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湖南文学》2020年第5期|杨少衡:不亦快乐乎

来源:《湖南文学》2020年第5期 | 杨少衡  2020年05月07日08:35

季航决定对冯长民封锁消息,她有足够理由。

那时她在南丰桥工地,时已黄昏,天下小雨。工地上繁忙而杂乱,装载机在泥泞道路上来来去去,马达吼叫不止,一车车石块卸在桥旁。民工两人一组,用粗绳、扁担 ,踩着泥水把石块抬到桥上,堆积于桥两端。工地上照明不佳,靠一条临时线路、几只挂在树上的大功率电灯泡提供光线,稍远一点便显模糊,人形车影混杂。灯光淡淡地投在南丰桥廊飞檐上,影影绰绰,依稀勾画出缺失的一角。雨幕中似乎还有一股烟味从季航鼻子里钻进去。

陈平安匆匆跑到季航身边请示:“季副,差不多了吧?”

季航问:“我得问谁去?”

陈平安笑笑:“时间不早,还上?”

季航指指路旁:“这边还剩不少石块。”

“让他们再突击抬一些,恐怕也得收工吃饭了。”

季航没有回答。

那时雨势转大,季航站在雨中,她没打伞,穿雨衣,是陈平安给她弄来的一件警用雨衣,说是从乡派出所临时借用,男式,过于宽大,此刻只能将就。他们的旁边是工地,工地下边就是南丰溪,溪水哗哗流淌,水声浩大,水色浑黄,水面上一个又一个漩涡,裹着从上游冲下来的树木,从南丰桥下轰隆而过。

“小王,问问上边情况。”季航交代。

小王是政府办干事,跟随配合季航。她立刻用手机联络,从上游观测点得到最新消息:山洪下了,速度很快,估计十五分钟,一波水头将到达南丰桥。

季航顿时气短。站在雨水中失神。

此刻还需要往桥上抬石块吗?特别需要。这些石块类似于防汛时堆放于堤岸边的沙袋,此间沙袋不够才以石块应急。山洪到来之前,它们的作用在于增加桥的自重,让它不至于被洪水一卷就走。这是传统办法,土办法,此刻除了它,没有更多手段。如果应急增加的重物没能达到足够重量,木结构拱桥抗不过洪水,那么所有抢救手段将付之东流,眨眼间桥和桥上的石块会给冲得无影无踪。如果坚持继续往桥上抢抬石块,或许真的能抢下来,在山洪到达前把足够的重量加到桥身上,那么桥就保住了。但是无法排除另一种可能:临界点未能超越,桥垮了,石头没了,桥上撤退不及的民工也将卷入洪水。那样的话,所谓“到牢里住上几年”不算什么,几条甚至十几条人命,还有他们的家人将如万劫不复。

季航无奈,对陈平安下了命令:“停止。让全部人员撤到安全地点。”

于是声影杂沓,几分钟后工地上只剩季航和小王两个,面对一片迅速上涨的溪水。形影相吊之际,“轰隆轰隆”的洪水声显得格外浩大。

此刻只能听天由命。

刘鸿的电话适时降临。

“该怎么叫你?”他在手机里打哈哈,“季主任?季县长?”

“当然还是小季。”季航问,“处长有什么吩咐?”

“还是季老师吧。”他说。

刘鸿通常不会主动联系谁谁,他要是忽然打来电话,那肯定有事,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刘鸿这件事跟季航有些关联:有一个高级专家组近期将到本省考察,成员包括北京的专家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专家,考察项目以古廊桥为主。省政府领导很重视,指令做好安排。刘鸿牵头几方做接待方案,研究过程中忽然想起了季航。

“热烈欢迎。”季航即表示,“需要我们做什么?”

刘鸿说:“不需要别人,只需要你。”

限于日程和需要,考察组拟考察的古桥已经确定,就是北片那几座标志性桥梁,也就是说该考察组不准备光临本县。既然不来,为什么还要惊动季航?原来涉及到配合人选问题。刘鸿说,考察组里有外国专家,也有专业翻译,考虑到外来翻译未必既了解古桥建筑特色,又熟悉本地风土民情,省领导要求物色合适人员配合,以保证考察顺利圆满。季航比较了解情况,刘鸿请她推荐几个人。

“本来不需要多此一举,你最合适了。”他说,“只是你现在情况不好动。”

季航说:“其实没关系吧?把南片也加进去不好吗?”

“当然好。”刘鸿说,“你知道的。”

这就没法多说了。季航给刘鸿推荐了两个人,一个是他们大学古建所的老师,一个是社科院旅游研究所的年轻人,一男一女。以她接触,这两位对古桥较熟悉,英语口语也都好,应当能胜任。

“好,我知道了。”刘鸿说。

“不让我毛遂自荐?”季航再事争取,“把我们也加进去?”

“别急。”刘鸿说,“等你回来,那就是你了。”

他挂了电话。

季航也没时间跟他多说,因为情况急迫:大水在即。陈平安跑过来,报称全体人员都已经撤到安全位置,请季副赶紧离开。

季航说:“不急。”

她站在岸边不走。溪水在迅速上涨,溪面几乎达到平常的两倍宽,南丰桥两侧桥墩已经没在水下,桥拱下洪水奔腾。季航站在岸边一块大石头上,这里地势相对较高,离溪面还有一点距离。她估计水涨不到这里,如果真涨上来了并且把她卷走,那么南丰桥肯定也就荡然无存了。

这时手机铃声再起。风雨洪水声中,响声断断续续,幸好季航事先设置了铃声加震动,否则这种时候还真是难以察觉。

她拿出手机看看屏幕,却是冯长民。没有片刻犹豫,她即按键,拒绝接听,把手机塞回衣袋。她突然想起刘鸿的电话,会不会专家考察的消息也传到冯长民那里,他追过来查问究竟?这种可能当即被她自己排除。很显然,即便冯长民长了双顺风耳,蛛丝马迹亦能捕捉,推荐翻译这类技术细节不可能即时快传到他那里。那么这个电话只可能还是讲南丰桥,类似催命符。此刻冯长民应当还在省城开会,难得他在百忙中时刻牵挂,不把季航逼去跳水誓不罢休。

她禁不住浑身发抖,使劲气力克制着自己。那一刻她决定对冯长民封锁消息,就当没有刘鸿那个电话,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她清楚一旦冯长民知道情况,肯定没完没了,她自己也会陷进去,所谓“不亦快乐乎”,到头来白忙活,根本不值得。冯长民不顾三七二十一把她往河里赶,她何必再去操心那些事?

几小时前,她在县城接待客人。客人来自她的学校,两位社会学教授带着几个研究生下来做田野调查,她从乡下赶回县城,陪他们在县宾馆吃中饭。按照规定,只是普通工作餐,却因为共同渊源和话题,大家边吃边聊,特别愉快。不知不觉谈了好长时间,冯长民突然来了个电话。

“你还在吃?那么快乐?”他问。

季航不禁一愣。听起来,冯长民似乎就站在门外。

“冯书记在哪里?”她脱口问,“会议结束了?”

冯长民远在省城,那个会还得两天。此人身虽不在,魂却没走,依然在本县上空游荡,掌控一切,连季航工作餐耗时也在关注中。季航注意到他语气不很亲切,她没在意,权当一切正常。

“需要写个情况吗?”她问,“《关于工作餐快乐的说明》?”

冯长民说:“写。”

其实他并不那么小气,季航如何用餐于他并不重要。他这个电话另有要事。

“季副没注意到天气吗?”他问。

季航密切注意着。目前本县天气多云转阴,预报中的雨水还在天上,尚未降临。

“北边呢?”

季航已经注意到本省北部山区降雨不小。她清楚相邻地域降水将进入本县,通过几大溪流下泄,可能对本县水情产生重大影响。昨天她专程下乡察看水情,与乡领导研究了相应措施。昨晚她住在乡政府,今天上午再到河边察看,确定一切正常才返回县城。除了中午接待几位师生,还因为下午有一个大会需要参加。

“我知道。”冯长民说,“陈平安都向我报告了。”

他命季航立刻重返旧桥,不要拖延。此刻旧桥还是阴天,估计午后就该下雨了。按气象部门预计,旧桥应当没有大雨,问题在于气象部门未必说得准,特别是还有上游那边下来的洪水格外需要注意。

“已经做了安排。”季航强调。

“不需要你安排,需要你在那里。”

“我刚回来。”季航说,“下午县里还有个会。”

“有人替你开。你走。”冯长民不由分说。

“有必要这么折腾?”

“什么折腾!”冯长民不高兴,“刚闹了一把火,你还想闹一场水?”

季航心头的火“忽”一下子上来了。

“冯书记什么意思?”她即追问。

冯长民很冷静,口气很平,称没有别的意思。那座桥差点没给一把火烧掉,绝对不能转眼间让一场洪水冲毁,那样的话非得有人在牢里坐上几年。如果老天爷真那么凶狠,非把那座桥连锅端,那也没办法,端就端了吧,只要端的时候有一个人站在桥头给一并端掉就可以了,这叫做以示负责,“尽人事,听天命。”这种时候谁该在那里站岗,供洪水一并卷走?第一责任人当然是冯长民,可惜此刻他分身无术没法赶到现场,只能拜托季航承此重任。

“季副看着办吧。”他挂了电话。

季航让冯长民这个电话气坏了,特别是他提到那一把火,似乎在暗示季航有责任,只差指控她是纵火犯,让她更是气极。虽然恼火之至,她还必须遵命,没有片刻耽搁,她匆匆结束接待,送走那几位师生,转身上车,立刻奔赴虹桥驿,也就是旧桥乡。她直接到了南丰桥头工地,而后再也没有离开,始终呆在现场“站岗”,有如真的准备让洪水把她与桥一起冲走,或者不待桥垮,干脆自己先跳下去。

如果这座桥撑不住,她真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

暗淡灯光下,喊叫声忽然在季航身边响起:“季副!季副!”

是陈平安。他跑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年轻人。

季航抬手抹掉脸上的雨水。

“什么情况?”她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正常。

陈平安报告说,他刚接到冯长民指令,无论如何,必须把季航送到安全地带。

“我就在这里看。不会有问题。”季航不走。

“冯书记指示,如果季副行动有困难,直接抬走。”

季航看着陈平安身后那几个年轻人,难以置信:“你真敢啊?”

陈平安赔笑:“我哪里敢。”

他压低声音求情:“冯书记说了,桥倒了不追究我,季副少一根汗毛唯我是问。请季副体谅,别让我没法交代。”

季航不说话,扭头看。

大水恰好到来,轰隆轰隆一阵巨大声响排山倒海自上游呼啸而下,顷刻间冲到他们脚下。洪水冲击古桥时一片轰鸣,水雾升腾,南丰桥没于水幕之中,似乎已经被巨响和大水一举摧垮,抹得干干净净。待水幕褪去,才见那桥的梁脊飞檐悄悄地又从暗夜里淡淡地浮现出天幕。

谢天谢地,它没给冲走。

季航转过身,向一旁高地走去。

在高地上,冯长民又给她打了一个电话,这个电话她接了。

“后边估计还有几个洪峰。”冯长民交代说,“不要放松。”

“知道。”她回答,语气生硬。

“小心眼了?”冯长民说,“别那么计较。”

“我没计较。”

冯长民笑笑:“还是要感谢季副。勇担责任,坚守岗位,面对洪水毫不畏惧,挺身站在第一线。精神可嘉,永垂不朽。”

“我还活着呢。”

“必须的。绝对不能让季副给洪水冲走,那个损失我们承受不起。”

“关键还得冯书记健在,其他人都不重要。”

冯长民笑:“我是真心话。眼下除了指望季副,已经无计可施。”

“冯氏功夫什么时候缺过招数?”

冯长民直截了当:“就现在。一筹莫展。”

季航心里一动,突然改变了主意。

“有一个情况。”她说。

专家组消息就此解禁。

冯长民竟反应激烈:“怎么早不说?”

“我也刚知道。”

“从哪个渠道来的?”

“可靠渠道。”

“你应该在第一时间告诉我。”

“现在是第一时间。山洪又来了,我得站岗去。”

季航把手机关上,不想再说了。

她在心里痛骂自己。如果真得永垂不朽,那么不因为谁,只因为自己确实该死。

回想起来,冯长民给季航的第一印象还行,所谓:“最初面目宜人。”有如若干初步对上眼的相亲场合。

那年省“两会”期间,季航的顶头上司,文旅中心主任接到校长电话,要求找一份两年前的旧校刊给他。校长是省人大代表,小组召集人,他拟做的小组发言议题还需要一些参考。主任安排季航查找那份期刊并直接送到大会堂给校长,因为那期校刊有一组她编发的文章,校长要参考的就是那组文章。季航到了大会堂,那一层是一排分会议室,外边是宽阔的走廊、休息厅,摆着沙发茶几。会议工作人员到小组会议室把校长叫出来,校长指着沙发让季航坐下,接过资料翻阅。这时忽然有个说话声从走廊那一头传过来。季航抬头瞅了一眼:有个人正往这边走,拿着手机,边走边讲。

“什么要不要的,别管他。”他的声音很大。

这人就是冯长民,穿得很正式,胸前挂着会议名牌,也是一位代表。当时彼此陌生,季航只看一眼就把头转开,不料他却径直走到沙发这边。

“许校长!敬礼!”他打招呼,远远伸出了右手掌。

校长跟他握手,随口介绍坐在一旁的季航:“季老师。研究员。”

冯长民也跟季航握手,笑笑:“行。行。”

季航不知道他在跟谁说话,因为他还在打电话,一只手热情握手表示客气,另一只手抓紧手机贴在耳朵上。这人同时干两件事,并不在意电话另一边那位或许会听得稀里糊涂,莫名其妙。

会面过程很短暂,蜻蜓点水之后,冯长民继续前进,打他的电话,季航继续在沙发上端坐,等校长提问。忽然冯长民又转身走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季航,指着那张名片比手势,或许因为听手机,他没说话。季航看他比划,明白是要她交换个名片。她也跟着比划,表示自己没带,很抱歉。其实随身小包里有那东西,她只是没打算拿出来,谢绝纠缠。不料对方很执着,随即再掏出一张自己的名片,翻成空白背面,放在季航面前沙发上,顺手从上衣口袋拿出一支水笔递给季航。这什么意思?很清楚,让季航留个联络方式给他。季航却装傻,不接笔,摆手,表示不明白。于是对方只得把手机从耳朵上拿开。

“请给我留个暗号。”他对季航说。不乏客气,略带调侃。

“什么?”

校长在一旁发笑:“许老师,给冯书记留个电话。”

没法继续装傻。当着校长的面,不好太给人难看,季航只好提笔写下自己的名字和手机号,递还给冯长民。

“谢谢。”他说。

他向校长招招手以示告别,转身走开。那支手机又贴到他耳朵上。

除了似乎很忙碌,很自信很有控制力,以及“要你没商量”,季航对冯长民没有更多感觉,毕竟彼此不相干。根据名片,季航知道他是县委书记,他那个县在本省西南,是个山区县,季航去过。此人任职应当是在近几年,至少当年季航去的时候,主政的还不是他。他看上去四十左右,长得不是特别引人注目,却也可以,还算成功吧,瘦高个,长脸,眼神尖锐,一望而知是个手里有权不免自以为是的县级大员。

没想到,两天后季航竟在自己的办公室与他再次相逢。

是冯长民找上门的。那天上午省人大会议闭幕,冯长民在离开省城返回前拐个弯,跑进大学城,直奔文旅中心,找到了季航。

“特意来请教几个问题。”他说明来意。

“冯书记不能先打个电话吗?”季航问。

他也曾考虑先联系一下,担心季航很可能借故推托,不如直接上门。如果碰上了便谈谈,见不上权当认个路吧。

季航“啊”了一声:“怪我磨蹭。”

冯长民看着季航,似有疑惑。他没询问,季航也不做解释。当天下午季航原本打算进城,去省立医院探望一个住院的同事。临行前忽然想起一件事,急忙跑到办公室处理。如果不磨蹭,早几分钟离开,那就请君自便。现在没办法,碰上了只好应对。

“冯书记需要我帮助什么呢?”她问。

冯长民探讨一个名词,问季航为什么喜欢用“虹桥”,而不像很多人那样采用“廊桥”?季航称两个名词内涵有重叠,也有区别。她之所以多用前者,主要因为导师。她出自南京大学建筑系,本科毕业后读研,跟一位导师做古建筑研究,导师主攻宋代古桥,有多部专著。他有一篇文章探究《清明上河图》里的古桥,那座桥就是著名的“汴水虹桥”。至少从宋代起,这类桥梁就被称为“虹桥”。

冯长民提到季航的一篇论文,说他感觉季航对本省古桥的观点很独到,特别是结合古今提出的“南片”“北片”概念,很有意思。

“那是好多年前的东西。”季航说,“当时也是机缘巧合。那个题目其实还有待深入做下去,可惜一直没有机会着手。”

“我们来提供机会,请季老师继续做,怎么样?”冯长民即提出。

“挺好啊。”

“马上定个时间?下周一光临?”

不禁季航发笑:“冯书记是急性子。”

她告诉冯长民,她确实很想再去看看那些古桥,特别是南丰桥。只是手头还有一个课题在做,论文需要修改,时间比较急,完成之后才好考虑其他。

“其实季老师可以交叉着做。”

季航称如果她能一边接电话一边跟人交换“暗号”,那么估计就不会是在大学做课题,该轮到她下去当书记了。

冯长民笑笑:“说不定季老师也行。”

他声称此刻非常需要帮助,特别是季航的帮助。季是专家,眼界宽阔,态度客观,学问扎实,令人信服。当年季航提到南北两片研究与开发的不平衡,说一山之隔,北边做古桥文章多年,掌握了话语权,南边空有丰富资源,一直重视不够,失去了存在感,说得非常到位。这种情况至今没有根本改变。冯长民那个县就在所谓“南片”,其主政后已经采取若干措施推进,还将加大投入以彻底改变局面,这种时候特别需要专家们参与。冯长民提到自己读过季航的所有相关文章,还多方了解她的情况,觉得她能提供非常重要的指导与帮助,因此专程找上门来。

“让这么大的领导看重,太恐惧了。”季航调侃,“冯书记小心,我按小时收咨询费,参照大牌律师。”

他笑笑,表达比较含糊:“我们会提供所有必要条件。”

季航跟对方客气、开玩笑,却不做任何承诺。冯长民想要什么她很清楚,不外是如同他们北边邻居那样利用现有资源开发旅游,做大产业,等等。这里边往往还掺杂着地方政绩、个人升迁考虑,不那么单纯。那些东西跟季航关系不大。专业人员的兴趣点通常与地方官员有区别,更倾向于研究与保护。开发和保护并不总是一回事。

交谈期间,有几个电话打到冯长民手机上,冯长民都是看看屏幕便按键拒接,不让交谈中断。末了又来了一个电话,看来比较重要,他向季航摆摆手示意,即接听。

“什么情况?说要点。”他说。

然后是听,一声不吭,好一会儿,他生气:“一要四不要?这什么道理?”

事情显然有点敏感,他起身从季航办公室走出去,到走廊上继续通话。出门时他把门带上了。那扇薄门板隔音差,季航听到他在外边骂娘:“妈的!都这样谁还做事!”

几分钟后他走了进来,道歉:“季老师别在意。”

“哪里敢。书记事多。”

他称不怕事情多,只怕做事情。如果不做事没事,一做事尽是事,做一件事就往自己脖子上套一条绳,这对吗?普天之下,属这个最讨厌。

季航问:“领导这是在发牢骚吗?”

冯长民嘿嘿:“是有感而发。”

季航记起几天前在大会堂,他边走边打电话,“什么要不要”,谈的似乎也不甚愉快。但是他没具体解说,季航也不打听,因为与己无涉。也许是这个电话干扰,冯长民谈兴顿失,几分钟后即起身告辞:“我们随时恭候季老师。”

“没准我明天就电话骚扰冯书记去。”她说。

其实她根本没那打算。她对冯长民本能地有所抗拒,除了专业原因,还有警觉,这位地方主官似乎控制欲很强,原本与他毫不相干的季航于毫无察觉间已经被他“多方了解”了。他究竟了解些什么?打她什么主意?难道不需要经过本人同意吗?季航一向很自立,不喜欢受制于人,因此回避为上。

冯长民不是轻易甩得掉的人,好比相亲单方面对上眼了,比较满意,你不找他他找你,表现特别执着。从那以后,隔十天半月,他都会亲自打一个电话,询问季老师近况可好?准备拨冗前来否?还会在电话扯些其他话题,有如熟人。联络持续不绝,渐渐便显得有些特别,疑似谈恋爱一般。除了电话问候,冯长民还让人定期给季航寄简报,甚至安排将当地产的时令水果送到季航的办公室。

他声称:“想办法把季老师拖进来,不亦快乐乎。”

季航诧异,问他说个啥?冯长民哈哈,解释称标准提法是“不亦乐乎”,出自《论语》:“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他曾经琢磨那个“乐”该读成音乐的乐还是快乐的乐,得知是后者,索性私自篡改了该成语,“不亦快乐乎”。

他果然成功地让季航注意并了解了许多情况。季航发觉由于这位冯长民,他们那里的古桥开始为人所知,不再像以往一样湮灭在邻居的光影里。冯长民能量大,想法多,招数不断,不时爆冷。那段时间里影响最大的一件事可能要数一位国务院副总理的视察,该高层领导秋天时分来到本省,省委书记、省长陪同他看了几个点,其中竟有南丰桥。两级高层领导均高度评价该古桥,要求做好保护开发,消息见诸本省各大媒体,也通过简报、邮件传到了季航这里。

冯长民难掩兴奋,“不亦快乐乎”,给季航打电话详细谈及此事。季航问他拿什么办法把那么大的领导请过来?他只说四个字“千方百计”,具体路径不谈,笑称是“国家机密”。他讲了报纸、简报上没有的即时情况和许多花絮,其中有一条是此行中省委书记的一个评价:“这个冯长民最会忽悠。”

季航听罢大笑:“那么大的官都敢忽悠,冯书记很危险。”

冯长民回答:“有危险才有成就感。”

他说虽然小领导们都爱惜性命,毕竟还会有人喜欢迎险而上。几位大领导视察发话后满盘皆活,此刻特别需要季老师加强帮助指导。他所谓“帮助指导”有具体内容:他们正在制定南丰桥环境规划,冯长民希望季航前来考察,帮助出点主意。

“可惜,心有余力不足。”季航再次回绝。

那时候季航刚被任命为中心副主任,很不情愿地分摊了一堆行政事务。季航他们学校是省部共建重点高校,她所在的“文旅中心”全称“文化旅游研究中心”,亦是“旅游文化研究所”,是个新机构,尝试高校科研与社会需求接轨。季航作为年轻研究员进入这个中心,兴趣一直在学术方面,却不料忽然被列入考核,迅速任命。季航本人再三推辞,最终无奈接受。时下高校管理人员对资源有相当支配权,许多专业人员热衷谋求管理职位,所谓趋之若鹜。也有不少人不愿陷入,季航是其中之一,自认为靠专业吃饭,不争那个,不料竟因为专业较突出而被推上去。上去后才知道事有多少,有多烦。季航在电话中忍不住跟冯长民发牢骚,说自己不是这块料。她记得冯长民跟校长一见面就是:“许校长,敬礼!”想来挺熟?能说上话?如果冯长民真想请她去帮助做南丰桥,可不可以先帮她去游说,让许校长把她免职?

“行,我来办。”冯长民竟一口应承。

季航笑:“那我先谢谢了。”

她投桃报李,即请冯长民把相关资料寄给她,她会提出自己的看法供参考。

几天后冯长民再次光临,带着几个随行人员,把资料送到季航的办公室。

“亲自送达,以示对季主任的重视与感谢。”他说。

“别什么主任!等着冯书记帮我拿掉呢!”季航不高兴。

“没问题。”

原来他已经跟许校长联系过,不凑巧这一次见不上:校长参加教育部一个考察组去欧洲了。季航拜托的事情电话不宜,只能私下面谈,因此得等许校长返回后再办。

那一天季航与冯长民探讨得比较深入,话题涉及方方面面,包括南丰桥保护与维修状况,开发利用的前景与困难等等。季航发觉冯长民以落实上级领导要求之名,一系列项目全面推进,除了常规的维修桥梁、拓通道路、环境整治、研究考察、宣传造势等等,还有一大措施:改地名。冯长民拟将南丰桥所在地,亦是该县古桥资源最集中的旧桥乡改名为“虹桥乡”,以此扩大影响。

“原本考虑叫‘廊桥乡’,跟北边他们的‘廊桥镇’对应。”冯长民说,“因为有重名之嫌,报批比较复杂,就决定改成这个。意思相当,范围更开阔。”

这里边显然也有季航一份。第一次见面时,他们探讨过“虹桥”与“廊桥”,或许当时冯长民正在斟酌怎么改名,季航让他下了决心。

季航直言:“感觉新名字不够响亮。”

冯长民解释,原本也考虑改乡为镇,“虹桥镇”会比“虹桥乡”叫得响。只是乡改镇涉及人口、经济指标等要求,目前差距还比较大。

季航忽有所感,也就是灵光一现:“不如多一个字:‘虹桥驿’。‘虹桥驿乡’。”

冯长民不吭声,睁着两眼看季航。季航即表示这个名字不是她生造,实有出处:早在宋代,那一带就有“虹桥驿”之名,记载于县志、府志里。当年有一条官道从现今旧桥乡一带穿过,沟通本省南北,是学子、官宦、商家从本省南部到省城,再延续到京城的主要通道。这条官道每隔一段距离设置一个驿站,虹桥驿就设在现今旧桥乡境内。得官道和驿站之便,加上南丰溪的航运,那一带曾经相当繁荣,驿站周边形成一条商业街,山区平原各地商旅汇集,人流货流通畅,史志称“盛极一时”。清代由于官道改线,虹桥驿废除,那一带渐渐沦于荒僻,旧地名废弃,只留在史籍记载里。如果打算更改旧桥乡名,不妨把古地名用起来。如今地名习惯用两字,三个字的比较少见,却因此更显得独特,格外让人记得住。古地名有厚重感,历史文化意味也更浓。

冯长民不吭声,只是听,听罢也不表态,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思忖,好一会儿,忽然他指着坐在一旁的一位随员问:“吴局长,你们那边进展到哪里了?”

局长报告说,按照冯长民要求,他们一直在密切跟踪。现有进展是申请报告已经在处里通过,分管副厅长签了意见,只待厅务会讨论,厅长拍板。

冯长民下令:“马上叫停。把报告撤回来,重新研究。”

那局长张口结舌:“书记,书记,这恐怕……”

“就这样。你们先做处长工作,上边领导我亲自找。”冯长民说。

然后他才告诉季航,如今乡镇改个名不容易,县里不能决定,必须报市里同意,再报省民政厅批准,往往需要分管副省长点头才行。这是因为地名改变牵动方方面面,需要相对稳定,严格控制。县里早有人动议将旧桥乡改名,以往也曾尝试过,却一直没有做成。这一次冯长民下决心再争取,认为尽管难度大,却有意义,值得下功夫。经过多方努力,恰好也赶上时机,目前已经接近最后完成。刚才听季航一说,感觉有道理。问题在于已经做到这个程度,如果推倒重来,岂不是以前那么大劲白费了?重新再来会不会反添复杂,节外生枝?考虑一下,觉得不能留下遗憾,既然有心更改,应该寻求最好、最有利,哪怕多付数倍努力,从长远看也属值得。

季航“哎呀”一声:“怪我多嘴。”

“其实虹桥驿以前也听说过,可惜一直没往这边想。”冯长民感慨,“早一点把季主任抓住就好了。”

“别那么叫。”季航再次表示不快,“别忘记拜托。”

他连说放心,匆匆离去。

不久之后,季航从那边寄来的一份简报里看到消息,旧桥乡正式改名了,新的地名就是她灵光一现想到的那个:虹桥驿。

然后她接到学校组织部通知,校党委领导约请她谈话。季航很诧异,猜想是不是冯长民说通校长,他们准备让她解脱了?想来似乎不像,如果吴长民真的帮上忙,一定会来电话说一声的。她心情忐忑去了校部大楼,校党委一个副书记和人事处长一起跟她谈了话,却不是免她现任职务,竟是拟将她推荐给省委组织部,作为新一批省直单位下派干部,安排到下边县班子里挂职两年。按照分配的推荐指标,本校已经筛选出若干候选人,需要从中挑选两名上报,在正式推荐之前想听一听本人意见。

季航大惊:“我怎么能干那个!”

他们说季航符合规定的年龄、任职条件,表现好,很优秀。下派挂职能培养锻炼年轻干部,对专业干部成长也很有益,希望季航能愉快接受。

季航以自己的履历和爱好为由,坚称不合适,请求考虑他人,不要推荐她。谈话领导反复劝导,最后答应会在比选时充分考虑她个人意见。如果没选上,希望她不受影响,继续做好本职。如果确定她,也请她认识确有需要,必须服从。毕竟只是两年时间,有再多的困难和问题,克服一下也就过去了。

“我真的干不了。”季航丝毫不松口,“我不想给咱们学校惹麻烦。”

话说到这种程度,竟然最终还是挑了她。她接到通知去省委组织部报到,心情非常糟糕,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一直到了会场,尽管自知木已成舟,她还想着是不是该抓住最后机会向省组领导申诉,要求不去?不料一听文件宣读她就愣住了:她给派下去当副县长,去的不是别处,正是冯长民那里。

几天后她到了基层,班子见面会之后,冯长民请她到书记办公室谈谈。办公室里只剩他们俩时,她脸色一变追问:“都是你一手操作的?”

冯长民供认不讳,是他“做”的,做得很不容易,分几次,找了几位关键人物才办下来。事先不敢惊动季航,怕她誓死不从。

他履行了承诺,帮她从烦人的单位行政事务中暂时解脱,却让她陷入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环境里。难得他有那么长的手臂,那么巨大的理由和那般锲而不舍,能够克服那么多的障碍,如同谋求给一个山区乡改名一般,把一个他所称的“虹桥专家”从省城高校堂而皇之拉到了深山里的虹桥驿。

“季副肯定会恨得咬牙切齿。”他说,“但是到头来会感谢我。”

“我肯定要让冯书记后悔不已。”季航果真咬牙切齿。

冯长民自认为是给季航提供了一个新平台,开拓了一个新天地。从此以后,季航除了可以更深入更具现场感地进行她的研究,还可以有效转化自己的研究成果,成为古桥保护、开发的一个主持者。说不定她会因此留在古桥研究史,以及本地的发展史中。如果不讲那么大,至少她在这里所做的一切会给地方留下一道痕迹,给她本人一种成就感与充实感,足以让她享用终生,“不亦快乐乎”。

除了“会忽悠”,冯长民还打情商牌。他说,在省大会堂见第一面,季航就让他“惊为天人”,很为彼此相逢而兴奋。他感觉尽管所处领域不同,季航跟他一样是个想做事的人,可称“同气相求”。眼下唱高调的多,怕事者众,不怕事想做事的人相对难得,比较可贵,不说凤毛麟角,至少硕果有限,因此倍加珍重。很高兴终于把“天人”请下地来,无论有多少仇恨,可以暂时搁置,不妨共同努力,一起先把事情做起来。

季航就此落脚,用她无奈之语,叫做“领教了冯氏功夫,上了冯氏贼船”。

会议是临时召集的,紧急协调。书记、县长两主官,班子里相关领导以及几大部门负责官员与会。冯长民宣布说,有一个联合国专家组将到本县考察古桥,这是充分展现本县古桥资源、文化内涵和开发前景的重要契机。时间很急,专家组将在一周后到达,所有准备工作必须在一周内完成。

“有朋自远方来啊,”冯长民说,“咱们不亦快乐乎。”

季航忍不住更正:“不亦乐乎。”

冯长民说:“差不多,就是很快乐。”

季航暗暗吃惊。冯长民所称的专家组与发洪水那天,季航在南丰桥工地听到并报给冯长民的那个考察组是一回事吗?应当是一回事,除了那个考察组,短时间内不可能另有什么专家组前来本省。以季航感觉,这个考察组之重要在于集中了若干顶尖专家,而不在于里边有几张洋面孔。冯长民把“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专家参加”的专家组含糊说成“联合国专家组”,概念有所偷换,应当是故意而为,让大家感觉似乎来头更大一点。季航特别惊讶的是刘鸿明确表示专家组目标已定,人家看的是北边那几座标志性古桥,并没有考察“南片”也就是本县的计划。不想情况竟得到反转,专家们将欣然前来。是什么促成了这一重大变化?毫无疑问是冯长民。冯长民得到消息后真是没闲着,他一定是把省政府大楼钻穿了,摸清了底细,找到了路子,成功地完成了逆袭。季航知道这非常非常不容易,特别在眼下,冯长民自己麻烦缠身,早已不是当初“忽悠”国家和省领导那般顺风顺水,气势如虹。想不到他一如既往,还是那个在任何情况下把不可能做成可能的人。

紧急会上,冯长民给季航派了两件事,一是南丰桥抢修,二是中心广场活动,调门都提得很高。季航不快,当场表示:“我还是只管桥吧。”

冯长民说:“你是挂钩领导,中心的事不能不管。”

“管什么?穿一身戏服到广场上跳神?”

“季副这身衣服已经够美丽了。”

季航提出南丰桥维修应该按照原定进度,不能随意提前。冯长民强调他已经说过了,无论如何,要求一周内全部完成。季航坚持不能提前,理由是南丰桥除了因火灾造成损坏,在前些时那场洪水中桥体也受到一些影响,维修项目相应增加,除了更换过火梁柱,还需要加固桥体。施工必须规范,严格按照古建筑维修程序进行。人为提前工期,容易导致不顾质量,马虎潦草,给这座古桥留下隐患。

“所以要你既提前完成,又确保质量。”冯长民不由分说。

季航说:“这是矛盾的。”

“去解决啊。否则要我们做啥?”

季航还想再争,桌底下有一只脚轻轻动了她脚尖一下,她不得不闭上嘴。坐在季航身旁的是县长廖正坤,他提醒季航适可而止。本县领导层中,冯长民一向说一不二,没有谁敢在会上跟他公开争辩,季航算个例外,却也不能争得太过头。

说来季航是自食其果。发洪水那天,季航把专家组消息报给冯长民之际心存犹豫,因为知道冯长民不会轻易放过,肯定要折腾一番,她会给拖进去,陷于筋疲力尽,所以曾打算封锁消息,后来也只说“可靠渠道”,不明确告知消息来源。如果她提到刘鸿,很大可能就是往自己脖子上套条绳索,冯长民会命她去做刘鸿工作。她跟刘其实并不熟悉,只因为曾奉调参加一份涉及古建筑文件的起草而认识,刘对她的专业能力很了解很肯定,却不可能因此去做超出他权限的事情,例如改变专家组的考察内容。她找刘必定徒劳无功,同时让自己陷于尴尬。但是她不明确提供来源,冯长民也能另找渠道去核实清楚,类似事项不属机密,不愁找不到北。他果然找到了,且靠着屡试不爽的“冯氏功夫”把事情反转过来,把季航也一并拖入,如她自己早先所料。

迎接所谓“联合国专家考察”,事情很多,牵动方方面面,包括县城地面的卫生,全县云层的监控,都必须考虑到,其中重头戏就是古桥集中地虹桥驿乡。季航挂钩该乡,冯长民派的两件事只是重中之重,另外七七八八的事项冯交给别人去折腾了。季航的两件事中,中心广场活动牵涉面超广,南丰桥维修专业性特强,都比较复杂。

中心广场全称是“虹桥驿旅游服务中心广场”,为虹桥驿开发一大手笔。该广场紧挨乡集,占地百余亩,削平两个山头,建起一座三层大楼,有一个宽阔的门厅,为服务中心主体建筑。建筑前有大片广场,旁边是停车场。冯长民参考“北片”数据,提出虹桥驿在十年内达到年接待五百万游客的目标,要求以此目标建设旅游服务中心,包括服务大楼、广场、小公园、星级酒店等项目,另加农家乐、民宿等配套服务设施。服务中心作为本县重点建设项目,在季航下来挂职前已动工开建,季航初到时,这里一天一个样子,进展迅速,大楼主体和广场基本建成,规模初步显现。而后由于一些特殊情况,建设节奏突然放缓下来。此刻为了迎接考察,该项目被冯长民重点力推,要求全力突击,完成主体收尾,还要正式启用,于考察组到来之际组织首场大型文化活动,以示欢迎,同时展现地方文化。冯长民说,唱歌跳舞人家看多了,不感兴趣,舞龙舞狮什么的也到处有,不稀罕,咱们不如跳大神吧。他所谓“跳大神”是调侃,指的是本地民俗表演,包括“板凳龙”“大鼓伞”等等,均经过专业人员重新编排,保留浓厚民间色彩,又更具观赏性。这些表演均有专门服装,就是季航所称的“戏服”。尽管广场这个点工作量大,动员人多,牵扯面广,需要季航处理的事情却不是太多,因为责任部门是乡镇,有陈平安负责,陈是虹桥驿乡书记,冯长民重用的一员大将,能力很强,无须季航替他太操心。季航以“不穿戏服”推辞,主要是不想多管闲事,集中精力盯紧南丰桥维修,她的兴趣点只在这里。比较而言,什么中心、广场都是花絮,古桥才是实质,专家们考察的不是广场建得如何气派,民俗表演戏服漂亮否,而是古桥怎么样,那才是真正的重中之重。

虹桥驿乡现存数十座古桥,年代最早的为南宋,晚至清代,均为木结构拱桥,即学界所称的“贯木拱桥”。这些桥使用短的构造材料,形成大的跨度,是中国传统木构桥梁中技术含量最高的一个品类,具有极高传统美学价值,也是本地当年繁荣的一种实体记载。虹桥驿乡现存古桥大略分两种,一种俗称“厝桥”,即桥上有廊屋,一种是单纯的木拱桥。季航考证,后者出现年代更早,“厝桥”则在其后。南丰桥跨两个种类,始建于宋,明时改建为厝桥,以年代久远,桥体壮观、工艺精巧、装饰精美而著称,比之邻县广为人知的几座著名廊桥毫不逊色,而年代更长,文化内涵更丰富。可惜由于以往交通相对闭塞,知道它,见过它的人不多。当年季航做田野调查,曾经在旧桥也就是现在的虹桥驿乡住了近一个月,几乎每天都要在南丰桥呆几个小时。当时这座桥已经荒废,桥两侧小路几乎被杂草、荆棘淹没,桥上廊屋多处塌毁,附近村庄也十分凋零。季航在她的论文里介绍它的价值与现状,呼吁加强保护,引起媒体关注,有几位省领导相继批示,地方开始重视。冯长民到任后,该桥成为本县开发旅游产业一个重点,被确立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并申报国保。冯长民争取到数笔经费,修建了一条“迎宾大道”,从省道直通桥畔,并对该桥做了一次大规模维修。古桥修旧如旧,却已生机焕发。由于以往渊源,季航对这座桥怀有别样情感,记得那天在省委组织部,得知被派到本县时,她突然想起这座桥,感觉似有召唤,这才下决心放下一切,听命前来。不料就在挂职期间,在她眼皮底下,这座刚刚显现生机的古桥差点毁于水火,不得不再做维修,让她倍觉内疚。对季航来说,把南丰桥真正维修好比什么都重要,古桥在前些时那场火灾后开始维修,至今已经数月,洪水后稍有耽搁,很快又加速推进,目前剩下的工作量也还不少,季航担心一周内难以完成,更担心赶工留下隐患,作为一个专业人员她不能接受那种结果,不想为之终生抱憾。

紧急会一结束,季航立马离开县城,驱车出发。半路上,冯长民电话追了上来。

“季副在哪里?”他查岗。

“快到虹桥驿了。”她说。

冯长民表扬季航“比优秀领导还要优秀”,开完会饭都顾不上吃就奔赴前线。其实不需要这么拼,饭还是要吃的,体力需要保持,不能只要体型。

“谢谢,领教了。有什么指示?”季航问。

果然不单纯关心女士体型,人家确有指示。冯长民告诉季航,迎宾大道联结线有一个突发情况,需要赶紧处理,季航能否稍拐个弯,赶过去协调一下?

“不是冯书记亲自协调过了?”季航问。

冯长民生气:“妈的,都说好了,又节外生枝。”

季航说:“恐怕还是请冯书记亲自过问好。这个事于我太复杂了,没把握。”

“我现在抽不开身,所以要你去。”

季航不快:“记得冯书记有言在先,还是让我去管桥吧。一周限期压力太大,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在那里等我商量呢。”

冯长民不吭声,收了电话。

如果不是季航,冯长民一定会在电话里直接开骂。这个人翻起脸一点都不留情,本县上下个个怕他。季航不一样,她是省直单位下来的挂职干部,两年期满就拍手走人,归根结底冯长民于她鞭长莫及。她又是冯长民千方百计“做”下来的,对她不能不格外客气。冯长民自己曾明确表示给她减压,只让她承担与古桥有关的事情,虽然实际上不可能做到,给季航派的任务早已远远超出那个范围,毕竟有言在先。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本县领导层里,唯有季航不唯唯诺诺,敢跟冯长民抬杠,却也很少有谁像她那样全身心投入,如冯长民所表扬:“比优秀领导还要优秀。”因此尽管一再给季航加压,想到什么派什么,终究还得让她三分。

季航到达虹桥驿乡,直接赶往南丰桥,已经有几个人被通知到那里集中,等季航到达就开会,研究怎么办。不料有一个电话先一步打到季航手机上。

却是刘鸿。看到手机屏幕上的显示,季航心里“怦”的一跳:这个电话肯定与专家考察有关,不会是责备她走漏消息吧?或者是预做通气?该处长很细心,考察组行程有变,决定要光临本县了,有必要提前跟她说一声?

她接了电话:“刘处长有什么指示?”

果然与专家考察有关,却非兴师问罪,也不是预做通报。刘鸿讲了一个事情:专家们拟于考察后开一个小型座谈会,他们提到了本省几个研究人员,希望能参加座谈,其中有季航。座谈会与会人员名单还须报省领导过目同意,刘鸿先给季航通个气,让她有个心理准备,这段时间不要安排出远差。

“怎么会呢。”季航笑道,“专家到我们县考察,哪里可以走开。”

刘鸿诧异:“我没说过吗?不去你们那儿。”

季航顿时口吃:“不是,不是又要来了吗?”

“没那回事。”刘鸿回答斩钉截铁。

季航吃惊不已,难道冯长民的“联合国专家组”是另一回事?仔细一听不对,肯定是一回事:刘鸿对季航抱怨说,你们那个冯长民也真是,不知道从哪里听到消息,带着几个人到省政府大楼跑上跑下,通过各种关系,从处长、副秘书长、秘书长,一直找到省领导。说了很多理由,送了一份报告,强烈要求改变考察组行程,把“南片”一并纳入。这种事哪可能随意变动?临时动议,干扰上级既有安排,省领导非常生气。

“啊,是这样。”季航说。

接完电话,她坐在车上发愣。这到底怎么回事?哪个信息准确?刘鸿是省政府办公厅的处长,他们处管科教文卫,专家考察组在本省活动由他们负责安排,显然更为可靠。但是如果刘鸿说得不错,冯长民又是紧急协调,又是全面铺开,迎接专家考察,岂不是凭空放炮,纯粹瞎搞?冯长民能这么不靠谱吗?是不是“冯氏功夫”还有招数,另有争取余地?他本人已经麻烦缠身,眼下又搞个“省领导非常生气”,往下再搞后果会是什么,他不清楚吗?

季航为冯长民捏了把汗。想一想,她命驾驶员掉转车头,往回开,让小王打个电话,吩咐那几个人在南丰桥稍等,别急,她先处理一件事,然后再一起开会。

十几分钟后,她到了迎宾大道联结线。陈平安正在那里大声嚷嚷,拿即将到来的“联合国专家”强调,要求公路管理人员立刻配合,准备即行施工。

“影响大局,责任你们承担不起!”他威胁。

这就是冯长民要季航“拐个弯去协调一下”的纠纷。在季航拒绝接受后,冯长民把陈平安派上阵来,因为该路段位于虹桥驿境内,陈平安是迎宾大道建设指挥部的副总指挥。这个项目还有一位第一副总指挥,那就是季航,她是挂个名,总指挥则是冯长民本人,他挂名是显示重视。

所谓“迎宾大道”是一条旅游公路,联结省道与虹桥驿乡集、旅游服务中心,再延伸到南丰桥。在这条大道建设之前,通往虹桥驿乡的县道窄小弯曲坎坷,状况很差,从乡里到南丰桥只有村道相通。迎宾大道是彻底改变交通环境的关键项目,它已经建成并试通车,只差最后一个环节没有完成:与省道联结处的路障尚未拆除,目前试通车只能通过施工便道联结。联结线已经建成,为什么还不拆除路障让车辆通行?原因是验收时省公路管理部门一位处长认为开口交接处一个涵洞有问题,可能影响省道排水。双方协调多轮,最后冯长民亲自拍板,同意重修。重修涵洞工程量并不太大,只是需要破开路面,暂时封闭那段省道,车辆绕行,需要公路管理部门配合。双方都已谈妥,不料施工单位要动手了,施工机械、人员上场了,公路管理方却不让动手。

陈平安把季航拉到一旁说明情况。此刻对方的理由是省、市公路局有交代,施工时他们要派人到场监督,必须等上边人到才能动工。这其实是省里那位处长搞的名堂,那家伙牛逼哄哄,爱弄权,要好处,当初修联结线时就因为一些小事叽叽歪歪,现在也是借一个涵洞要挟。陈平安主张不管他,大的事都商定清楚了,不欠他理由,不就是移几个路障,设几个标志,指挥一下车流?谁干不了?

季航没有立刻表态。她把公路方面人员请过来商量,那个人一再强调自己无权决定。季航思忖片刻,命施工车辆和人员先不动,待沟通清楚。

陈平安说:“这一拖,只怕一周内完不成。”

季航强调,处置不当有可能导致对方激烈干预,弄不好会拖得更长。

“你马上请示冯书记。”她说,“看他意见怎么样。”

陈平安遵命打电话。冯长民很不高兴,骂娘,但是同意按季航意见办。

处理完纠纷,季航赶到南丰桥,坐下立刻开会。手中只剩一周时间,工程量还相当大,特别是必须保证质量,她感觉压力山大。

还在商量怎么做,电话到了。

“感谢季副为领导分忧。”冯长民在电话里哈哈,“你那个意见很对。”

季航问他是不是已经跟省、市公路局再做沟通?冯长民称那个不急,现在先办急事。此刻冯长民在高速公路上,紧急会后,季航离开县城往虹桥驿赶,冯长民也没多耽搁,匆匆用过午餐就带着一组人动身,远赴省城机场。他是在赶路途中电话办公,交办联结线那些事的。他告诉季航,他一路走一路考虑,觉得专业帮助还是不能缺少,需要请季航再克服一下困难,一起来努力。

“干嘛呢?”

“到北京。”

“我在南丰桥落实冯书记指示呢。”季航说。

“研究清楚,交给他们去办就可以。我会安排督促跟进。”

“我觉得自己应该留在这里。”

“我还是希望季副助一臂之力。”

季航不吭声,好一会儿才问:“我能做什么?”

“一起上访,帮我拿张状纸喊冤。”他开玩笑。

冯长民即将到达机场,将先飞北京打前站。他让季航赶紧定票,随后赶到,最迟今晚到达,他会安排接站。到了再一起商量,明天一早出动。

“到底要做什么?”季航还问。

“到了再说。”冯长民回答。

不用他说,季航心里有数。显然刘鸿传递的消息准确,省里这条路已经走不通,冯长民把主意打到北京去了。如果能从上边做通工作,省里就不便反对。问题不在于这种可能性相当低,更在于即便得逞,不是更令人生气吗?冯长民肯定知道后果,难得他还能装得若无其事。他不清楚季航已经知道底细,但是无疑非常需要,所以才紧急召唤。季航能让他一叫就走吗?没办法,说来怪她自己临时起意赶去处理联结线纠纷,“为领导分忧”。本来已经明确拒绝,偏又心生不忍。如果不是这样,冯长民未必好意思再打她的主意。

当晚,季航于二十三点出头到达首都机场,赶到宾馆时已过零点。冯长民等人一直在房间里等她,到达后马上开会。一屋子五、六个人,在下边大大小小都是领导,到了这里啥都不是,包括冯长民自己。但是此人不自量力,靠着一屋子啥都不是,还想在京城扭转乾坤。

冯长民已经通过关系联络了国家文旅部一位司长,这位司长将安排他们与主管司司长汇报,争取调整专家考察组相关行程。必要的话,还有另外一条途径可以通向一位副部长。座中人员各有分工,有的负责联络,有的负责材料,季航负责专业,一旦涉及专业问题,没有谁比她更清楚,没有谁比她说的更让人信服。

冯长民给大家打气:“省里的工作已经做了,北京的工作我们一定也能做下来。”

只有季航听得出他语气里的含糊。

到了清晨,季航早早起床去餐厅,在那里见到了冯长民。当时餐厅里人还少,冯长民朝她招手,让她坐到旁边,两人边吃边聊。季航注意到冯长民情绪饱满,没有表现出丝毫异常,他不谈省里的情况,季航也不问,做一无所知状。

“所有人里,我觉得季副最难得。”冯长民说。

他半真半假,称事成之后要给季航颁发特殊贡献奖。因为季航完全无须如此奔波,从县里跑到乡下,再从乡下飞到北京。

“那么冯书记呢?”季航反唇相讥,“准备给自己申报什么奖?”

冯长民嘿嘿,强调自己跟季航不一样,这些事本来就是他的。季则完全可以置身事外,甩手走开,却全身心扑进来,不辞劳苦。

季航说如果让她选择,她会留在南丰桥工地,而不是跑到北京。不是怕坐飞机,是因为除了自己的专业,其他事她干不了也缺乏兴趣。但是她不能不遵命,不因为冯长民当书记管着她,只因为有感于冯长民做这些事很不容易,他不是非做不可,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有必要吗?可他锲而不舍。

“这是一个问题。”冯长民说。

他感慨做事已经成为问题。说起来当然都要求大有作为,现实情况却是做得越多麻烦越多,所以真是“有必要吗?”他本人的想法有个变化过程,起初实未能免俗,刚到县里任职时,主要也是考虑维持好局面,平稳为上,不要出事。所谓“话尽量多说,事不要多做”,因为做多了可能有失。什么都不做当然不可以,但是必须看准了、有利的才做,吃力不讨好的绝对不碰,以免影响上升。

季航不觉吃惊:“你吗?不会吧?”

他嘿嘿:“难道是你?”

“为什么呢?”

他不加解释,只说后来想法渐渐就不一样了。现在他有一种紧迫感,觉得时不我待。占据这么一个位子,耗费这么多资源,得留下一点让人能记住的,有价值的东西,毕竟人需要成就感,有成果才会“快乐乎”。因此就不会问自己“有必要吗?”只是想去把事情做起来。一旦入手更欲罢不能,总是想尽办法坚持,直到再也做不下去为止。

这时候餐厅人多起来,他们没再多谈。

吃完早餐出发,上车前冯长民接到一个电话,他独自走到一旁去接电话,其他人围在车边恭候。他这个电话讲得很长,长得再不动身可能就碰上高峰期,要耽误跟司长约定的时间了。几位下属开始感觉不安,彼此面面相觑。然后他终于走了回来,脸上表情正常,若无其事。

“上车,出发。”他下令。

他们上了东四环,转到东三环,却没有前往预定目的地。冯长民命司机在三环路上绕了一整圈,最后回到了出发的宾馆。

“行了,不虚此行。”他吩咐大家,“去收拾行李,退房,回家。”

大家都明白发生了异常情况,却没有谁敢问一句。季航也不例外,她一声不吭,待车里的人都走散了,只剩下冯长民和她时,她也没有发问,只拿眼睛盯着冯长民。

他咧嘴一笑,很难看。

“妈的。”他说,“做不下去了。”

季航刚下来挂职时并没有咬牙切齿,反可称顺风顺水,与主要领导相处和谐,调侃言之可称“蜜月期”。那时候冯长民对她特别关照,给她充分自主空间,除了挂钩虹桥驿乡,参与跟古桥保护开发相关工作外,没有分派其他任务。冯长民有言在先,与专业无关的行政事务,季航可以一推了之,无须为杂事伤脑筋。冯长民还让县长划出一笔经费由季航掌握,用于筹划、组织本县古桥研究与保护事宜。冯长民细致到亲自为季航挑选“身边工作人员”,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谓的“秘书”。县级官员没有资格配备秘书,但是通常会由办公室指定一位工作人员负责跟随,配合工作。季航是女性领导,配合她的当然以女性为宜,县政府办起初决定让信息科一个年轻女干部跟季航,冯长民不同意,提出另找一个,还提出了几个条件。政府办找来找去,本办公室现有在编女干部没有一个完全符合冯氏条件。冯长民便命他们在全县范围找,于是就物色了几个候选人,由冯长民圈定挑中小王。当时小王还在虹桥驿乡政府工作,为了让她能服务好季航,冯长民否决“临时借用”方案,命政府办把人从乡里调上来,直接入编。季航只是临时性质的挂职领导,两年就走,如此给她配工作人员,实在是超常破例。起初季航并不知道内情,后来领导层都熟悉了,才听他们趣说“冯氏条件”:除了年龄、学历、专业、履历、表现等等外,还要求身高须在一米六五以下,就是不能比季航个高。据说相貌也有要求,季航长得很端正,不能弄个丑女相陪,但是也不能太妖艳,喧宾夺主。最搞笑的是已婚的不要,正在谈恋爱的也不行,因为季航是大龄女子,未婚,不要对她形成刺激。这些趣谈半带调侃,听来也让季航哭笑不得。

那时冯长民开玩笑,预言季航将因为本次挂职而对他感激终生,因为除了让季航的研究更上一层楼,还将一举解决她的人生大事。他会让本县合适男子排队让季航逐个挑,这么多人里总有一个中意的吧?那就成了。季航将从此与本县紧密相连,无论对她本人还是对本县的众多古桥,那都是意义重大。

那段时间冯长民比较快乐,笑谈很多,因为也是顺风顺水,心想事成。季航下挂之后,发觉地方上的事情多难且杂,非高校所能比。冯长民是第一把手,事务尤其繁重,手中抓着一把大事,古桥或算之一,难得他于千头万绪中游刃有余,对季航这一块格外关照,让她颇感佩。以季航的身份,加之兴趣所在,她没太注意冯长民其他事,感觉主要集中于古桥。她亲身感受到曾经默默无闻的本县古桥渐渐声名雀起,报纸上、网络上到处传响,人们开始慕名而来。与早有影响的“北片”比较,造势方面本县已后来居上。变化的关键在于冯长民全力运作,他却一再表扬季航,称专家参加县领导班子,起了重要推动作用。季航有自知之明,从不敢以此自夸,公允说那确实与她没有太大关系,研究需要时间,不可能一蹴而就。冯长民当然也清楚,他开玩笑称“你研究,我忽悠”,让季航不着急,只管潜心琢磨,争取出大成果,忽悠有他就行。

有一天中午,在县机关食堂,季航进餐厅时,冯长民与几位县领导已经先到了,围坐在餐桌边。季航刚坐下,冯长民突然宣布:“接下来咱们要把季副隆重推出。”

这什么意思?当时本县筹划在省城大会堂开一个大型旅游推介会,冯长民说,推介会只推出虹桥驿不够,还要推出季航,让二者相得益彰。这种事不能只见物不见人,物是死的,人是活的,死的东西要活起来才会让人喜欢。古桥就是些木头梁柱,而季航眉眼身段宜人。把季航推介出去,人们一看就动心了,自然跟着蜂拥而至,跑到虹桥驿旅游,那就大火。

季航抗议:“冯书记乱开玩笑。”

冯长民嘿嘿。

饭后大家都走了,冯长民把季航留下:“听到省里那件事没有?”

季航茫然,不知道冯长民说的是啥。冯批评:“你还是个副县长呢。”

季航承认:“我还真没把自己当成那个。”

一天前,省委召开大会宣布中央决定,本省原书记调到中央机关工作,新任省委书记来自邻省。主要领导变动,全省上下非常关注,特别是各级官员,如季航几乎无感者很例外。当然,也因为她虽有副县长之名,实还真算不上个中角色。

刚刚离任的这位省委书记就是评价“冯长民最会忽悠”那位。冯长民感觉可惜,他自嘲,虽不至于如丧考妣,也是痛失榕荫。这位领导多呆个一两年就好了。

季航感觉奇怪:“他一走就有问题了?”

“也不一定。”冯长民说。

他拿《西游记》开玩笑,说孙猴子本事大,却怕紧箍咒,唐僧一念,泼猴痛得满地滚。紧箍咒怎么念?在哪首唐诗里找?除了唐僧和菩萨没人知道。经过深入研究,现在他冯长民知道了,其实就三个字:要不要,要不要,要不要。

季航听得云里雾里:“要什么不要什么?”

冯长民哈哈:“季副,咱们不管他。”

他说,无论发生什么变化,不能影响前进步伐,本县还要乘势而上。省城旅游推介会是当下一场重头戏,季航要全面介入。

推介会主推虹桥驿,跟季航有关联,但是县班子分管旅游的另有一位副县长,不是季航,因此季航觉得冯长民只是说说而已。不料很快就发现人家来真的,果然打算把她推向前台:冯长民决定让季航代表县政府在推介会上发布消息,也就是宣读那份推介文稿。这件事本该由分管副县长承担,冯长民却决定换马,理由是那位是男性,形象一般,老土,本地口音太重。冯长民半开玩笑说,老土干活可以,装点门面不行,场上客人听一声看一眼,不说哄然走散,至少提不起劲头,听得打瞌睡。换上季航效果肯定不一样,形象这般美丽,嗓音这般美妙,还是学者、专家、研究员,光环闪亮让人睁不开眼,不愁不蜂拥而至。因此隆重推出季航也就把虹桥驿隆重推介出去。

季航说:“冯书记别害我,我上不了那种台面。”

“又没叫你踮脚尖跳芭蕾,念一念稿子还不会?”

说到底也就是上去读几页稿子,有什么好害怕的?冯长民给季航打气,称他准备以“县旅游开发领导小组组长”身份亲自主持这个推介会,为季航捧场,敲边鼓、壮胆。因此无须担心,闭着眼睛只管上,有冯长民撑着呢。

季航没办法,只能勉为其难。

如冯长民所称,他就是让季航去亮个相念个稿,其他杂事由别人办,不需要动用她。那段时间季航一直蹲在虹桥驿乡,带着小王和几位助手逐村走访,为现存古桥建档,搜集资料。除了不时参加领导小组会议,听听推介会筹备汇报,没有更多介入。推介会即将隆重开张前夕,政府办给小王传来一份稿子,命她速交季航,请季先熟悉、预热。那份稿子便是要她在会上宣读的推介材料,经冯长民亲自审阅,已经定稿。

季航看罢那份文稿,坐在桌边好一阵发呆。然后她直接给冯长民打了个电话。

“我觉得有些提法不太妥当,恐怕改一下为好。”她竭力说得委婉一些。

“是哪一些?”

季航称文稿提到的几个“最”不准确,至少还没有足够理由。冯长民一听就哈哈,说那是推介稿而已,不是学术论文,主要作用是造势,不是研究,听众也都不是专家。关键只在说得理直气壮,留下深刻印象,谁也不会在意什么证据、理由。

“我还是觉得不合适,特别是由我来说。”季航坚持。

“哦,是这样。”

冯长民同意改动一下,他让季航自己先改,改后传给他再审定。季航松了口气,连夜动手改稿子,隔日一早就传回县政府办公室。办公室处理很快,当天黄昏,经过冯长民再次审定的稿件又传回虹桥驿,有附言交代称该稿为最终定稿,请季航按此稿准备。季航赶紧看稿,读毕往桌上一丢,再次发呆。

除了若干学术词汇没有变动,季航在原稿上改动的内容,几乎全部又被冯长民调整复原。季航最不能接受的那几个“最”依旧赫然突出,包括“最多,最丰富,最久远,最大,最壮观”等等。

什么叫“最”?辞典上标明这是一个副词,表明程度达到极点,超过一切同类。冯长民中意这几个“最”有其原因,涉及到季航首创的“南片”“北片”之说。所谓“南片”“北片”指地理方位,同时也包含行政区划内容,也就是指本县以及本县北边相邻县。几个“最”的终极意思,说白了就是我这些东西比你那些东西多多了,好多了。我是你的祖宗,你是我的孙子。等等。

细论起来,这种南北之争,或称南北之别历史上本不存在,本县以及北边邻县在漫长历史年代里本是一家,同属一县。直到清代,才从本县析出若干“都”,也就是后日的“区”“乡”,与另外地域析出的几个“都”合组一个新县,当时新老两县还同属一个府。民国时期本省行政区划有过一次调整,从那时起本县属第六区行政督察专员公署,邻县则划归第四区专员公署。其后隶属关系没再大变,目前两县分属两个设区市。无论归属如何变化,本县的虹桥驿乡与北边邻居的廊桥镇山水相连,两地古桥同出一源,没有根本区别。如果硬要比个高低,本县建县年代早得多,似乎可算爷爷,但是以古桥论,未必那边的就是孙子。季航曾根据两地几座标志性“厝桥”的碑刻资料,以及两地历史上的开发状况,推测当年虹桥似乎是从南向北发展,但是她明确表示此处存疑,因为“北片”还有若干较不著名的古桥有待考证,不排除修建年代更早的可能。所以谁是爷爷谁是孙子还不好硬说。至于最多,最大,最丰富,最壮观等等,说起来都有道理,论起来又都可以商榷。为了造势的需要,凭大嗓门吼叫自己“最最最”,眼下司空见惯,无论说的听的都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但是作为研究者,季航自己来这么吼叫,实有失专业水准,她感觉非常别扭,甚至有一种耻辱感。

她考虑了一个晚上,彻夜无眠。第二天一早她给冯长民打了一个电话,再次重申自己的理由,表示不能接受这样的表述。

冯长民急了:“季副,不要书生气。”

季航表示不是书生气,事关自己的专业态度与原则。研究不是忽悠。

“不是乱忽悠,是造势需要。”冯长民强调。

“我做不了那个。”

“你要服从大局。”

“我不认为两者是矛盾的。”

冯长民一改一直以来的客气与温和,口气强硬:“这件事没有个人意见余地,你必须服从安排。”

季航当即回应:“我拒绝。请冯书记另外安排。”

她把电话挂了。

幸亏她是挂职干部,专业人员,没有任何仕途野心,不需要去依仗谁,一定程度上可以坚持己见,冯长民无奈她何。但是如此跟冯长民顶撞,她自己心里非常难受,这不是她愿意和喜欢的。

当天下午,冯长民从县城专程下来,赶到了虹桥驿乡。推介会在即,此刻应当是他最忙的时候,虽然“百忙”,千头万绪,他还是匆匆前来。

他显得很轻松,若无其事,称自己特地来探望季航,有一个好消息。

他的好消息是一张照片,还有一份干部简历。照片上有一个男子,准帅哥。简历显示他三十五岁,医学硕士,本市医院主治医生。

“第一印象如何?”他问。

季航把照片、简历推还给他。

“谢谢冯书记。”她说,“我已经说过了。”

这不是第一次。冯长民在季航刚下来时就表示要帮助她解决“个人问题”,视为意义重大。他把该任务交给本县妇联主任落实,声称将列入该主任的年度考核范围,说来像是开玩笑,不料却来真的。其后不久,有一回季航在办公室开一个小会,他突然来个电话,命季航把会议暂停,马上到他那里,有重要事情。季航赶到县委他的办公室,里边除了冯长民、妇联主任,还有一个陌生人。后来才知道那回的重要事情却是相亲,陌生人是本县人,在省城机场当工程师,比季航小一岁。季航被冯长民这种热心搞得哭笑不得。事后她直截了当告诉冯长民:下来挂职对她有一点意外收获,就是可以避开父母无时不在的关心,他们退休前都是大学老师,却跟街头大爷大妈没有两样,总在为她看人,安排她相亲,让她烦不胜烦。她对这件事态度是随遇而安,遇到了可以谈,碰不到自己过也挺好。下来时她给自己定了一条:清静两年,决不在挂职中分心,因此非常感谢冯长民,也请他不要再为她操心。冯长民不听,反过来批评,说季航条件太好,目中无人,这就把自己耽误成剩女。季航这种年纪还能再耽误两年吗?要禁止她沦入越来越大的高知剩女军团,现在就得努力,不能错失任何机会。浪费资源,暴殄天物是一种罪过。

现在他又来了。季航清楚这一回非真诚,只是个引子,他的真正来意不是这个。

那天冯长民没急着劝说,或者逼迫,他让陈平安陪同,与季航一起去了南丰桥边一个小村子。当年季航做田野调查时曾经到过那里,当时村子就很破败。下来挂职后,季航又曾数次进过该村,感觉比当年更破。冯长民也不说让季航进村是做什么,只是走在前头,在村子里随意看。村子里很安静,前边几排房屋还新,每户门上都钉着一面门牌,门牌尤其新,写有某街道某号,但是没有一家不锁着门。村子后部传出动静,有人在用力敲打什么。冯长民抬腿往响声那头走,季航和陈平安赶紧跟上。

有一个老妇人在一幢旧平房前干活,地上放着几个竹匾,上边堆放着刚采摘的新鲜板栗。老妇人在摊那些板栗,专心致志。冯长民没有打扰她,带着季航他们站在村道边一棵栗子树下,看着前边的老妇人和静静的村子。

冯长民告诉季航,这个村子曾被列为本县新农村建设示范村之一,当年县里拨了一笔钱给村民修村道,整理村容,家家户户门口钉上新标牌。几年过去,这个示范村差不多变成了一座空村。再过几年,这些没有人的房子将一片片倒掉,这里就成了鬼村,最终将从地图上被抹去。为什么会这样?关键是贫穷。这么多年里,为了帮助这个村子脱贫,县、乡两级做了很多努力,花了不少钱,都没能让本村百姓真正脱贫,无法阻止年轻人流失,老年人只能离乡背井跟去带孩子,或者独守空房等死。在虹桥驿,在全县,这样的村子还有一些,它们贫穷衰败的一大原因在于地理环境较差,旧的产业凋零,新的产业发展不起来。眼下对这个村子和这个老妇人来说,村边南丰桥就是未来希望。把旅游产业做起来,年轻人就会回来,有活可干,有钱可挣,家人可以团聚,村子可以脱贫,一变生机盎然,“不亦快乐乎”。

“季副眼睛里不能只有桥,没有人。”他说。

季航即反驳:“不是这样。”

陈平安一听两个上级语气不对,假做观察什么,赶紧走开。

冯长民强调:“记住你对他们负有责任,即便是挂职也不例外。”

“我认为我也是在对他们负责。”

“无论你怎么想,现在你站在这里,必须服从这里的需要。”

“我不愿意。”

“这个不能由着你!”

季航说不出话,突然间眼泪刷地落了下来。

冯长民掉头走开。

当天晚上,县政府办发来最新通知,根据领导研究,决定改由县政府分管副县长在推介会上做推介。请季航作为县政府领导出席。

几天后她参加了那场推介会,没有为冯长民背书,只是站台。坐在主席台上,听冯长民调侃过的“老土”用方言口音强调那几个“最最最”,她从头到尾一声不吭。冯长民亲自主持会议,他在台上谈笑风生,却没有跟季航说一句话。

季航心情非常糟糕。

季航感觉,以推介会为界线,她跟冯长民意见相左,冯长民的一帆风顺也戛然而止。虽然那次推介就造势而言相当成功,影响广大,媒体、网络上到处有文章,冯长民还被一些记者命名为“虹桥书记”,远近闻名。但是省报原定的一个重头专版在最后关头突然被撤下来,理由是“存在争议”。冯长民亲自出面交涉,无果,显然有更大影响力起作用。而后关于本县古桥的宣传调门迅速下降,前来本县考察、旅游人员也逐步减少。冯长民将它们归咎于季节性因素,依旧以“虹桥书记”为己任,自嘲“不遗余力上蹿下跳”,却止不住一江春水向东流,眼看着红火不再。不久省委巡视组来到本县,本县多年积累的一些潜在矛盾和问题于巡视期间浮出水面,包括冯长民力推旅游开发都受到质疑。当时有举报信到处寄,列举冯挪用专项经费于修桥、虹桥驿服务中心土地报批手续不完整等十大问题,还有人指控冯长民动用大量人力、物力、财力,沾沾自喜于“虹桥书记”,是往自己脸上贴金,欺世盗名,沽名钓誉,等等。冯长民需要对这些事项做出说明,一些问题还需要接受调查,一时麻烦缠身。全县旅游开发就此降温,服务中心等项目也暂停。

然后就发生了那场火灾,祸不单行。那段时间季航基本都呆在虹桥驿,不吭不声做她的事情。出事那天上午她还去过南丰桥,那天是旧历十五,当地一个民间节日。季航注意到南丰桥头的神龛前摆上了一只香炉,她没在意,因为神龛于本地古桥是标配,且那只香炉里并没有香在燃烧,桥上还有保安巡查。当天中午,季航与小王在乡政府食堂吃饭,有个人气急败坏跑进来,报称南丰桥起火了。季航一听,只觉脑子里“轰”的一响,立刻丢下筷子往外跑。她赶到南丰桥时,桥头大火正旺,乡里特配的唯一一辆微型消防车在桥边拼命灭火,喷出去的水柱一下去就给大火吞得一干二净。按照那个火势,南丰桥必定尽焚于当日,幸而老天相助,恰在那时浇下一天大雨,救了那座古桥,唯有一处廊顶过火严重,一角飞檐塌陷。

一小时后冯长民赶到了现场,铁青着脸视察了灾情。他咬牙切齿,指着南丰溪水怒斥陈平安,说如果桥给烧掉了,如果是他,他会从这里直接跳下水去。

那时季航就站在一旁。她痛不欲生,恨不得当时就跳下水去。

从北京回来后,事情一直不太明朗。县长廖正坤非常担心,他把季航叫到办公室说:“季副,你得劝劝他。”

季航苦笑:“县长也知道,我已经把他得罪了。”

“可是他还会听你,只有你可以说他。”

廖正坤觉得冯长民不会死心,北京之行被迫中止,他还会另想办法,“冯氏功夫”招数层出不穷。但是眼下无论再做什么,哪怕非常有分寸,对冯长民本人都非常不好。

廖正坤是老手,一脸笑呵呵,情况都看在眼里。他告诉季航,据他侧面了解,冯长民在北京接的电话是市委书记打的,直接命令冯长民立刻带队从北京返回,不要再去找这个找那个。该禁令肯定出自更高的领导,所以才会这么明确,毫无余地。接到这个电话,冯长民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遵命撤退。冯长民那么聪明能干,心里其实非常清楚,从表扬他“最会忽悠”的那位省委书记调走时起,情况已经改变,不可能再那么干了,问题是他放不下。

季航问:“其他领导不支持他吗?”

廖正坤提到一位现任省委副书记,很强势,有传闻称可能是下一任省长人选。该领导是本省人,土生土长,曾经当过县委书记,任职的地方就在邻县,“北片”,十多年前他在那边大打廊桥牌,一手奠定了开发的基础。当时根本没有谁看好那些破桥,谁想到日后会如此红火。其实冯长民学了他很多做法,包括给旧桥乡改名,也是学他的。但是该领导对冯长民却有看法,特别是那几个“最”,被他斥之为“乱忽悠”。冯长民开始“忽悠”之初,这位领导就直截了当,要求本县“一要四不要”:要发展其他主导产业,不要跟风,不要内耗,不要恶性竞争,不要喧宾夺主。倾向性非常明显。冯长民没有听命收手,还要千方百计推进,该领导很不高兴。后来副总理和省委书记到本县看南丰桥,讲了话,他才不再吭声。据说当时他还曾跑到北边那里视察,在干部大会上公开批评该县县委书记不作为,让人后来居上,要他们到南边看看,学学冯长民怎么干。结果没待前来学习,那边那个县委书记就被免职,查违纪,以受贿、卖官等等问题抓起来,关进牢里。应当说当时这位省领导尽管有看法,对本县和冯长民还算包容,与省委主要领导保持一致。现在情况改变,人家再也无须客气。

季航“啊”了一声:“原来是这样。”

她想起冯长民说过的“紧箍咒”,原来出处在这里。记得省大会堂第一次见面时,冯长民边走边打电话:“什么要不要,别管他。”估计也是指这个。如此看来冯长民曾经的顺风顺水其实也是顶风作案,暗含风险。当下他麻烦缠身,包括这一次跑省城未果,上北京退回,恐怕都跟该“要不要”有关。

“我觉得两边应该视为一个整体,哪一边发展都好。”季航感觉不平。

“当然是,也不是。”

廖正坤说,从全国,或者从全省角度看,南片北片实无须区分。而从市、县看就不一样。很简单:假如本县把古桥旅游做大了,来的人多了,北边占比相应也就小了。按照现有交通线路,目前从本省几个中心城市前来,最便捷的路线是走高速,从本县收费口下,经省道西行,穿越本县两个乡镇,就到了古桥集中地带,包括南北两片。这条线路先到本县,再到对方,到本县虹桥驿乡比到对方廊桥镇距离更短,耗时更少,因此本县便有潜在优势。普通游客来看看那种桥,到哪儿不一样?当然首选就近,不会舍近求远。对方为此担忧也属合理。在形成一种打破行政区划合理分配利益的机制之前,大家只能各打算盘。省领导应当从全省角度考虑问题,但是免不了也会受本乡本土父老乡亲影响,这是人之常情。

“冯书记比谁都清楚。”廖正坤说,“他就是放不下。”

廖认为一个专家组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别说联合国,银河系专家组也一样,就那么回事。冯长民主要是因为这大半年来麻烦缠身,没有大的进展,心里着急,一直考虑添几把火,把事情再推上去。此刻争取专家组前来考察,无疑有助扩大影响,可以成为一把火,冯长民视为机会,不想放过。但是现在看来,上级领导态度严厉,这个机会全身长刺,碰不得,那就应当放弃。

“你去劝他几句,肯定比我们管用。”廖正坤说。

“不是已经做不下去了?”季航问,“还需要劝?”

“你小看他了。”

冯长民从北京回来后轻描淡写,不讲为什么突然打道回府,只讲还得另想办法,显然还有想法。此前冯长民曾以迎接考察为名布置一系列事项,包括给季航派了两大任务。如果说当时立足点是准备工作做在前边,以免措手不及,这可以理解。那么在确定人家不会到来之际,该停的就应当停下来,以免劳民伤财。但是冯长民不发话不叫停,表明他确实还不死心,还想把人家弄过来。

“我怕他会吃大亏,本来只差一点。”廖正坤说。

他告诉季航,冯长民到本县任职前是市政府秘书长,此前在县里当过副书记,在团市委当过书记,年纪不大,资格却老,能力也强,在本市中层干部中颇被认可。冯长民下来之前刚好赶上市里换届,他的推荐票很高,被推为副市长人选。但是后来确定为“差额”,也就是那一次没准备让他上,留待日后,原因主要是他没干过县级主官,履历上比别个不足。通常“差额”人选日后都会提拔,安排相应职位,冯长民在落选后迅速给派下来当县委书记,一般认为那就是过渡一下,既是岗位锻炼,又让他履历完整,两三年一过就会提拔上去。通常这种情况平稳为上,起初冯长民确实相对谨慎,几年过去,一直没有走,渐渐的他就放开了,一路冲到“虹桥书记”那里。眼下其实是冯长民一个特殊时候:本市各县书记里,他是任职时间比较长的一个,已经不可能再干太久,也许就是几个月半年的事。恰好市级班子里有几位领导将到龄退出,顺利的话冯长民有望补上,毕竟资格摆在那里,还曾是上一届“差额”,不当副市长,也能安排个政协副主席。只要他把目前缠在身上的麻烦理清楚,同时不要再招惹麻烦。如果这一次处理不好,让上边领导不高兴,那就没戏了,只能平调走人。严重的话来查他个什么,毕竟事干得越多,岔子越多,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他就麻烦大了。

季航没再犹豫,决定出面。她跟冯长民有过争执,却没有个人恩怨,冯长民话说得再重,就根本而言还是肯定她,因此或许能听她一点。

她到书记办公室找冯长民,称有紧急情况必须报告。什么紧急情况?她说,她从可靠渠道得到明确消息,“自远方来”的“有朋”确定不到本县了。是这样吧?

冯长民承认:“到目前为止,是这样。”

“没剩几天,难道冯书记还有其他打算?”

“我在考虑。”

冯长民指着办公室墙上一张本县政区图让季航看,说他们不来了吗?不对,无论如何他们都会来,因为路是这么开的,他们必须得经过本县地盘,途经本县然后才到北边去,区别只在于他们是停下来,或者是径直走掉。这么些重要专家隆重经过,怎么说也应当学习学习,切磋切磋,忽悠忽悠,白白放过实在太遗憾,很不快乐。

“季副有什么好办法?”他问。

季航说:“冯书记把任务交给我吧。”

她报告了专家座谈会的情况,称自己可以在发言时着重谈谈“南片”,也就是本县古桥的情况,这就为本县做了宣传,专家们会注意的。

“很好。”冯长民笑逐颜开,“是个好消息。”

他命季航赶紧做准备。要有两手,一是在会上怎么说,必须把最重要的,最强调的东西表达出来。这种会估计有时间限制,给的发言时间不可能太长,很难说透,那么就应该准备一份书面材料,现场分发给专家们。发言要把专家们的胃口吊起来,让他们马上就想去翻书面材料,看个明白。这样的话就有效果了。

“我马上准备。”季航说。

她提了个建议,既然专家组不考察本县,原有的准备是不是应当调整?比如南丰桥维修不需要再赶工,让工程队放缓一点,不加班,更细致,确保质量。还有中心广场活动的筹备也可以停掉,不需要再排练、彩排什么的。

“不急。”冯长民一口否决,“继续不变。”

“有什么必要?”季航不解,“客人不来了呀。”

“时间不是还没到吗?”

季航一时说不出话来。廖正坤真没说错,冯长民还不死心,不想放手。尽管他在北京时自己说过:“做不下去了。”事到如今,难道“冯氏功夫”还有施展余地?

冯长民却不多说,只讲不差这两天,即使最终未能如愿,借这个机会把气鼓起来,于推动工作也有好处,至少自娱自乐。何况情况总在变化中,例如季航所说的座谈会,那就是新情况。冯长民要季航抓住座谈之机推介本县,但是也明确表示光那样不够。所谓“百闻不如一见”,会上说半天,不如请到现场看一眼。

不由季航叫道:“冯书记还想啊!”

他嘿嘿:“想一想都不行吗?”

他跟季航开玩笑,称只要放开思路,即使在眼下,可供选择的方案还很多。例如有个最极端的办法:事前搞清客人出发的钟点,计算出他们到达本县高速口的时间,时候一到,警察冲上去团团围住,扣住那辆车,全体押送到位,一个都跑不了。

季航大笑:“这个办法好。劫持人质,全体专家尽为我用。”

冯长民也大笑:“难得季副响应,就这么干。”

他当然是故作轻松。季航虽然跟着笑,心里却愈加担忧。冯长民是县委书记,不是山大王,也不拍好莱坞大片,不必担心他真会率队劫持人质,但是明摆的他还不想放手。他不知道几乎没有成功可能,且任何动作都可能是往自己脖子上套绳索吗?

他当然知道。

然后就到了那一天,季航在南丰桥工地接到冯长民电话,冯命她立刻返回县城,有重要事情。

“我得盯紧这里。”季航说,“工程在收尾,现在很要紧。”

“先放下。”冯长民下令,“这边更要紧。”

“是什么事呢?”

冯长民称已经给季航准备了一支仿真手枪,明天让她率队劫道。

季航在他的话里竟没听到丝毫玩笑意味。

她赶回县城,到达时是下午。她去了冯长民办公室,冯告诉她,十几个小时后,明天上午十点,客人们搭乘的中巴将光临本县。

“他们已经决定在本县停留了?”季航问。

“当然。欢迎来到虹桥驿。”冯长民说。

这一周时间里,已经有十几面大幅标语广告牌在本县立起,分布于主要旅游线路各显要位置,也是预案里专家考察将经过的地带。按照冯长民要求,牌上统一就是一句口号:“欢迎来到虹桥驿。”其中第一面标语牌立在高速公路收费口外,非常醒目。

季航心里诧异,冯长民真的大功告成?客人欣然愿往了?赶紧一问,原来涛声依旧,这两天冯长民多方设法,还是未扭转乾坤。客人明天就到,仍然是穿本县而过,并无稍事停留计划。冯长民称已经没有其他办法,现在到了最后下决心的时候。

季航说:“冯书记确实应该下决心,放手吧。”

她劝告冯长民不要再费心思,因为没有必要,不值得。不就是一个专家考察组吗?加上几个洋专家又怎么样?他们能决定什么呢?季航自己是行内人,她很明白,真是没那么重要。能来当然好,不来又怎么啦?天会塌下来吗?以后不能再请别的专家组来吗?“欢迎来到虹桥驿”就没有人看了?

“说得不错。”冯长民肯定。

他也认为专家组有其重要性,亦有其局限。就本县当前情况而言,能够争取他们来考察,帮助添一把火,肯定是件好事。问题是主动权不在手里,如果确实没有办法,只能知难而退。从长远看,情况总在变化,眼下不太顺,来日也许就柳暗花明。能把上一任省委书记请下来,这一任省委书记为什么不行?毕竟事在人为,功到自然成。可惜他冯长民不能这样考虑,因为确实是“时不我待”,时间已经不太多,也许过两天一纸调令下来,县委书记于他就成了历史,想跟大专家们忽悠一下再无机会。因此如果还有办法就该继续努力,不要留下遗憾,只要做得到,当前能抓住就不能轻易放过。

“可是哪有可能抓得往?”季航问。

“有。”

竟然还是那个办法:中途拦截,于高速公路收费口旁,“欢迎来到虹桥驿”大标语牌下实施。所谓“劫持”是调侃,实质也差不多。冯长民说,客人们途经本县,本县想办法表示热情,尽一点地主之谊,可以理解,并不为过。事前未曾获准不要紧,只要掌握好分寸就没大问题。分寸怎么掌握?以不影响考察组日程安排为原则。客人所乘的中巴车从高速口进入本县,到从省道离开本县县境,这段距离大约车行四十五分钟。这四十五分钟是旅途时间,除了打瞌睡、看风景,没有其他安排,因此可以有效利用,好比旅行团导游于途中讲个段子,唱几首歌活跃气氛。把那辆车拦下来不是问题,因为在本县地盘,有交警指挥停靠,司机必须服从。拦下后上车接洽也不困难,毕竟是县委书记亲自前来,还可以备点矿泉水、地方特产、水果以表慰问,人家得给面子,意外享受重视与热情。上了车后要干什么?当然不是讲段子,唱歌,是要介绍情况。在不占用专家时间,不改变日程安排前提下,为他们增加一点内容,让本次考察更丰富全面,不是很好吗?冯长民拟亲自介绍情况,回答问题,与专家们交流。问题是车上有老外,他们听不懂冯长民的话怎么办?这就得仰仗季航。他们肯定配有翻译,但是那些翻译未必接地气,通过翻译实不如让季航用英语直接跟洋专家交流。某种程度上说,这一出戏更多的是让季航主唱,冯长民来配合,敲边鼓,因为车上坐的不是副总理和省委书记,是专家们。

季航突然打断冯长民:“冯书记考虑过后果吗?”

“我承担得起,你不会有事。”

“听说有一个‘一要四不要’?”

冯长民笑笑:“我也听说过。传来传去,紧箍咒。写进文件吗?没有。别管他。”

“冯书记这样做不会有麻烦吗?”

冯长民承认可能有,但是无所谓。他自认为一向比较注意,不怕查腐败,最多是一些工作上的问题,要做事总是难免。查就查吧,欢迎检查批评。

“听说本来有机会到市里当领导?”

他笑笑:“那当然好。”

他觉得那种事想一想可以,努力努力也需要,却不能一厢情愿。牵涉因素很多,变数也很多,非自己所能为,想多了也没用,不如趁着可以做事的时候多做点事。升官未必意味有成就,主政一方,还是应当留下点东西让人家念想,那才叫“不亦快乐乎”。古桥项目已经做到这种程度,应该千方百计添几把火,把事情做上去,中途放弃实在太可惜。对此他有紧迫感,眼见得时间很有限了。

季航说:“这事情还是交给我。我一定在座谈会上谈,保证完成冯书记交给的任务,需要中文就中文,需要英语就英语。”

冯长民赞赏季航勇挑重担,但是依然认为那不够。

“用冯书记这个办法,同样无法带他们到现场亲眼看看。”季航说。

冯长民认为虽然带不到现场,却可以说得更透。座谈会那种场合恐怕很专业,季航又特别讲究严谨、准确,那就会减弱效果。在车上介绍可以放开一点,不妨忽悠,几个“最”一起上,那就让专家们印象倍深。

季航看着冯长民不吭声,好一会儿,摇摇头说:“我干不了这个。”

“你可以的。”

“我不愿意。建议冯书记也不要。”

“别害怕,风险可控,对你尤其不构成问题。”

季航称自己并不害怕,她是挂职干部,无意谋求什么,又有冯长民承担主要责任,她无须害怕。但是她不愿意做这种事,更愿意去南丰桥工地做她喜欢的。

“为什么只想你自己喜欢,不想想大家?”

“大家让冯书记去想吧,我只想我自己。”

劝说无果,不欢而散。离开书记办公室后,季航上车,直接返回虹桥驿。半路上,冯长民一个电话追了过来,再次动员她接受安排,且退了一步:“你可以只讲你愿意讲的,不要求更多。那几个‘最’我自己讲。”

季航没有松口:“我不愿意。建议冯书记放弃。”

冯反复劝说,无效,终于生气了。

“季副,你让我非常失望。”他说。

季航一声不吭收起了手机。

当晚彻夜无眠,一如前些时候那些夜晚。

第二天上午,天下小雨,季航带着小王来到了南丰桥工地。工人们正在现场忙碌,拆除脚手架。按照冯长民提前完成的要求,这里的修复工程到今天如期结束。幸亏季航紧盯不放,工程没出岔子,质量基本保证。

桥头边也立着一面“欢迎来到虹桥驿”。站在那大标语牌下,季航情不自禁想起冯长民。她不知道冯长民最终怎么决定,她的建议他能听进去,戛然而止吗?也许有可能,在别的人包括廖正坤都不敢去直接劝阻之际,她的明确反对与拒绝可能会让冯长民感觉意外,回头细想,就此放弃。但是也可能是另一种情况,他不在乎别人说什么,还是一意孤行。如果是那样,此刻他一定已经动身前往高速收费口去迎接客人。季航拒绝成为共犯,他当然很失望,却不愁没有帮手替他“最最最”。

陈平安突然跑到工地,坐着乡里的一辆越野车。下车后他朝季航跑过来,脚步慌乱,脸色苍白:“季副!出事了!”

竟是冯长民。如季航猜想,他真的早早出发去迎接客人,还真的带上了一个帮手,就是在推介会上接替季航背书的“老土”。他们俩坐一辆车赶往高速公路收费口,半道上却因为超速、雨天路滑翻到路沟里。那段路沟相当深,两位领导加上司机都受了伤,坐在后排的冯长民伤得最重,当即不省人事。幸好有一辆警车相随,警察在现场紧急处置,伤员们以最快速度给送进县医院,冯长民直接给推进了手术室。

季航呆住了。

“怎么会这样!”好一会儿她才缓过神,失声道,“不应该啊!”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

“人怎么样了?”

“听说很厉害。”

季航掉头就往停车场走。陈平安和小王跟在后边,快步如飞。

季航的手机突然响铃。她停住脚看手机:刘鸿。

她赶紧接电话。

“季老师在哪里?”刘鸿问。

“处长有什么指示?”季航问。

刘鸿告诉她,此刻他在高速公路上,陪同专家组下来考察。眼看着快到高速收费口了,忽然想到应当给季航一个问候,毕竟她挂职在此间当县太爷嘛。

“处长别笑我。”季航说,“有需要我做的吗?”

她心里有一丝诧异,因为刘鸿无须这么客气。按照她所知的专家组日程,他们今天上午到位后,下午和明天一天在北边考察古桥,明天晚上就是那个座谈会。如果计划不变,那么她明晚就会在座谈会上见到刘鸿,此刻该处长打电话问候便显多余。问题是直到现在,季航还没有正式接到参加座谈的通知,难道情况有变?

居然如她所想。刘鸿告诉她,座谈会日程没有变,但是参加人员做了调整,不再需要季航。季航的专业地位是公认的,只是目前身份比较特殊,有些牵扯,加上近日冯长民那样子,领导有些看法。为了避免干扰,按照领导要求,季航这一次就不请了。季航无须放在心里,来日方长,日后机会多了。

“谢谢,没什么,我明白。”季航回答。

对季航而言确实没什么,参加不参加座谈没那么重要,她一向认为最重要的是有自己的研究与见解,其他的都可以看淡。但是这一次不一样,是她自己把消息传给冯长民,而且自告奋勇,“保证完成冯书记的任务”,试图以此作为替代,打消冯长民的其他打算,不料到头来却无法做到。虽然不是她食言,怪不到她,这种结局却让她很难接受。冯长民处心积虑,不怕风险,不听劝阻,一心一意上蹿下跳,忙得“不亦快乐乎”,到头来竟是被抬上手术台,生死未卜,而她的发言机会也告突然失去,“最最最”没有了,专业的也没有了,想来真是特别懊丧,特别为冯长民不忍。季航心里也有一种不服,甚至气恼:什么“有些牵扯”?不就是因为她在这边挂职吗?难道“要不要”追溯力如此强大,连她这么专业的研究人员也给波及?这也太那个了。

他们到了停车场。季航站在轿车边,迟迟不上车。陈平安催促:“季副,走吧。”

“去哪儿?”她问。

“不是……去医院吗?”

季航不说话。好一会儿,她发问:“联结线那边什么情况?”

陈平安报告说,联结线的重修施工已经协调好了,但是还没动手,冯长民指示做好一切准备,待忙完专家考察这件事后再上。

季航思忖,下了决心。

“立刻把施工队和机械调上去。”她下令,“我们马上过去。”

陈平安顿时结巴:“季副这是,这是……”

“听我的。”

十五分钟后他们赶到联结线工地,半小时后机械和施工人员到场。经过一番紧急协调,施工作业渐次展开。公路交通被临时中止,西行车辆被引导从施工便道离开,驶上迎宾大道,转入一条整修过的村道,绕行半圈,于数公里外再上省道。反向通行另有一条通道,绕行距离更短一些。

匆忙之际,雨停了。期待中的中巴车终于驶到,被维持施工秩序的乡派出所民警引导到路边暂停。那里也立着一面大标语牌:“欢迎来到虹桥驿”。

季航带着小王上了那辆车。专家车相对宽松,一排座位只坐一人,头几排是外国专家,有白有黑。刘鸿坐在中部,一见季航,他脸露惊讶:“季老师!这怎么搞的?”

季航告诉他,由于信息不对称,发生了一个失误,此刻这条道路破路施工,暂时封锁,需要绕行。她特地赶来等候,引导,陪同专家们从便道离开。请大家放心,路不长,路况很好,不会耽误太久。

前排一位外国专家扭头问身后翻译:“她在说什么?”不待翻译张嘴,季航便直接回答,介绍自己是谁,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为什么,这里还有什么。她说不要担心,旅途中这个小插曲可能会是一场惊喜。

那老外很吃惊,竟拍起手来,不知是有感于季航的英语口语,或者是期待惊喜。

后来的过程相对顺利。中巴车下了省道,经施工便道上了迎宾大道,一直开到虹桥驿旅游服务中心。本该从这里拐上另一条路,再上省道,季航却指挥司机继续向前,把客人带到了南丰桥。专家们到了那里便不愿走了,提出要看看这座桥,于是停车,呆了近半小时,专家们无论中外,个个非常兴奋,真是“不亦快乐乎”。然后他们上了车,回到了旅游服务中心,陈平安竟临时召集起几支民俗表演队,敲锣打鼓在广场上闹腾。又有专家提出要下车看看,季航没有答应。她打趣说,这些表演被她戏称为“跳神”,里边每一个动作都有丰富地方文化内涵和历史感,非常值得看。可惜不能耽误专家们太长时间,只能留下一点遗憾,欢迎大家日后再来欣赏。

她把中巴车送上省道,一直送到县境交界处。一路介绍情况,解答问题,点到为止,她认为这就够了。从车上专家们的眼神中,她感觉自己做到了。

中巴在县境交界处停车,她从车上下来,站在路旁挥手,与车上的专家们告别。中巴车开走后,她没马上上自己的车,一屁股坐在路旁石栏杆上。

这时候感觉非常疲倦。

她问自己这么做有用吗?应该有些效果,即使不解决问题,至少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会不会给冯长民找麻烦?应该不会,决定是她自己做的,冯长民已经躺在手术台上。季航难以想象自己竟会突然决定做这种事,封锁道路,拦阻车辆,这是她吗?这真不像她。她为什么不能听之任之,将自己置身事外?在经历过这么些日子之后,她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否则她将无以面对冯长民。如果他有什么不测,她更将永远无以面对。她也将无以面对南丰桥头寂静村庄里那个独自忙活的老妇人,那一幕场景经冯长民解说,已经长留在她的心里。

她给陈平安挂了一个电话,询问情况如何?陈平安报告说,他刚问过,冯长民在手术室里,没出来,医生还在全力抢救。

季航心里有一种不祥,黯然神伤,难以摆脱。此刻只希望冯长民能坚持住,挺过手术。他曾经那般执着,怎么可以这样放弃呢?无论给人什么看法,不应该让他就此了结,那不公平。他应当醒过来,一如既往继续努力,做事,对他本人以及对其他很多人,包括她,都会是“不亦快乐乎”。

雨又下了,细细的雨丝沾在她的头上身上,也洒向她身后那面大标语牌。这是最后一面,也是反向进入本县县境的第一面同类标语牌:

“欢迎来到虹桥驿”。

杨少衡,祖籍河南省林州市,一九五三年生于福建省漳州市。一九六九年上山下乡当知青,一九七七年起,分别在乡镇、县、市、省直机关部门工作。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现为福建省文联副主席、福建省作家协会主席。一九七九年开始发表小说。出版有长篇小说《海峡之痛》《党校同学》《地下党》等;中篇小说集《林老板的枪》《县长故事》《市级领导》《多来米骨牌》《我不认识你》等。所作小说多为各选刊、选本选载。曾获若干中短篇小说奖项。有数篇小说被改编为影视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