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让我在山上把眼泪哭干

来源:中国艺术报 | 李迪   2020年05月08日14:38

我一下子就被这家农家乐的店名吸引了。站住脚,走不动。

在我采访期间落脚的梨子寨,几乎家家都开了农家乐,显示出十八洞村旅游事业的兴旺。这些农家乐的店名,喜庆、温馨、寻常。如:幸福人家、姐妹饭店、阿雅民宿。

而这家的店名,出人意料。甚至,不可理喻。

叫什么呢?我先卖个关子,容后再表。

店主人是六十多岁的龙拔二大妈和她的老伴儿老杨。

我走进店里的时候,已过了饭口,没有客人。大妈在洗小鱼,为下一餐做准备。老杨不在。

见我进来了,大妈急忙停下手里的活儿,用毛巾擦着手。

您想吃点儿什么?她问。

我说,饭已经吃过了,想跟您聊聊,行吗?

跟我聊聊?哦,她忽然提高了嗓门儿,我见过您。您住在阿雅家,是来写十八洞村的。对不?

我笑了。

我们的谈话至此开始。

想不到大妈所讲的,跟店名一样,出我意料——

李老师,我这个人心大,爱说“没的事” 。不管遇到多大的难,我都说“没的事” 。可是,开农家乐前发生的事,却急死了我。不是一件,是三件,一起挤了过来,让我接不住。

说老实话,我当时死的心都有。

先是,我家养的118只羊,一夜之间全都病死了!

这是我家的命根子啊,我就指着卖羊过日子呢。

现在,一死一大片,真是太惨了!

羊是得病死的,只能埋了。

我像做梦一样,眼看着乡亲们和防疫站的人一起帮我把羊埋了。

天黑了,我还守着埋的羊,不想回家。

想起老杨每天拿个棍儿赶着它们上山,让它们不要吃了人家的谷子。羊真是听话,低着头往山上走,一路吃着草。每一声叫,都是那么暖人。

谁能想到,它们一夜之间就没了!第二天早晨,我照常到圈里去喊它们上山。走到半路才想起来,它们已经跟我阴阳两隔。

我一屁股坐在石头上,我可怜的羊啊!羊没了,紧接着,老杨又病了。

病哪儿不好,偏在腰上,椎间盘突出!不能下地,不能坐,只能躺在床上。翻个身,吱哇叫。地里的活儿干不了,一躺几个月。吃喝拉撒全靠我。看病,打针。一针要1200块。大夫跟我说,整场病下来要四五个疗程,你准备钱吧。我到哪儿去准备钱啊?我发愁,老杨更发愁。我喂他吃饭,他两眼转着泪,说,羊没了,我病了,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啊!我说,你放心,有我在,这日子就能过下去。一个粑粑掰两半儿,给你大的。

家里有三头耕牛,我偷偷卖了一头。不卖不行啊!

老杨还在病中,第三件事又跟着来了。

本来这是一件好事,是我日夜盼望的,可来的真不是时候。

什么事呢?我的独生子杨英华考上了华东师范大学,说话就要去上海读书。这是寨子里的第一个大学生。乡亲们都来祝贺,我却笑不起来。

这又是要花钱的事。可是,钱呢?

家里还有个八十多岁的老奶奶,也指望着我养活。

我拿什么养活啊!

英华读书我是最上心的了。我想,我们这辈子人就没上过学,孩子一定不能再耽误了。家里卖羊的钱,除了过日子就是供他读书。

有一次,他读到五年级的时候,跟同学去玩电脑游戏,上课睡着了,被老师叫醒。他回来跟我说这学不能上了,我没脸见老师。老师对我那么好,上课的时候我还睡着了。我说,不行,你一定要去上!妈可以跟着你去给老师道歉,无论如何你不能不上学。英华很听话,继续上学了,读了初中又读高中,成绩一直是全班第一名,还当了班长。他当班长都没跟我说,还是他的同学跟我说的。英华很懂事,知道家里困难,从不跟我要钱,我给他多少就是多少。高中住校的时候,到了晚上,有钱的同学去逛街,他坐在寝室不敢出去。说出去了人家买东西给我吃,我没钱买给人家,没脸。我在寝室坐我的。我这个当妈的,听儿子这样说,心里很不好过。我说,孩子,苦日子总能熬过去,你再加把劲儿,一定要考上大学啊!

现在,他考上大学了,却把我愁得夜里睡不着。

这可不是逛街,是要真金白银——学习费、生活费。

我偷偷地把最后两头牛也卖了。

英华知道了,拉住我,眼泪当时就下来了。妈,你怎么把牛卖了?你把牛卖了,咱家的地拿什么耕啊?

我说,你小声点儿,别让你爸听见,别让他着急。你放心,家里的地我有办法,到时候请人帮忙。

说是这样说,不过是哄哄他,让他安心上学。

耕地的季节到了,请谁帮忙呢?哪儿有钱请呢?

我只能自己当牛!

我买了一台便宜的手扶旋耕机。当地老百姓叫铁牛。

这个铁家伙,类似手扶拖拉机,没有拉货的车兜,机头前安了几排可以旋转的犁刀。旋耕机是用柴油带动的。耕地时,人双手攥紧扶手,掌握方向。通通通!通通通!犁刀旋转泥土飞。半天下来,心肝儿震翻个儿,胳膊肿成树;一天下来,能把人震酥。

这都不说,这铁家伙重一百五六十斤,我怎么往山上运啊?

我在山脚下看着铁牛,真是犯了难。

看着,看着,忽然灵机一动,整车运不上去,不能拆开了上去吗?

拆!我把铁牛的部件,一个一个地拆开,装进背篓里,蚂蚁搬家,分几次背上山。有几个拆不动的大块儿头,我就扛在肩上,吃力往山上爬,一连摔了几跤。

我咬紧了牙,汗如雨下,为了养活家!

终于,零部件全都运到山上了。

我喘口气,抹抹汗,再一件一件地组装起来。

一试,通通通!行啦!

一个老人,一台铁牛。通通通!通通通!惊心的机耕声响彻山谷。

到底六十多了,年纪不饶人,干了不一会儿,我就累了,腰酸胳膊疼,汗珠淌进眼睛里。我一屁股坐在田埂上,看着要耕的地还没有尽头。

坐着,坐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上辈子欠了啥呀?怎么遭这么大的罪!

想起那一百多只冤死的羊,腿脚硬着,眼睛睁着,被扔进大坑,浇上消毒液;想起在床上瘫着的老伴儿,腰疼得连身都不能翻。我每次喂他吃饭,他都两眼汪着泪。我说你别难过了,你会好的。你就是好不了,我也会伺候你一辈子,陪你一起老去;想起八十多岁的老奶奶,眼巴巴地望着我问,这几天咋没听见羊叫?他病在床上,谁去放羊啊;想起英华临走时拉着我的手说,妈,你放心,我一定好好读书!我说家里的事你就别操心了,我会按时给你寄生活费。你不要舍不得吃,身体是最重要的;想起那被卖掉的老牛,流着泪给我跪下,怎么也不走……

牛没了,羊没了,老伴儿在床上,儿子在远方。

我真是走到了绝路上!

坐在田埂,我放声大哭,放声大哭!

让我在山上把眼泪哭干!

回家就不能再哭了。老伴儿受不了,老奶奶更受不了。

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啊?我不知道。

怕找不到钱给老伴儿看病,怕找不到钱供儿子读书,怕找不到钱养活老奶奶。

不是说天无绝人之路吗?我的路在哪儿?老天爷!

就这样,我哭干了眼泪,也哭累了。

我浑身发软,再也扶不起铁牛。

我又把铁牛拆开,用背篓一次次背下山。

就这样,我早出晚归,背着铁牛上山,背着铁牛下山。终于,地耕完了。把种子和希望一起种下去,用脚蹚平,地里留下一串串歪歪扭扭的脚印。

风里。雨里。泥里。水里。我不知道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

但是,老天有眼,苦尽甜来,我的罪到底有了头儿。

村里人谁也没想到,这天,习近平总书记突然来了,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他坐在施成富家门前的晒谷场上,对围坐在身边的乡亲们说,你们这里山高地少,种粮食困难。但这里是小张家界啊,山清水秀,可以把旅游搞起来,靠旅游脱贫!

我就坐在他的身边,这句话听得清清楚楚。

习近平总书记发话了,十八洞村的旅游上马了。

水泥路进村了,水电上山了,手机能收微信了,青石板路铺到家家门前了。公家为村民把房屋内外装修好,把卫浴改造好,把农家乐开办好,整个村子焕然一新,游客像采花的蜜蜂一样飞来。特别是到了节假日,最多的时候每天能有七八千。

在村委会的帮助下,我家摆满了桌椅板凳,敞开大门迎接南来北往的客人。来吃饭的客人真不少,有时十桌,有时八桌。一波客人走了,又一波客人来了。我掌勺,老杨打下手。我再也不用上山耕地了,坐在家里就能挣钱。

农家乐救了我,把我从绝路上拉回来!日子过好了,我想儿子了。

村干部跟我说,英华说话就要从华东师范大学毕业了,这样好的苗子,村里留不住,市县机关早就盯上了。往后,你家的日子就更好过了。

我高兴得心里开了花,掰着手指数日子,一天又一天,几次在梦中听见儿子回家的脚步声,急忙穿衣起来,开门一看,满天的星。

可是,有一天,突然的,真的太突然了,我接到了儿子的电话,他说,妈,我不回家了,毕业后到西藏去支教,那里需要我!

啊?我愣住了,半天也说不出话,好像在梦中。

儿子不回来了!儿子要去西藏!

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日思夜想的。西藏高原的高海拔环境,当地的生活习俗他能适应吗?语言不通怎么办?他的婚事怎么办?这一切,都让我揪心扒肝。

我翻江倒海。我思绪万千。

终于,我对英华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孩子,你能不去吗?

妈,你原谅我!现在咱家和十八洞村的人都脱贫了,生活都过好了。可是,我们不能忘记,没有脱贫的地方还很多,西藏就正走在脱贫的路上。这里需要我。多的话也没有,老妈老爸,请你们原谅我!

儿子的话,像鼓一样在我耳边捶响。我辗转反侧。

我彻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我拨通了英华的手机——

孩子,十八洞村的人,心要像十八洞一样大!没的事。你去吧,你放心去吧!

接到我的电话,英华踏上了前往西藏的路。48小时的火车硬座,吃不好,睡不着。当火车翻过唐古拉山时,他上吐下泻,头晕眼花。让他瞬间体会到我们的担心。但是,没有退路!拉萨在向他招手……

后来,通过几次电话,我才知道,说全省只有一个名额,是他自己通过考试争取到的。他到了西藏后,市政府说他学习成绩好,就不往下分了,就留在拉萨,在一家儿童教育学校,教那些还没到上学年龄的娃娃。市政府负责一切费用,包括工资。

合同一签就是十年!

儿懂母苦。儿子跟我说,老妈,对不起,儿子不孝,我暂时不能回去伺候你和老爸。我在这里有工资了,再也不用你们给我寄钱了!我就是担心你们的身体,开农家乐可别太累啊。

我问他,你身体怎么样?

他说,拉萨海拔三千多米,刚开始不适应,高原反应严重,头疼,没觉。过了七八天,就跟当地人一样了。来到这里半年多了,不但走路不打晃儿,都可以跑步了。老妈,你放心!

我又问,你的工作还好吗?

他说,孩子们挺好。初来的时候,他也有点儿慌,担心自己得不到孩子的喜爱,得不到家长的认可。他跟我说,老妈,随着角色逐渐转变,我放开手脚开展班级和家长的工作。很多人认为幼师不过就是保姆。不对!我不仅要教会孩子们学会生活自理、文明礼貌,还要引导他们去发展各方面的潜能,比如运动:钻、爬、跳、走平衡木,锻炼他们的勇气:有的孩子不敢上平衡木,我就上去走几个来回,让他看看没事。我还培养孩子们的艺术兴趣,引导他们发现生活中的美,让他们用绘画、手工去创造美,最后让他们把自己认为美的事物用言语表达出来。当然,除了这些,我还要保证孩子们一日生活、安全、饮食、上厕所……老妈,你放心吧,现在孩子和家长们非常喜欢我呢!

哎哟,李老师,您看,想不到我的一个问题引来儿子这么长的一段话。他给我上了一课。我再年轻三十岁,也去当一名教师吧!

听大妈这样讲,我笑了。

我说,你没问他怎么过的语言关吗?

问啦,我一开始就问啦!他说,学呗,一句一句地学,现在说得挺好了。一去的时候,他一句藏语也不懂。他不懂藏语,孩子们也不懂汉语。有个孩子要上厕所说半天他也听不懂。最后,这孩子没办法了,就把自己的裤子拉下来……

说到这儿,龙拔二大妈忽然叹了一口气。

唉,李老师,英华今年都小三十了,我们老两个惦着他的婚事。刚开始急得不行,现在,我们也想通了。婚姻自由,不能包办。让他自己找到相好的,一辈子才幸福。你逼他,我们喜欢了,他不喜欢,那一辈子过得也不舒服。婚事就随他自己去吧,或者找个藏族姑娘,身体健康,两个人恩爱,我们也高兴!李老师,跟儿子通话久了,不知怎么的,我更想他了。我真想去拉萨一趟看看他,也不知道我这把老骨头行不行。我有两个想法,如果我去了,身体受不了,儿子要担心;不去吧,又想他。唉,做父母的就是这样……

说到这儿,我看见她的眼圈儿红了。

她站起身,走出门,站在晒台的青石板路上。

李老师,我每天送走最后一波客人,总要在围裙上擦擦手,来到晒台上,遥望远方的山。我知道,在山的那头儿就是拉萨。

说完,她沉默了。抬起头,望着远山。

我不由得又看看她家的店名,那是刻在一大块厚木板上的——

爱在拉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