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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军文艺》2020年第5期|赵丽:穿旗袍的老女人(节选)

来源:《解放军文艺》2020年第5期 | 赵丽  2020年04月30日07:54

十一

晚餐结束后,大家自由组合去玩了。打麻将。看电视。聊天。我搀扶着余老太去到前台,问老人家住宿怎么安排?

服务员说,旗袍团都是两人一个标间,只有姚团长一人是单数,她一个人住了一个标间。那就让老奶奶跟她同住?

就安排余老太跟姚团长一间。

我搀扶着余老太,来到二一八房间,姚团长打开门,一脸惊诧地问怎么回事?我说前台安排你们俩一间。

姚团长摆着手,连声说不不不,我这人睡觉好打鼾,我老公都不愿意跟我睡,我们分床好几年了,你让服务员给老奶奶单独开一间,老奶奶一人睡安静些。然后又捏起嗓子,怕对方耳背似的提高音量,用哄孩子似的声腔,嗲声说,奶奶,你一个人住安静些,好不好呀?

但让老奶奶单独住一间,我又觉不妥。房间内设施老太太不熟悉,灯钮在哪儿她摸得着吗?开灯关灯她会吗?洗澡热水冷水她会调吗?会冲吗?起夜怎么办……我又搀着老奶奶,来到我住的房间,二楼尽头的二三八房。

与我同室的女人正在烧开水,准备用玫瑰花泡茶喝,以为老奶奶来串门,便客气地说,余奶奶,正好我给你泡一杯玫瑰花茶,活血通络助安眠的,好不好?

我说,我来给余老太换个房间……

可能以为要让余老太跟她住一室,她一下子停住泡茶,用惊奇的眼神盯着我。

我解释说,哦不,是请你跟余老太调换一下,你跟姚团长住一室,我跟余老太住,方便我照顾她。

哦,那行呀,行行行!我赶紧收拾东西,给余老太让地儿,那你晚上多辛苦啊。她走时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鼓励似的,也带着些安慰的性质。

进得房来,余老太蹭了蹭鞋底,手和脚都无处安放的样子。

把余老太安顿好,我给她调好水温,把她扶进浴室。她那枯瘦的身子,像一条失去水分的干丝瓜筋。她那双缠过裹脚又没狠心缠下去的脚,已经变形,脚弓高高地拱起,脚趾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里一个外一个,像块干姜。我想象不出,这样一双脚,是怎样跟着部队踏遍山山水水的。她那被子弹钉过、被蛆拱过的脚踝处,深深地凹陷下去,这是一块没有皮肤、肿得泛亮、像被犁翻起的泥浪、凹凸不平的所在地,让人不忍卒睹。

若是站着淋浴,我担心她赤着那双不成形的脚会滑倒,就让她在浴盆里躺浴。她那六十来斤的身体,好像一把就要散架的椅子,能不能从浴池里捞出来都是个问题。她被浴盆中的温水包裹着,两只手紧紧地扳住两沿。她张大了嘴巴,喉管里发出一种奇特的声音,像兴奋,又像惊恐。她的体力已经没有任何对抗力,只要我一不小心,她的头就会沉下去,身子就会漂起来。我只能一只手紧紧托住她的后颈处,不让她的头耷拉下去,另一只手抓住她的胳膊,生怕她的手抓不住边沿而滑下去。

费好大的劲,终于把她捞起来,我已是大汗淋漓,站那儿喘了好一会儿粗气。帮她穿好衣服后扶她上床,迅速帮她擦好,让她快快躺下休息。

我累了,我也要洗洗睡了。

躺在床上,我跟她聊了会儿天,漫无边际地聊。

今儿咋来得这么晚呢?我问,是谁把你送来的呢?

她说,是镇里安排村里送,村里安排村会计送,村会计的儿子把家里的三轮农用车开出去收猪子。我在家里等,他收完猪子顺路捎上我来的。

她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微弱的声音,微弱的灯光。如果不是幽暗灯光反射的墙面上映照有她头部的影子,她瘦薄的身躯撑起被子的高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就像铺了一张薄的纸。

余老太忽然摸摸索索撑着要起来,喊肚子疼。我起来扶她。

刚睡下没多大会儿,话还没说两句,又要起来。再睡下没多大会儿,又要起来。如此反复了四次,余老太已经虚脱了,嘴唇乌青。颤抖着,弯着腰捂着肚子,像只虾。我想递给她一杯热水,又不敢,怕她喝了起得更勤。犹豫半天,最后还是倒了杯水,把几颗防晕车的糖果溶化在开水里递给她。最后一次睡下时,竟然快凌晨四点了,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打开微信朋友圈,满屏都是下午和晚宴的照片,附庸风雅地配上一些诗句,什么“明知岁月终将老去,我站在青春的尾巴尖上眺望”,什么“浮生若梦,何惧风花雪月”。我竟然不知道,旗袍团里面人才济济,她们都还有这样的两把刷子,我这个所谓搞文字工作的人也未必写得出这种唯美的诗句。

姚团长发了两条,一条是轻舞飞扬,另一条是跟余老太的合影,文字是:当你老了,头发白了,走不动了,我依然爱你苍老脸上的皱纹。下面密密麻麻地码了一二十个赞。

十二

庆典仪式在半山客栈门前的场地上举行。这里依山傍水,绿水环抱,鸟鸣啾啾。院门西边有一条经久流年的河渠常年溪水潺潺、清澈见底,渠边是一棵神秘悠远、树影婆娑的千年古槐。俗话说,“门前一棵槐,不是招宝就是进财”。当地村民把古槐视为祥瑞,逢年过节都会到老槐树下敬献供奉。

余老太昨夜虚脱,早上爬不起来。我也一夜没睡好,起床时头昏脑涨,眼睛乌青熊猫眼。早餐时,大家早已吃好饭,化好妆,在流水绿荫下打太极、照相、吊嗓子,就我和余老太起得晚。我找到服务员给余老太调了一碗糖盐水,喝后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精神又慢慢好了些。

我扶着余老太缓缓入场,虽已是初夏,但这里幽静清凉,我担心余老太旗袍穿着冷。她上面依然罩着那件针织外褂、下面穿着条裤子。看着余老太那副由于虚脱而显得憔悴狼狈的样子,我甚至有点恶作剧地想,庆典就免开了吧……

我看一下节目单,第一个是行敬槐礼,请了邻县一位道士前来做法事;第二个是由县长、甄总、旅游局长、镇长四人共同剪彩;第三个是县长致辞;第四个是民俗表演《背篓舞》,是当地过红事的必演节目;第五个和第六个《荷锄舞》《犁田谣》则是当地流传百年的农耕民俗表演,都是吉祥的象征。第七个出场的便是余老太,“俏夕阳”是压轴戏。

嗨。远远地,一张靓丽而张扬的脸冲着我笑,扬手向我打招呼。是摄影达人兰薇儿,我在帮别人写志期间外出采访时曾遇见过她。她的摄影技术超级酷,省级以上摄影大展都有她的获奖作品,也获过两次全国大奖。她办了一个“边走边看”微信公众号,专门推介各地风景名胜和风土人情。大家调侃称她为网络大V。她行走如风,打扮干练中带着飘逸,她推介的快捷方式加上她特立独行的风格,在这个读图时代,让她声名大噪。“俏夕阳”旗袍团也被她推介过。姚团长在拉我入团时就介绍过兰薇儿,对她赞赏有加,称人家就是个人精儿,快乐啊自由啊美貌啊,还有社会效益、经济效益,人生开挂的事情全被她占尽。

 

“咔嚓”,我和余老太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拍了几张。走近,她轻轻问,这是?

我指着节目单第七个节目,上面介绍:古槐山庄长寿代言人、跑马镇九十岁的新四军老战士余建华上台代言。

兰薇儿对老太太饶有兴趣,一会儿前一会儿后各个角度连续拍了好几张,然后跟我说,这是个好材料。老太太特别配合,知道人家在拍她,咧着一张空洞的嘴巴笑,难为情地舔一舔嘴唇,还不忘了抻一抻背,虽然再怎么努力地抻也还是像张弓。

我和老太太坐在旗袍团方阵旁边。离开演的时间已经超过了半个小时,县长还没有到。镇长说县长早上出发前接到电话,临时要会见一个外地客商,晚些时候来。

忽然,镇长从入口处匆忙赶来,大声喊着说,快点快点,大家各就各位了,县长已经走到十里坪了,再有半个小时就到了!

镇长上前与甄总几个耳语了一下,便宣布庆典开始。奇怪的是,第一个节目不是敬槐礼,而是从第三个开始。等《荷锄舞》和《犁田谣》演完后,刚宣布行敬槐礼的时候,县长来了。大概他们这样安排的目的,就是既不拖延演出时间,又能让县长一来就看到主题节目吧?

甄总、旅游局长、镇长疾步走过去,请县长到古槐树下观看敬槐礼。

县长的表情显得庄重而肃穆,频频点头称这个仪式做得好,这也是一种传统文化嘛,今后要发扬光大。一行陪同人员不住地点头称是。镇长说,不瞒您说,我们是将《敬槐礼》当作保留节目,专门请县长来视察的,对一棵古树的敬仰,也是教化对生命的敬畏,这是我们将地方文化融入生态旅游的重要内容……县长侧目看一眼镇长,环视一下大家,脸上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然后收敛住笑容,握住镇长的手意味深长地说,你还年轻,这个扶贫项目做得好不好,关系着跑马镇今后的发展,我期待着。

敬槐礼结束后,镇长领着领导一行步入舞台中央,宣布剪彩。剪彩很快结束,县长又简单致了几句祝贺词。

按照节目的顺序,剪彩、致辞结束后,应该就是余老太上台了。奇怪的是,领导一行在运动员进行曲的旋律中走到台下后,并没有在已经为他们准备好的前排正中央观众席上就座,而是径直走到了客栈的入口处,向外走了去,剪彩的另外几个领导随行去送别。

一场子观众刚刚被县长一行调动起来的振奋,突然之间就垮了下来。县长来了,这是跑马镇的大事啊,看来跑马镇不能叫跑马镇,要叫跑火镇才好。跑马镇就要跑火了。可是,这咋一下就要走呢?仿佛刚被一盘好菜刺激得胃口大开,却又生生地把这盘好菜给撤走了。人们纷纷扭身,引颈观望,有站立起来踱向场外的,有上厕所的,场子里一下子乱了。

送走县长后,回到舞台中央的只有镇长和甄总。镇长拿着话筒,笑着解释说,啊,各位老乡,各位嘉宾,各位演员,县长非常重视我们古槐山庄项目,他能在百忙之中来到古槐山庄,这是县长对我们山庄的真切关怀啊。

是啊是啊,甄总一脸的尴尬。勉强笑着,不自然地从镇长手中接过话筒说,接下来,请大家继续观看节目!这个这个嘛,下面的节目是什么?甄总的一双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台下搜索。“俏夕阳”旗袍团方阵在一片乌泱泱的人群中异彩夺目,穿着华服的姚团长正笑眯眯地盯着甄总看呢。甄总一眼就望见了姚团长,哦!旗袍秀!甄总对着话筒说,大家以热烈的掌声,欢迎“俏夕阳”旗袍姐妹们上台表演!

旗袍秀在“国色天香”和“丝韵江南”两个主题音乐中轮流走台。随着细腻婉转、清丽典雅的音乐,我们一会儿进入夜未央,胡琴声扬的佳境,凤冠配霓裳,长歌似酒香,国色天香满堂红,名角登场我整装……一会儿进入轻烟淡水的江南,细雨霏霏的堤岸,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蹙……

节目表演完,一行姐妹沉浸在丝竹流韵中,迈着优雅的舞台步款款走下台来。瞥一眼余老太,她在一片云霞般灿烂的旗袍映照下,整个人晦暗委顿,像一尊枯树桩蹲在地上。她眼神虚无地东望西望,颈项很机械地扭动。

既然旗袍秀是压轴戏,那么旗袍秀的结束语,便是整台节目的结束语了。镇长拿着主持词念道:“俏夕阳”姐妹们优雅的身姿,代表了古槐山庄所彰显的健康、长寿、美丽、幸福理念!让我们在旗袍姐妹们曼妙的身姿中,尽享古槐山庄的美好!愿“俏夕阳”姐妹们与古槐山庄共享美好和繁荣!现在我宣布,庆典仪式到此结束!

当听到镇长宣布结束,我一颗悬着的心反倒一下子轻松下来。

我扶一下余老太的胳膊。余老太还在四处张望,不知所措地问,他们怎么都走了?不演戏了?啊?

嗯,不演戏了,我牵起她的手说,走,我们去休息。

我搀着余老太去到客栈后院的公共洗手间。隔壁男洗手间有人隐隐在议论着什么:要真吃过苦受过伤,哪能活到今天这个年龄?另一个说,是呀,多少人冲在前线的命都丢了,躲在坑里那是在享福呢……说话声被一阵水流冲刷隐去。

余老太还有些拉肚子。我拉着她的手扶她站起来。她笑着舔着舌头说,她们演的好排场哦。

她的手枯瘦,冰凉。

十三

姚团长一连打了好几个电话,她想召集姐妹们开个会。“中华夕阳红全国旗袍表演大赛”中部赛区在报名了,我们怎么办?姚团长说过,要搞就要在全国搞出点响动,你也要发挥你的作用,给造造舆论。姚团长是个要强的人,没退休前是个局长,上面的各种评比、表彰,那是只能赢不能输的,单位陈列室挂满了各种荣誉。就算“俏夕阳”旗袍团在各种场合的表演,她也会与别的演出团体比较和衡量,像人员阵势上有没有超过对方啦,节目出场顺序是在高潮期还是压轴啦等等,都要比个高下。

我说,会你们开吧,我不能参加了。

怎么回事啊?啊?撂挑子?姚团长有些恼了。

我说,我病了,真的参加不了。

从古槐山庄回来的当天晚上,我就感冒了。打喷嚏,流鼻涕,头疼,发热,难受得想哭。不知道余老太怎么样呢?她一夜无眠虚脱成那样,又受了寒凉。会不会也病倒了呢?午餐后,因为旗袍团要集体乘车返回,我把她交给了前台服务员就匆匆走了。透过车窗,我看见她支着拐杖坐在场院边角的一个石礅上,用手搭起凉棚,茫然环顾着什么。

其实,从坐上车的一刹那,我就各种担心加后悔。她的那双残脚该怎样对付这崎岖的山路?有没有人送她去医院?去医院谁又会去照顾她?想起这些,我甚至产生过很多不好的联想,夜里居然又失眠了。

第二天在医院打完针回来,翻看微信朋友圈,发现“边走边看”微信公众号发布了古槐山庄的照片。题目是:穿越时空,我在古槐山庄等你良久。果然,古槐山庄在兰薇儿的镜头下,有种升华和凝固之美。那些照片色彩沉着而通透、空灵。文字清新而飘逸:在这里,与我相遇,与我融汇,如同春光寻觅到山峦,如同明月潜入清溪。

竟然有余老太的照片。我都不知道兰薇儿是什么时候拍的,余老太太空着嘴巴笑着,大概是偷拍的吧,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神情自然而沉着。下面配着诗一样美好的文字:时光流逝着,岁月沉淀着,一转身便是一个光阴的故事——她是这里唯一活着的新四军老战士余建华,她与古槐山庄共同度过了近百年的岁月沧桑。是这里的空气抚慰着她那颗被战争侵蚀的心,这里的山水舐舔着她那被子弹击穿的伤痛……

我在下面点了个赞,回复了个“大拇指”。

很快,兰薇儿给我发来了信息:阿姨,怎么回事啊,这个余建华,不是真正的余建华?

嗯?我说,怎么回事?

她说,我父亲看到帖子,说这个老太太根本就不是余建华。我父亲是电视台的记者,去年才退休。当年他做新闻,采访过余建华老人。他记得清清楚楚,真正的余建华长得比她黑,是个宽圆脸盘,眼睛没有这么凹陷,他还想了想,说年龄倒是相仿……

这不是开国际玩笑吗?这怎么可能?我呆愣了半天,想起那本长了霉的红壳笔记本。此时,它正静静地摊开,躺在防盗网内的台子上晒太阳。

晒了几天,因潮湿而沉重的纸张被风化得脆而薄,轻轻一拈,嘶的一声,竟有些脆裂。我蘸点口水,小心翼翼地翻。匆匆浏览一遍,一直翻到最后几页,“电视”两个字在密密麻麻的行楷字第一行跳脱出来。大致意思是这样:

那是耿兴国家刚买了电视机的年代,他把母亲从乡下接到家里玩。他母亲喜欢看电视。有一天晚上,耿兴国刚进家门,便见他母亲大惊失色,准备往外走。余建华是个沉着稳重的人,耿兴国从没见过母亲这样惊慌过。她喊叫道,兴国你快来看啊,这电视上的人是谁呀?怎么也叫余建华啊?

只见电视画面上一个领导模样的人握着一个圆脸盘老太太的手,老太太说,感谢上级对我的关怀和照顾……她旁边的字幕是:新四军老战士余建华。耿兴国还没看出名堂,这则新闻就播完了。他问母亲这是怎么回事?他母亲说:我也没看清,晃一下听到我的名字我才注意,这个人手里拿着一封信,说道:李司令员的亲笔回信我一直珍藏着,要不是他给我回了这封信,我到今天都被人怀疑成国民党特务。你们看,这上面他写的:“……原以为你早已牺牲,接信后方知你还活着。你的腿为革命致残了,应该享受残废军人待遇……”

余建华说,奇怪,李司令员给我的回信,怎么到了这个女人手上?

耿兴国问,你把这封信放哪里了?她说,你都忘记了?为了证明身份,我上交给领导了,没有证据哪个相信你?

耿兴国这才恍然大悟。他母亲的身份被人移花接木了,他母亲该享受的待遇也被人顶替了。以后,她就只能拖着一条残腿,在乡下破土房里度过残生了。

余建华大病一场,躺在床上流眼泪。耿兴国帮她打听过,她的养父余部长早已不在人世。战争年代她吃尽了人间的苦,后来又遭受那么多不白之冤,她怎么能再经受这样的打击?儿媳妇给她端汤她不喝。耿兴国说,要不行再给李司令员写封信?余建华却一下子哭出声说,千万不能啊,李司令员快八十岁的人了,操部队那么多心,我去信后,得知我脚上的枪伤,他老人家亲自过问,联系了部队的医院给我做手术,取出了腿上的子弹。我这点个人小事,哪能再去麻烦他老人家?儿媳妇说,妈,过去那么艰难你都过来了,这点事还能把你压垮?还是儿媳妇这句话起了作用,余建华终于起床吃饭了。

接下来,儿子儿媳小心翼翼地劝说了个把月,余建华终于鼓起勇气去找领导。那天,单位工作人员说领导去省里开会了。第三天再去领导家时,阶沿上多了一个等人的老太太,身边的篮子里面装着几十个鸡蛋。余建华一眼就认出,这不就是电视上拿着信的那个女人吗?余建华怒从中来,想扇她耳光的心都有。不过,余建华到底是个隐忍的人。她感到奇怪,眼前这女人并没有电视上那样的神采,而是跟自己一样穿着件晦暗陈旧的褂子,面容悲戚,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没过多大一会儿,一位穿着体面的中年妇女提着个黑皮包走进了院内。拿信的老太太隔老远见到她,吃力地站了起来,拎起鸡蛋,讨好地喊:“淑芬,淑芬,你回来了。”被叫作淑芬的女人扭身瞥了她一眼,冷冷地说,又来了?有啥事?老太太想跟着她进屋,那女人说,有啥事等他回来再说,我下午还要上班的。说完“砰”的一声把门关了。那老太太拎着鸡蛋转身又来到阶沿上,坐下来哭,哭得那样伤心。余建华心软,顿生同情,问,老姐妹,你哭啥啊?那女的是你什么人呀?那老太太哽咽着说,我活过月了,我就该跟着老头子去的……

原来,拎鸡蛋的女人也就是电视上这个女人,是领导乡下老家的邻居。她的丈夫年轻时被国民党抓壮丁,参加过长沙三次会战,他是他们那个师里尖刀排的排长,他那个排一仗打死了二十多个鬼子。解放后,他断了一条腿,因为没条件治疗,成了个瘸子,失去了劳动能力。他们家因为他的国民党身份一直抬不起头,儿子也因为他,上学、当兵都被排除在外。他趁夜深人静钻进一个开闸放水的涵管里淹死了。老头一生最遗憾的事,就是当时在国民党部队里,试着逃了几次都没逃出来,后来还跟共产党打过仗。当时跟日本人打仗时,得知母亲病重,因为战事紧急,他向长官请假,又没有得准回来,没见到母亲最后一面,为此他一直被父亲怨恨,受尽了家里人的白眼。他最大的希望就是有一天能够得到上面的认可,他是冒着不孝之名打死过那么多日本鬼子,是为国家作过贡献的人。

余建华问,那你们现在生活怎么样?老太太说,我儿子因为从小受人欺负,精神受到些刺激,经常发病,发起病来就打人。我年岁也大了,也没有劳动能力了。领导心好,回老家时看到我家的情况,才想办法给解决一点生活费。我今天是来感谢他的……

听到这儿,余建华什么也没说,就回家了。

从此以后,余建华把她过去的经历和待遇的事,像一把掐断了似的,再也不提了。

中间隔了几行,接下来又写了一页:

母亲说,这段时间门前树上的喜鹊像喝了酒似的说个不停,不知道会有什么好事?没想到,今天就传来了好消息,母亲的残废军人身份得到了落实,每个月能领几百元的生活费了。

这些年,母亲一直在家开个小卖部维持生活。她年龄大了,八十多了,早已种不成地,脑袋不够使了,经常算错账记错账,村里赊账的又多,她都记不得。我试探过让她再去找领导,她说,跟那个冒名顶替的老太太比起来,我只打死过几个鬼子,她老头的部队一仗就打死二十多个鬼子,他还成了冤死鬼,我没他贡献大,我还活到了今天。我儿孙满堂,也算是圆满了。跟她比,我幸福得多啊。

就是有一点,不知道这个残废军人的名额为啥又落到我母亲头上了呢?我猜想,也许是那个老太太不在了吧?总之,还是要感谢那位领导,一二十年了,他始终还惦记着我母亲。

笔记本记到这里戛然而止。再也没一个字。

我把这几页文字拍了照,发给了兰薇儿,然后轻轻合上红壳笔记本,走进屋,把它收进了书柜。

十四

一个星期以后,我感冒好了。当我再次来到旧铺后街时,这里已经全部拆除,成了一片废墟。“耿兴国酱品”在的那个位置,我和余老太之前坐的地方,完全看不出来了。一切变得那样陌生。

这世界变化太快,一如一场大水卷过,一切都没有了踪影。

竟然落雨了。雨洗刷着路边的树,那些树木依然苍翠欲滴。对面居民楼遮阳棚上的“滴答”声和晾晒的衣服飘飞着,一切依然充满了生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