈妈吧!她应该知道…… 知道了,又能怎样?不知道,还少些负担。 查还是要查的。 这么大岁数,别折腾了! 知道了,会不会更配合? 终于,今天,在游泳池边,妈妈发问了:“我是不是喉癌?” 我停了一下,看着妈妈,尽量平静地说:“不是喉,是纵隔。妈,有问题也有办法。”我说了“有问题”之后,立刻说“有办法”,重音强调的是:有办法。 妈妈听着,缓缓地说:“行啊,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该走了。” 终于,妈妈自己说出了“癌”这个字,这个字,不再是我们之间的禁区了。 后来,妈妈主动和亲友说:“我得癌了。” 妈妈也许早就猜到了。 妈妈是个特别明白的人,在她身体出现种种症状的时候,她能不猜想吗?也许,在一个个不眠之夜,她曾苦苦猜想,然而,久久地,我们没有正面相告。 我女儿给我推荐了一个电影《别告诉她》。剧情是,一个华人家庭的奶奶患了癌症,家人选择瞒着奶奶,但在纽约长大的孙女认为,知道自己的病情是奶奶的人权,由此,文化冲突在这个家庭展开。剧情的来源是导演自己的家庭故事。 影片里的那些话,好熟悉啊: “别告诉她。” “告诉就毁了她的美好心情。” “不告诉,是为了分担她的思想压力。” 这不是中国人家庭里普遍的声音吗?在我们身边,癌症患者越来越多,亲戚间、朋友圈里,总会有病患家属。 医生和患者家属之间有一种默契,通常首先和家属谈,再决定是不是和患者本人谈。多数家庭都会选择“不告诉”。 在这部电影里,很多人都能看到自己。 让人警醒的声音是: 她不应该知道吗? 如果她想说再见呢? 如果她想做些什么呢? 这声音来自年轻人,来自另一种文化背景中长大的年轻人。我们习以为常的想法,正在被质疑。世世代代,很多中国人都讳言死亡,一直都缺少直面老、病、死的坦然态度。 我曾经对我女儿说:将来我如果有病,一定告诉我实情,相信我的判断,尊重我的权利,我有知情权。我要自己选择治疗方式,自己决定如何度过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 可是,为什么,我作为女儿,对妈妈却迟迟没有做到? 直到她面对面直接发问? 其实,妈妈直面癌症,比我想象的更镇静,更坦然。 告诉,还是不告诉,困扰着我,困扰着很多人,困扰了很多年。祖祖辈辈都是这样,我们很自然地顺应着强大的习惯,运用着善意的谎言。 我们的文化,我们的习惯,让我们如此纠结! 在现实中,我们的选择往往很矛盾: 在亲人特别是长辈得癌的时候,人们多半选择不告诉真相,向亲人隐瞒病情,很多都是隐瞒到底,只有少半人选择如实告诉。 而当自己被查出癌症,大多数人都希望知道真相,自己判断利害得失,自己决定接下来的选择。 为什么会有这样不同的选择? 心疼亲人,舍不得让亲人承受? 相信自己,对自己的心理承受力有信心? 把亲人看成弱者,不相信他的精神力量? 是否应用同样的态度对待我们的亲人? 万般纠结,可能没有唯一答案。不同的患者,不同的家人,不同的环境,这也许是因人而异的选择。 我的妈妈,明白事理,心智健康,意志坚强,独立思考能力很强,一向主动掌控自己,对这样的患者,告诉,利大于弊。 告诉了妈妈以后,接下来的检查、治疗,妈妈就容易接受了。之后,很多次要采取治疗措施时,我们都提前告诉她,她并不问很多细节,只要一个方向上的明白。 方向上的明白,对患者来说,是获得了一种主动,了解生命进程,关系着生命的质量。至少,后来的日子,妈妈没有被蒙在鼓里。 假如,她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在身体痛苦的同时,还要忍受精神的茫然,那生命的最后一段路,该是怎样的昏暗模糊! “不是还没死吗?” 妈妈从病床边一步一步挪到卫生间,她越来越没有力气了,但仍不肯在床上洗脸,也不让别人帮忙。她身体靠在洗脸池的旁边,认认真真地洗脸。我站在妈妈身后,妈妈对我说:“我每天洗脸的时候要这样按摩耳朵,这样按摩眼睛……” 很久,卫生间的水哗啦哗啦地响着,妈妈一丝不苟地洗完脸,又认真梳头,她把头发梳到耳后,用卡子把头发别整齐,那种黑色的钢丝小发卡,她用了几十年。一切收拾停当,妈妈才安心,回到病床上。 妈妈曾不止一次地跟我们讲,她的妈妈—我的姥姥的故事。姥姥生了 11 个孩子,活了 7 个。穷人家的孩子有个头疼脑热,当妈的怎么做呢?早晨,姥姥会大声叫所有的孩子起床,包括正在生病的孩子。她对着发烧不肯起床的孩子说:“不是还没死吗?!都起来!梳头、洗脸!” 于是大大小小的孩子都养成了一个习惯,不管怎样难受,不管怎样头疼脑热,大清早都得起来,梳头、洗脸,收拾利落。如果病得实在坚持不了,可以再躺下,也不能大铺大盖的,就那么躺着。 “不是还没死吗?”从小听着这句话,孩子们心里都种下一颗种子,让孩子们在有病有灾的时候有了一种态度——没死,就好好的,该干啥干啥,别那么娇气。不识字的姥姥,用这句话,影响了子女的一生。 我妈晚年病了以后,只要她能起来,就一定会起来梳头、洗脸,收拾妥当。妈妈平时并不是一个在意打扮的人,她没有过一支口红,没有过一支眉笔,也没有过一盒粉底。 她只是保持自己干净利落的样子,更是以一种积极的精神状态,面对她的孩子们。 妈妈的病越来越重了,甚至从床前挪到卫生间,都成了不可能。即使是这样,她每天也要在床上完成洗脸、梳头,好像这是每天早晨的一个仪式—太阳升起来了,人醒过来了,起床了,开始新的一天了! 小弟特别理解妈妈的内心需求,在妈妈无力梳头、头发散乱的时候,他给妈妈送来了各式各样的发网,拢住纷乱的头发。妈妈一个个地试这些发网的时候,我一边感动于小弟的细心孝心,一边理解着妈妈的心思。 快过年了,妈妈有一个心愿—要把头发染一染,烫一烫。这是每年过年前她要做的事,年是年,节是节,妈妈很在意过年前的这些仪式。尽管她已经无力下床,但是收拾好了过年,已经成为她的老习惯。 妈妈的老朋友小戴经常来帮助妈妈剪发,烫发,这次她带着工具来到妈妈的病床前。家人们都来当助手,在病床边,拿盆的拿盆,打水的打水,铺垫好塑料布,准备好大小毛巾。平时就利落的小戴此时更利落,她指挥着我们,所有的动作都是为了让妈妈节省体力,保存精力,在最短的时间里,在床上完成洗染烫的全过程。妈妈在镜子里看到自己:“挺好!”我们都预感到,这是妈妈的最后一个春节,她满足了心愿。 人到了最痛苦的时候,可能就再也顾不上这些了,然而有大事的时候,妈妈依然在意。妈妈在病床上,每当要和孩子们视频的时候,总是振作精神,带着笑容,眼神明亮,面对着镜头。孩子们远隔千山万水,在面对着老人的时候,有时竟很难察觉她已是重病之身,短短的视频给远方的孩子们一种错觉,以为她身体还好。其实在每个笑容背后,都有妈妈的坚持,甚至忍耐。 当孩子要来病床边的时候,老妈更是振作精神。孙子的女朋友要来看望她了,她异常欣喜,充满期待。我姐姐理解老妈的心情,去给她买了新的衣服,使得老妈在和她期待的女孩见面的时候,不是穿着病号服。我妈妈一生喜欢红色,于是我姐买来的衣服有紫红色的、砖红色的,让妈妈挑选。妈妈在那天还破天荒地要求:“穿上袜子吧!” 大家都说:“不必啦,三亚这么热,又是在病床上,不用吧?” 但是妈妈一直在坚持着。那一天,妈妈的形象不是一个重病垂危的病人,而是一个热情坦诚、有凝聚力的大家长。 在最后的日子里,妈妈体力越来越弱,已经无力顾及自己的形象。但她内心的自尊,我们都懂。 妈妈病卧中坚持自己下地大小便,开始还能去卫生间,后来坚持在床下,再后来下床都困难了。她能下地的时候,穿的是布鞋,后来变成了拖鞋,再后来变成了脚垫,到最后,她再也下不了地了。我收起妈妈的鞋,心里很难受,妈妈再也下不了地,只能在床上解决了。当妈妈不能自主大小便的时候,她内心是很痛苦的。看得出,她每次都试图自主解决自己的私密难题,可是她实在是无力了!在别人帮助她的时候,她常说: “唉,真没有用了!” “我怎么都这样了!” “唉,看你这个破妈!” 妈妈的表达里,有对别人的歉意,有不好意思,也有对自己失去能力的懊恼。她受不了的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无力,更有精神上的无奈。人最基本的生理需求,每天都要面对,当她没有一点自主能力的时候,万般无奈,困在了床上。 昏迷之际,床上的妈妈已经对周围环境失去知觉。然而每当需要排便的时候,我还是会给她做一些必要的遮盖。 如果妈妈清醒,她一定会在意的,即使妈妈不清醒,我们也要在意,即使到最后的时刻,也要维护妈妈想要的体面和自尊。 即使是在医生面前,妈妈也会调动自己的全部力量,尽可能地呈现出最好的状态。医生来查房的时候,她经常说:“我挺好的!”我们都和妈妈说:“别光说好啊,要把你的真实情况告诉医生,医生查房的时候,要全面地了解你的状态。”可是妈妈还是每次都尽可能保持着自己的好状态,对医生说:“我挺好的。” 我妈先后在哈尔滨医大二院、北京 301 医院、海南三亚 301 医院和三亚鸿森医院住院,四所医院的医生护士们都对这位老太太有着共同的评价,说她乐观、坚强、开朗、自尊。 妈妈和护士们相处的时候,有时很像奶奶和孩子们相处。在她状态好的时候,她和护士们谈笑风生。她内心里对这些年轻的医生护士充满信任和友善。她曾经拉着年轻的施医生的手说:“你是奶奶的保护神!” 曲医生说,在一层楼的病房里,她年纪最大,病也最重,然而她的精神状态是最好的。王医生说,这老太太,让我们当医生的内心里有一种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