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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行人必有故事》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张莉  2020年05月07日10:51

作者:张莉 出版社: 作家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04-01 ISBN:9787521204353 出版时间:2020-04-01

我们为什么对孙犁念念不忘?

               ——纪念孙犁先生逝世15周年

那是绿色的芦苇,一望无际。风吹过来,有如绿色的波浪。大片和大片的芦苇之间,是沉静的水,它们在阳光下泛着银光。如果是七八月间,你将看到荷花盛开。碧绿的荷叶间突然开出粉红色的花朵,鲜明纯净,如梦一般。有渔船从水面上倏忽划过,渔夫们通常戴着帽子,有时候你还会看到半大孩子跃到水中,像鱼儿一样,再出头时,已是好远。

这是白洋淀最日常的风光,它们仿佛从大淀出现就一直在,一直这么过了很多年。七十多年前,这里有许多关于抗战的传说,但只是人们口耳相传。直到有一天一篇名为《荷花淀》的小说发表。自此,中国文学的版图上,多了一块名为“荷花淀”的地方,那里风光秀丽、人民勇毅,自此,这里成为著名的文学地标,它永远与一位名叫孙犁的小说家紧密相关。

《荷花淀》:荷花荷叶总关情

1936年,二十三岁的孙犁离开家乡安平,在白洋淀教书。1938年,二十五岁的他正式参加抗日,离开白洋淀。但那里的生活让他难以忘怀。1939年,在太行山深处的行军途中,孙犁将白洋淀记忆诉诸笔端,写成长篇叙事诗《白洋淀之曲》。它与孙犁后来的代表作《荷花淀》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可以说前者是后者的“胚

胎”。诗的故事发生在白洋淀,女主人公叫“菱姑”,丈夫则叫“水生”。他们和《荷花淀》中的年轻夫妻一样恩爱,但命运大不同。全诗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是菱姑得知水生在抗击鬼子的战斗中受伤后,跳上冰床去探望。但是,水生牺牲了。第二部分写的是送葬。第三部分是菱姑的觉醒,“一股热血冲上她的脸/热情烧蓝她的瞳孔/水生的力量变成了她的力量/扳动枪机就握住了活的水生……/热恋活的水生/菱姑贪馋着战斗/枪一响/她的眼睛就又恢复了光/亮。”

完成《白洋淀之曲》那一年,孙犁二十六岁。他热情洋溢,但文笔青涩。《白洋淀之曲》并不是成功的诗作,只能说是孙犁对白洋淀生活的尝试写作——白洋淀的生活如此刻骨铭心,那里人民的奋力反抗应该成为我们民族记忆的一部分。可是,怎样用最恰切的艺术手法表现他们的勇敢、爱和恨?一位优秀小说家得有他的语言系统,得有他的完整的精神世界,他对生活的理解要有超前性和整体视野,此时年轻的孙犁还未完全做好准备。时隔多年,孙犁在《白洋淀之曲》后记中坦承:这首长诗“只能说是分行的散文、诗形式的记事”。他看来,好诗应该有力量:“号召的力量,感动的力量,启发的力量,或是陶冶的力量。” 他自认自己的诗缺乏这些力量,“很难列入当前丰茂的诗作之林”。

1944年,孙犁来到延安,第二年,也就是1945年,他遇到了来自白洋淀的老乡。他们向孙犁讲起了水上雁翎队利用苇塘荷淀打击日寇的战斗故事,孙犁的记忆再次活起来。

《荷花淀》中的人物依然叫“水生”,故事依然发生在白洋淀,依然有夫妻情深和女人学习打枪的情节,但两部作品语言、立意、风格迥然相异。题目《白洋淀之曲》改成了《荷花淀》,用“荷花淀”来称呼“白洋淀”显然更鲜活灵动,读者们似乎一眼就能想到那荷花盛开的图景——这个题目是讲究的,借助汉字的象形特征给读者提供了重要的想象空间。

小说起笔干净,风景自然是美的,但这美并不是静止呆板的美,重要的是,这“美”里有人和人的劳作。在诗画般的风光里,小说家荡开一笔,写了白洋淀人的劳动生活:

要问白洋淀有多少苇地?不知道。每年出多少苇子?不知道。只晓得,每年芦花飘飞苇叶黄的时候,全淀的芦苇收割,垛起垛来,在白洋淀周围的广场上,就成了一条苇子的长城。女人们,在场里院里编着席。编成了多少席?六月里,淀水涨满,有无数的船只,运输银白雪亮的席子出口,不久,各地的城市村庄,就全有了花纹又密又精致的席子用了。大家争着买:

“好席子,白洋淀席!”

《白洋淀之曲》中的生硬表达消失了,孙犁起用了家常和平静的语调,他使用最普通的汉字和语词,小说简洁、凝练、有节奏感。日常而美的语言和生活的日常安宁相得益彰。但这日常安宁因“丈夫回来晚了”而打破。

水生笑了一下。女人看出他笑得不像平常。

“怎么了,你?”

水生小声说:

“明天我就到大部队上去了。”

女人的手指震动了一下,想是叫苇眉子划破了手,她把一个手指放在嘴里吮了一下。水生说:“今天县委召集我们开会。假若敌人再在同口安上据点,那和端村就成了一条线,淀里的斗争形势就变了。会上决定成立一个地区队。我第一个举手报了名的。”

女人低着头说:“你总是很积极的。”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很平常,但传达出来的情感却是深刻的。此时的孙犁,追求意在言外,追求平淡中有深情。这是鬼子来之前的淀里风光:“她们轻轻划着船,船两边的水哗,哗,哗。顺手从水里捞上一棵菱角来,菱角还很嫩很小,乳白色。顺手又丢到水里去。那棵菱角就又安安稳稳浮在水面上生长去了。”但片刻的美好瞬间就被鬼子打破。“后面大船来得飞快。那明明白白是鬼子!这几个青年妇女咬紧牙制止住心跳,摇橹的手并没有慌,水在两旁大声哗哗,哗哗,哗哗哗!”

与之前轻划着船“哗,哗,哗”不同,鬼子来之后,“水在两旁大声哗哗,哗哗,哗哗哗!”这“哗”哪里只是象声词?它还是情感和动作,是紧张的气氛,是“命悬一线”。欢快与思念,热爱与深情,依依不舍与千钧一发,都在《荷花淀》中了。这里的情感是流动变化的。这小说的逻辑也是情感的逻辑。情感在人的语言里,情感在人的行为里,情感也在人眼见的风景里。《荷花淀》中,花朵枝叶以及芦苇仿佛都有了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