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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燕》2020年第4期|薛雪:柔软的钢筋(节选)

来源:《海燕》2020年第4期 | 薛雪  2020年04月30日08:25

林波他们几个一进工地,我就知道情况不妙,不仅我一人之下百人之上的位置受到了威胁,恐怕连我刚盯上的那块肥肉也随时都能被狼叼走。

林波他们是顶着毒日头进来的。那天几乎没有什么风,火辣辣的日头肆无忌惮地照射着没有遮挡的海边。施工便道上的泥土被来来往往的车辆碾压了千百次,变成了比粉尘还细的颗粒,人车过处,搅起漫天的黑雾。林波他们就这样蹚着尘土裹着尘雾灰头土脸地进了工地。

这是一片外滩之地,大海距这里有五六公里的距离,我们的脚下是大块的盐碱地。我们来这里之前,四周是星罗棋布的虾池,渔村里的人利用潮沟把海水引进来搞海产品养殖。开始建跨海大桥以后,虾池子被夷为平地,变成了偌大的建筑工地。在靠近宽阔潮沟的南北两边,沿着将要建设的大桥的一侧,铺垫出一条施工便道,在便道的旁边,排列着一趟彩钢房,我们就住在这排彩钢房的几个房间里,院里用彩板圈起来和其他工程队隔开,作为临时生活区和钢筋加工场地。

林波他们进到院里的时候,与我撞个满怀。我望着这群灰耗子般的一群人,大部分都认识。林波抹了把脸上皱纹里流淌着的汗水,露出一口白牙嘿嘿笑着说:“老周,又见面了。”

看着他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我就来气,这人真他妈的操蛋,脸上总是挂着笑,本来是水火不容的两个人,你笑个屁呀。

不管怎样,他是老板让过来的,我就算满心不愿意,也不能表现得太明显,为了显示一下主人的身份,我呵呵干笑了两声,说:“来了?地方已经给你们安顿好了。”我背着手转过身喊保管员小赵,让他把林工他们领到宿舍,安顿好洗把脸,等着吃饭。

之前,老板和我说起过这事,我当时尽管心里不爽,但是又不能阻止老板。这座跨海大桥是连接普湾新区南北两岸的重要工程,工期紧,质量要求严。老板怕我这伙钢筋工干不过来,耽误工期,就想找一伙人和我这伙人分着干。老板承包了十个桥墩的活,为了好管理,他就把钢筋加工安装的活儿包给了我这个带工的。我看了下图纸,十个桥墩用钢筋一千多吨,干下来,除去工人开资等杂七杂八的费用,怎么也能赚十几万块钱。可是开工没几天,老板嫌我们进度慢,想从外面调人。那几天我每天都打电话往工地划拉人,正是施工旺季,缺的就是人,我费劲巴力地好不容易找到了三个小工。眼看着进度上不去,就答应了老板的条件。老板安慰我说,你使劲干,能多干一个算一个。我心里不情愿地嗯嗯着,心想老板也不一定能找到人,那样的话,这活儿不还都是我的么,我再剜门子盗洞弄几个人上来,拼上两个月,十几万块钱就到手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林波他们来了。真是冤家路窄,一到关键时候准是他出来坏我的好事。这个该死的东西!我在心里恨恨地骂道。但是我也挺纳闷的,现在正是施工的黄金季节,林波怎么会有空闲到这个工地来呢?在我们东西堡子,他的施工技术最好,这几年一直给一个大老板带工,年薪十多万,这怎么还自己带人干上二包了呢?难道他和老板闹掰了,自己才弄几个人出来包钢筋活?要是这样那倒不错,省着他一个劲嘚瑟。问题是他们去哪不好,偏偏到这来了,跟我争抢这块就要到嘴的肥肉。

我就这么喜忧参半地出了院子,往施工场地走去,我得告诉我那帮弟兄们,咱们来对手了,大家伙眼亮一点,手勤一点,不仅活儿不能让人家落下,机具呀、料呀啥的,咱近水楼台先得月,得用好的,适当的时候还得给对方制造点麻烦。

我在工地刚给工人开完会,把我的意思渗透下去,林波他们就顺着便道边走边看来到了工地。他们已经洗了脸,换上了干活的衣服,看样子是来看现场。老板这时打来电话,让我把1号墩至4号墩分给林波,余下的六个给我,谁干得快再调整,并让我把那四个墩的位置告诉林波。我答应着挂断电话,和林波不咸不淡地打着招呼。这家伙脸皮也真够厚的,像得了失忆症似的,皱纹里装满了笑,好似以前啥都没发生过,一边递烟一边跟在我身边走。

我态度冷淡地把那四个墩位告诉了他,他让人做了标记。我看他没心没肺的样子,忍不住刺激他,“林工这是咋了?放着好好的大带工不干,到这海边干这啃骨头的瘦活儿?”

林波看我一眼,笑笑说:“老周你谦虚了,在海滩上潮沟里立墩子,可是实打实的大活呀,咱过来和你们学学经验。”

“说反话是不?”

他嘿嘿笑着,用手直搓脸。还是那副德行,像他那张核桃脸能搓出啥来似的。

我不再理他,大踏步往前走,留下一句:“机具在院里都给你安装好了,还需要啥和我说。”

“好嘞,谢谢老周!”

这个厚脸皮的家伙!

晚上,来了一车钢筋,我让工人把料都卸在我们这边。林波过来跟我说,往他们的场地卸几捆。我本不想搭理他,见老板冷着脸站在门口往这边看,就对老肖使了个眼色。趁着我把林波支走的空隙,老肖指挥吊车把最后三捆钢筋卸到了他们那边,却压在了别的钢筋上面。到晚上加工料的时候,林波和我要吊车,想把压着的钢筋倒出来,可是等吊车到了的时候,我们这边工人已经把场地都铺上了钢筋,吊车进不去。林波就把这事和老板说了,老板站在院里把我这帮工人好顿骂。我闷头听老板扯着嗓子叫骂,心里却挺快活。这三捆钢筋得俩人一根根抬着倒出来,不够,再从我们这边一根根抬。等他们把钢筋倒完,黄瓜菜都凉了。我折腾不死你,小样儿!

夜里下班,我们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宿舍,老肖就和我嘀咕,说:“要不明天找个茬儿,打他们狗日的。”我想了下想说:“你没看见老板都急红了眼,咱把人打了,耽误了活,他挨项目部罚,咱的工资他还能给吗?”

“那咋办?咱不能看着他跟咱抢这块肥肉啊,你赚到钱了咱才能多分钱,咱大家伙吃不好睡不好的不就为多赚点钱吗?家里老人吃药等钱,孩子上学等钱,哪哪都缺钱,要不谁在这不是人呆的地方煎熬。”

我摆手打断了他的嘀咕,心里在想怎样才能把这帮人挤出去。

桩基是早就打好的,我们破了桩头在上面建承台,承台弄好了在上面立墩柱。破好的桩头深入地下三四米左右,基坑四面由钢板桩维护,防止塌方。海水从钢板桩的缝隙间不停地渗出,尤其是海水涨潮的时候,水流不止,水声“哗哗”不绝于耳。为了不耽误施工,每个基坑都配了两三台大型泥浆泵24小时不停地抽水。

我们和林波他们各把着一个基坑施工。我们先开始了几天,就把库房里的三台好水泵用上了。林波他们用水泵的时候,工人们开着三轮车在暴土扬场的路上来回拉着水泵跑,好个忙活,把库里剩下的水泵试了个遍,结果只有两台好用的。我们这边已经下去人开始绑扎承台钢筋了,他们那帮人还站在基坑边望着半坑子水一筹莫展。我的工人们都在挤眉弄眼地看笑话,我憋着笑故意严肃了面孔训斥他们,让他们手脚麻利点儿。

中午吃饭的时候,老板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黑着脸问我水泵怎么回事。我说我们只用了三台,林工他们现在用两台,其余的都是坏的。老板让我赶紧吃口饭,然后安排人开车把水泵拉到普兰店的街上去修,如果一时半会儿修不好,就得再买两台。我答应着出门,老板在身后说:“我知道你的心思,别竟打自己的小算盘,要以大局为重。你怎么想的我不管,我要的是进度,进度!如果我的进度上不去,我的活儿被别的工地拿走,到时候别怪我跟你们不客气!”

我没吱声,转身进伙房吃饭去了。老肖他们几个围在一起吃饭,见我进来,把菜盆往前一推说:“吃吧,还是水煮白菜。”

我瞄了一眼清汤寡水的炖白菜,接过小东给我打来的饭,大口吃起来。老肖坐下来没好气地说:“干这么累的活,顿顿土豆白菜,没个油水,要命!”

我瞅了他一眼,说:“工地管饭,白吃你还一身事儿。咱是来吃饭还是来挣钱?好好干,活干上去了,我给大家加菜。”

“得了吧,你还是留着钱还饥荒吧。想吃,咱自己上街买。”

我们这边十几个人,比林波他们人数多好几个,虽然这样的大活儿我们都没干过,经验差点儿,但我们还是抢先完成了承台施工。拆完模板,放完线,就开始接柱子钢筋。20多米高的柱子,钢筋还都是25号螺纹钢,怎么立起来,怎么才能绑扎牢固,我们心里都没底儿。头天晚上,我和几个师傅坐在床铺上拿着图纸研究了半天,最后形成了大家都认可的方案。老肖提出,要不我们先干下一个墩柱的承台,等老林他们把柱子的钢筋立起来咱学学?我算了下时间,那样得等三四天,活儿倒是没耽误,但是让他们笑话,像我们跟他们学似的。已经被他撅过一回了,这仇还没报呢,我可不能再让他小瞧。老板虽然话不多,但是他一直都在瞧着呢,是骡子是马,到了见真章的时候了,谁干得好就能赚到这笔钱,就能留下跟着老板干。我说:“咱还是先立柱子筋吧。”

第二天,我把后台制作的人都叫到了现场,在后台负责的老肖跟我直蹦高,说这样就供不上现场的用料了。我说那你们就少睡点觉,晚上加班。总之立筋是大事,咱不能掉链子。我把工地的两台吊车也都调了过去,大家上上下下开始忙活起来。钢筋是硬的,25号螺纹钢更是硬,可是把几段这样的钢筋立着接起来达到二十几米高,它们就变得柔软起来,在海风吹拂下不停地摇摆。因此,固定是关键。我们动用了我们掌握的所有的手段和技术,把钢筋用箍筋绑扎在一起成为钢筋笼,做好钢筋笼的支撑和固定,防止它倾斜。笼子越高越容易倾斜,别看一百多根粗钢筋被箍筋绑成了一体,可是高度让这个钢铁的庞然大物变得柔软起来,它可以像垂柳一样在风中弯曲着腰身,如果它倾斜向一个方向形成了定势,便变得不那么好对付了,手触到的地方那种钢铁的刚硬和倔强瞬间就征服了你的意志,让你觉得它们是不可战胜和屈服的。

我紧张地站在下面,看着工人们在脚手架上忙碌着,不时地提醒、指点着他们。远处,林波他们才开始绑扎承台钢筋。我心里冷笑了声,抹了把从安全帽檐下流下来的汗水,大声冲上面的人喊道:“弟兄们,手脚麻利点儿。今天中午我给大家加菜,二斤猪头肉。”

晚上,老婆打来电话,问我活干得咋样?到底能不能赚到钱,人家又来要钱了,再怎么,也得尽快把钱还给人家。这是下崽儿的钱,咱可欠不起呀。我嗯嗯着,心情烦躁地挂了电话。

作者简介

薛雪,本名薛宝民,中国作协会员,营口市作协副主席,盖州市作协主席。在期刊发表小说数十篇,出版发行长篇小说、报告文学各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