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龙笔啸岭南
那天在白沙书院,他有点跃跃欲试。一支茅龙笔在手,好长的笔锋,可挥茅毫而就,写出中国书法的飞白。他握笔手中,凝视良久,与中华笔祖秦朝大将军蒙恬制笔方式截然不同,笔尖非狼毫,笔管非斑竹。从笔尖至笔杆,系一束野茅制成,令他想起母亲手中的洗锅刷,父亲过年时刷墙的草刷子,也像刺客手中的匕首。治大国如母亲烹小鲜,书长卷像父亲刷大白。侠客出手,何必在意手中是名剑,还是木剑?一支草笔,亦可。
此笔唤茅龙笔,关山月先生题签。茅龙起草莽,一颗木心写江山,身段柔软,远胜大白云羊毫;亦有风骨硬度,如剑如戟,可堪干城重器。我有龙茅堪截云。直面桌上铺开的六尺宣纸,可写治国策,可绘万里图,还可著风月吟。有意泼墨一试,笔卷东风,滚石落谷。徘徊、犹豫再三,他还是忍住了。江湖有规矩,雅集有道统,得礼让文坛耆宿,再说高手未必最先出手,一剑封喉,何况他离高手还远哩。
已有人横刀立马,跃身而起,屏息静气,睥睨书案,挥笔、蘸墨、悬腕,屠戮之刃一挥,在宣纸上笔走龙蛇,凤翥九天。他伫立一旁,临池观书,发现茅龙笔并非人人可驭。他掩口一笑,心下了然,转身去看两位女士锤打青茅,酥手做笔。那工艺,雪藏陈白沙家族的陈年密码。
已经不是第一次来新会白沙故里了。
那一年,一如今日的天气,岭南晚秋天晴好,残存几分燠热,秋山皆绿。他从佛山康南海的故里来,一路向海,其实他最想去的是崖山,崖山之后无中国,谁说,还有陈白沙,康梁衮衮诸公呢。到了新会城,先观小鸟天堂,再拜梁启超故里。康梁,百年士子都无法绕过的一道门槛。别康有为,再别梁启超,入新会城郭,前方就是蛰伏闹市的陈白沙故里,石牌坊为大明正德皇帝所赐。由晚明到晚清,一条文心之路,清清楚楚,指向当代。陈白沙──康有为──梁启超,三位举子共一片岭南河山,难道是历史的宿命?他默默叩问,谁才是一代文化巨擘,映照岭南,燃亮半个南中国,非康南海,非梁任公,而是一代巨儒陈白沙。
他始终未喷发写白沙先生的感觉与冲动。大宋王朝以降,司马光、程颐、程颢和周敦颐、朱熹、陈白沙、王阳明,个个皆为当道大儒,其说,教帝王、能臣明治国正道;其言,授士子、秀才修道德文章。文风正统了些,说教意味甚浓矣。
单就为文而言,他还是喜欢太史公、李杜、东坡和张岱,环顾千年,他们是他心中的文神,笔端透着真性情,笔下流动的是血、是情、是冷热诡谲的人情与人性。
前度徐郎今又来,依然是新会城。静默无言的石牌坊,巍峨遮天。他仰首眺望,太阳从牌坊上斜射下来,金针般地刺痛双眼。贞节牌坊,烙烤女人的十字架,天皇皇,地苍苍,他掏出墨镜戴上,换一个视角观天下。
昔日,陈白沙未及进士第、状元第,没有像张居正一样,当上首辅大臣,只为年轻守寡的母亲挣来贞节牌坊,也算功德圆满吧。隋开科举,一制千年迄今,拓展了一条寒门入仕的康庄大道,亦架起一考定终身的独木桥。公平乎,绝对公平,残酷吗,太惨烈了。逼疯了多少天才少年。幸哉,陈白沙未疯,他是一个遗腹子,母亲年纪轻轻,二八女子成娇娘,新婚燕尔,你侬我侬,与新郎耳鬓厮磨,燃起火烧云的红晕未消退,还没缠绵够,丈夫一夜之间撒手人寰。泪绝之后,赫然发现有孕在身,这是陈家繁衍百年的种子。十月怀胎,男婴呱呱落地。从此,孤灯长夜,拥子而眠,守着这个叫陈白沙的少年长大,最大的期望是望子成龙。爷爷教他念书,母亲教他种田。耕读之家,一半务农,一半读书,一半备考,一半砍樵,半是农者半为儒。若不搏一个功名归,何以对得起家乡父老,何以对得起年纪轻轻守寡的慈母。母亲一生的希望全系在儿子功名上。
第一场江南贡试,正德十二年,陈白沙中了举人,十九岁,旗开得胜。少年得志,不负母亲厚望。翌年,赴北京参加会试,中副榜进士。其实是一个备榜,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进士,本质上是一个落榜举人,与后来的康梁无异,但唯一可以安慰的是,可入国子监读书、备考。在北京苦读四年,拜了不少恩师,再度参加会试,仍旧落榜。陈白沙悻悻然回岭南。
回到新会城边的村落,陈白沙沮丧极了。母亲说没有关系,立德立功立言不在早晚,嘱他继续考取功名,光宗耀祖。爷爷说苏洵八十衰翁才中进士,你还不到而立之年。彼时的陈白沙26岁。于是,他过梅关,迤逦抚州,拜江西一代名宿吴与弼为师,学的是朱熹、二程的理学。赣地归来,陈白沙在旧居筑春阳台,号称“静心”“傍禅”,十年之间,足不出草庐。欲将儒道释觉悟为山寒水瘦、清泉流石。一个举子心驰于道家,庄周梦蝶,翱翔自由天地,那是一种对入世的绝望,还有向释家慈航的致敬,心心念念苍生,更是功名的死路一条。
果然,十年砍柴工,屠龙术远了,心术魔道高了。成化二年,再度前往京师考试,这一年,陈白沙38岁。国子监祭酒邢让要试一试他的十载结庐之学,请他和宋代大儒杨龟山之诗《此目不可得》。七步之内,一诗吟成,名动京师。邢让惊呼:“龟山不如也!”众生称道:“真儒复出!”可这有什么用呢,科举考的是八股文章,在《大学》《中庸》《论语》和《孟子》里截半句话,然后释出处,然后言古意,然后作策论,然后……陈白沙仍旧名落孙山。只好在京师谋个吏部“文选清吏司历事”,留滞京师三载,只盼一朝金榜题名。到了成化五年,陈白沙最后一次参加春闱,依旧落第。从此南归新会,不复科举。以教书谋生,一颗入世之心千疮百孔。科举,扼杀中国多少有艺术天赋的好儿郎;及第,逼疯了多少天才世家子弟。一考定终生。考不上,或做师爷,或做幕僚,或做教书匠,或画画养家糊口,或写笔记小说聊狐斋仙。陈白沙如此,徐渭、傅山亦如此,吴门四家亦如此。
科举的失败,对有些人的打击是毁灭性的,万念皆空,归乡,尘世万事休。然,他发现,陈白沙的心灵没有被摧毁,只是内疚,深觉愧对母亲的养育之恩,南归后,陈白沙比先前节约勤俭了。体恤母亲耕地不易,家里也没有那么多钱买狼毫,供学子们挥笔。
他将目光投向了广袤的旷野。秋风掠过,艽野莽苍,陈白沙坐在圭峰玉台寺前边的大石上看书,忽见石头上一片白茅长得葱茏可爱,便伸手想折一株,却花了很大气力才折断。细看断口,一束柔软而富有弹性的白毛,堪比白云羊毫,竟与写字的毛笔相差无几。陈白沙大喜,采一把白茅回家,第二天拿出来用木槌轻轻砸烂,又放在蚬灰水里浸泡几个时辰,去囊后晒干,扎成一束做成笔。饱蘸墨,一挥而就。字迹铮铮铁骨,飞白生动,颇具阳刚之气。白沙先生高兴极了,遂命名“茅龙笔”。彼时,新会的天空下,他看着山间的野茅茁壮,取之不绝,用之不尽。他仿佛看到了茅龙笔生生不息的光明未来。
正午的阳光好烈。时针已旋至上午十点半。虽然已入晚秋,可江门的天气仍旧燠热,他穿了一件长袖衬衣,仍觉得的热气难挡,腋下湿透一片。戴上墨镜,抬头看,石牌坊依旧,周遭搭起了脚手架,陈白沙故居正在修葺。站定,拍一张照片,一步步走向牌坊,一步步靠近历史。立功,为生命立命,为万世开太平,入仕是唯一通道,千载岁月,大文学家皆走科举之道。李杜如此,唐宋八大家也不例外。然,陈白沙是科举失败者,面对母亲的牌坊,他留下了什么?
桃李天下,著作等身?还是这支茅龙笔。此时,他伫立于两个女工台前,看四手联弹,将野茅修剪齐整,根部露出,青青茅尖依旧,抡锤敲打。敲绒了,即成茅龙笔笔尖,用红线捆扎三节,束草成龙,一支茅龙笔便做成了。
他一边观看,一边叫好,茅龙笔吟岭南,何止一个陈白沙,还有康南海、梁任公,同为举人出身,书法皆有造诣。其实好的书法,应该承上古之气,守法、尚古、静心、有度、写性,都为上上神品。古拙,一如钟繇,神逸,一如二王,法度,一如唐楷,倾情,一如苏黄米蔡。细细想来,张旭、怀素之流,真的是小儿郎,千年之间,狂草从来未成为中国书法的主流、正统,野狐禅而已。苏黄米蔡也只是朝前走了半步,性灵之书,放逸中仍中规有度。其实真正承接二王之美的是赵孟頫,因了赵氏王朝的皇家之脉,谁能比,八大山人也略逊一筹。至于徐渭,科举不中,师爷终老,天纵性情,杀妻、割耳,其实是害怕连坐,自残于身,心枯至极。书法也如其人,诛心,人被逼疯了,书写一直处在亢奋状。在他眼里,徐渭好可怜,命运多舛,却是青藤画派开山之人。书不及诗好,诗不如文胜,文不比画美。傅山者,亦然,虽口口声声说拙、向丑,其实是做过了头。朴拙未得,没有化入中国美学的胜境。唐寅、郑奕之辈,还是少了些许魏晋风流。书法最重雅正美、殿堂气,古来大书家,无一不位列朝堂之上,俯瞰华夏,穿云带雨,御风得道,秉承了经国华章的余韵。
太阳西斜,他伫立展板、石碑前,一一细观陈白沙书法。毕竟是大明王朝举子,虽然只中得一个副榜进士,也算是有功名之人。陈白沙前学南帖,后追北碑,一点一划中,铁骨铮铮,气吞山河,枯笔飞白中,神韵俊朗,尽显正大气象。幸哉,陈白沙,结庐十载,静心、傍禅,书风成仙得道了。
夕照明灭,天色已晚。陈白沙书院,他第一次试用了茅龙笔,仍有几分上古气象,却着实不能完全把控,章法有些乱,力疲,驾驭不住一匹野马横空。倚窗远眺岭南海天,桃花源里人家,秋风四起。陈白沙踽踽独行,将大地作书案,挥茅龙笔,尽现山野之气。他决意买下一盒茅龙笔,静待自己得心应手的某天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