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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花岭上鲜花开》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徐贵祥  2020年04月30日11:01

作者:徐贵祥 出版社: 长江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02-01 ISBN:9787570213818

序:向沉睡的英雄问声好

众所周知,大别山是一块神奇的土地。20世纪30年代初,这里拉起了一支如雷贯耳的队伍——中国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这支队伍从大别山打到大巴山,从祁连山转战太行山,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中,以这支队伍为主体组建的部队屡建功勋。大别山区有红安、麻城、金寨、六安等将军县,六安境内有一个独山镇,家家有烈士,村村有功臣,全镇16名开国将军,被称为将军镇。

本世纪初,我回乡探亲,一位前辈带着我遍走皖西山水,一路上给我讲大别山的故事。有次,他指着正在村头闲聊的多名老汉对我说,这些人里面可能就有老红军,当年参加革命,甚至成为连长、团长、师长,后因种种原因隐姓埋名的大有人在。前辈的话让我震惊。从那时起,我重新回过头审视我的故乡,开始了寻找。寻找往日的岁月,寻找当年的足迹,寻找散落在民间的中国革命故事。

在金寨的金刚台,我听说过一个故事:主力撤退后坚持战斗而被打散的一个排的女红军,在山洞里度日并坚持战斗,她们最后的身影消失在一场战斗中,从此无踪无影。可是,在我的感觉世界里,她们并没有消失。有时候,面对西天燃烧的晚霞,我会看见她们;行走在水库浩瀚的水面上,我还会看见她们。

2015年夏天,我到霍山参加会议,当地负责人介绍情况,一处细节让我久久不能平静:一位中共早期领导人,很早离开了大别山,他的家人则一直在家乡从事基层革命工作,他的母亲是列宁小学的校长,而当时在农民夜校教唱《八月桂花遍地开》的教员,就是他的妹妹。

回到北京,我找到一本《金寨红军史》,想从里面找到那个母亲和妹妹,我想知道她们最后的命运,但我未能如愿以偿。或许,大别山里有更多更有价值的故事,她们被忽略了。欣喜的是,就是从那本书里,我发现了一张《土地革命时期民主建政示意图》,令我浮想联翩。实际上那是一张苏维埃建设规划图,我从图上看到了规划中的流波市区、列宁中学、图书馆、电影院、拖拉机厂、集体农庄、飞机场……也就是通过这张图,我对“中国革命”概念产生了新的认识,我看到了一代人的理想信念,看到了早期革命者的初心,重要的是,我感受到革命同文化、同文艺、同文学的关系。设计绘制这张地图的那群人,不仅是革命者,也是文化人,那张地图不仅显示了政治理想和军事谋略,还长久飘动着浓浓诗意。

当年暑假,我又回到大别山区。细雨蒙蒙的上午,我们乘坐一艘快艇在响洪甸水面上游弋——这个水库,是皖西人民第二次奉献的成果。1949年之后,毛泽东同志发出“一定要把淮河修好”的伟大号召,在这样一个语境下,党和政府组织大兴水利,皖西淠史杭工程星罗棋布,大别山区建起了多座水库,当年红军规划中的“流波市”隐身响洪甸水库。我心中五味杂陈,选择了一个角度,将船头那面簌簌作响的五星红旗拍摄下来。

这次寻访归来,我的手机里一直保存那张照片,每每看见它,我就想起那首产自我的家乡、流传于中国革命征途、影响世界的民歌——“八月桂花遍地开,鲜红的旗帜飘呀飘起来,张灯又结彩呀,张灯又结彩呀,光辉灿烂闪出新世界……”这是为了庆祝苏维埃成立而作的歌,在这喜庆的旋律里,我一直在想,那座想象中的苏维埃城市真的被淹到水下了吗?当年那些扎着绑腿的红军到哪里去了呢?我甚至想象,他们的灵魂并没有离开,也许就在水下行走,住在他们设计中的房屋里,那里真的有图书馆、电影院,还有商铺和茶馆,他们在那里喝茶听戏,打量着水上新近崛起的城镇,看着一代又一代后人生生不息。

2016年暑假,我在脑海里写下一个标题《飘呀飘起来》。在构思的过程中,那些鲜活的人物在我的眼前一一浮现,皖西革命的英雄许继慎、舒传贤、周维炯、旷继勋……当然,最让我心动的,还是鄂豫皖革命的重要领导人之一沈泽民,那个小个子,大胡子,茅盾的弟弟。我之所以对他格外关注,不仅因为他有一颗敢作敢为、严于律己的赤子之心,还因为他是文学家。从沈泽民的肩膀看出去,我又看到了许多牺牲在革命征途上的文学家,比如李大钊、瞿秋白、方志敏……

我感到,我已经找到我的主人公了,我的英雄理想和革命信仰,都将通过这个人物闪亮登场,他的名字叫韦梦为——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我自己也很难说清楚,这个名字可能有太多的元素构成——一句话说到底,这个人物,是一张新面孔,作为文学家的革命者,同时作为革命者的文学家。

我设计了一座古色古香的文化名镇,以它的百年历史为结构主线,以韦梦为的传说、韦梦为继承者的故事穿插,营造出虚拟与现实交相辉映的创作空间,试图走进历史的纵深,去探寻革命与文学、革命与人性、革命与爱情的关系,也许这些理性的思考能为作品引导向一个更大的目标,谁知道呢。我敢说的是,在构思这个作品的时候,我尽量地还原一个作家的真诚,真诚地认识革命,真诚地对待文学,真诚地写小说。

最后要说明的是,尽管多少次热血沸腾,但是,这样一个想法甚多、灵感甚多,冲动甚多的小说,真的写起来,还是举步维艰,屡写屡改,山重水复,走走停停。进入那个神奇的世界,我的耳畔就会不断响起前辈的话语:皖西的一草一木都有故事,一个年迈的农民都有可能是当年的红军或者八路军的英雄。那是一片可以无限开发的文学土地。

就这样写了一年多,还仅仅写了个开头,好在已经成形了几个人物。开头部分韦梦为并没有出现,他只是作为一面旗帜在作品的上空飘扬。作品最初出现的人物叫毕启发,他就是那些被忽略、被淹没、并且被误解的人物之一。但是,英雄就是英雄,青史无名更见英雄本色。在小说的最后部分,当水落石出,毕启发的英雄形象冉冉升起的时候,这位老人,用仅有的清醒说出最后一句话:“还有三个。”

还有三个,还有三十个,还有三千、三万、三十万……我们不可能擦亮所有的英雄,但是,我们必须擦亮我们的心,用文字,用文学,表达对英雄的敬重。发现英雄,书写英雄,呼唤英雄,是我的职责所系,也是我的理想信念。作为被人评价为“正面强攻”的军事文学作家,我为自己又发现超出经验之外的战争和英雄,感到由衷高兴。

当我把这部中篇写好后,我似乎看见大别山的沟壑里,几大水库的水面下面,那些英灵从沉睡中走来,集结在鲜花岭上,那首当年的歌声在头顶上方飘荡——“鲜花岭上鲜花开,花开时节红军来,红军来了为百姓,平等世界人是人”。值此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90周年之际,我把这部中篇命名为《鲜花岭上鲜花开》,谨用此作品向我们伟大的军队献礼,也向那些沉睡在大山深处、历史沟壑的英雄送去一声真诚的问候。

鲜花岭上鲜花开

就像许多成功人士一样,毕伽索也遇到了那个绕不过去的问题,挣那么多钱干什么?随着财富和年龄的增长,这个问题越来越是个问题。

毕伽索的事业是从打工子弟小学开始的,然后中学,后来又办了几所职业大学,再回过头来办幼儿园,形成了一个规模较大的民营教育体系。从报表上看到不断刷新的数字,毕伽索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是啊,挣那么多钱干什么?缺钱的时候这不是个问题,钱多了这就是个问题。大约从去年秋天开始,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他想把钱花出去一部分,为故乡干街做点事情。

毕伽索把这个想法对妻子说了,唐多丽以她惯有的思维方式对毕伽索说了三点看法:第一,有钱就烧包,那是诗人。作为一个企业家,理性永远是成功的前提。第二,在家乡做生意,赚了是为富不仁,赔了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毕伽索对妻子的观点向来嗤之以鼻,但是他又不得不和她商量。和她商量只是一个程序,并不指望她支持。回答唐多丽的反对,他最经常的一句话就是,不要和成功者唱对台戏,成功者是不应该受到指责的。

但是唐多丽还有第三,这是在毕伽索彻底忽视她的意见之后被迫说出来的——第三,不要以为你有钱了,你就是人物了,其实在干街人的眼里,你永远是一个逃兵的儿子。

唐多丽讲这话是在她动身去美国的头天晚上,这番近乎人身攻击的话语在毕伽索的心头狠狠地插了一刀。要不是她即将背井离乡去给女儿陪读,毕伽索真想给她两耳光子。他忍住了。毕伽索说,老子就是要在干街烧一把钱,要让干街人仰起脑袋看看那个逃兵的儿子。

朦朦胧胧中毕伽索有一个想法,在干街的旧址上,为他爹塑一尊雕像,让干街人眼里的所谓逃兵、一个话都说不清楚的小裁缝成为干街的彼得大帝,光照千秋。当然,这只是一时心血来潮,以他目前的地位和心态,他还不至于做这么没文化的事情。

这个夜晚,毕伽索辗转反侧,唐多丽的话对他刺激很大。那个朦胧的想法又一次执拗地蹿了上来,即便不能在干街为他的父亲塑一尊雕像,但是做一点事总是可以的吧。这么多年来,他毕伽索可以不在乎很多事情,但是干街他不能不在乎。在毕伽索的感觉里,即使他混得再体面,如果得不到干街的认可,那种体面就要大打折扣。何况,干街还有个韦梦为呢。

诚然,干街的历史并不是从韦梦为开始的,但是,只要提起干街的历史,就不能不说起韦梦为。从毕伽索记事起,韦梦为这个名字就像星星一样悬挂在他的脑海里,韦家三少爷,中学校长,红军师长,文学翻译家,北上抗日支队司令,这些互不关联的头衔莫名其妙地集中在同一个人的身上,曾经给少年毕伽索带来了无穷的想象。小时候他听大人说,过去的韦家三少,穿西装、喝咖啡都要用外国货,韦家良田遍布三省五县,上海、北平、安庆都有韦家的商号钱庄,号称马行千里不吃别人家的草,人走万里不住别人家的店。民国十六年(1927),韦家遭遇了一场奇特的变故,刚从俄国留学回来的韦梦为被当地的农民绑架,韦家斥资千金赎票,自此之后家业逐年败落。后来才知道,策划绑架韦梦为的,正是韦梦为本人,他把他们家的钱财都捣腾出去买枪了,拉起了一支队伍开进了西边的山区,那支队伍后来成为声名显赫的红九师。红九师师长韦梦为,跟士兵一样穿草鞋吃住草棚,数次抵御了国民党军和军阀的围剿,并且还在根据地建立了苏维埃政权和英特纳尔大学城。直到全面抗战爆发前夕,韦梦为的部队北上途中被国民党军伏击,韦梦为本人在激战中牺牲。

在干街,韦梦为的故事流传很广,他作词作曲的一首歌,毕伽索很早就会唱——鲜花岭上鲜花开,花开时节红军来,红军来了为平等,平等世界人是人……会唱这首歌的时候,毕伽索还不大清楚歌词的含义,他的问题有两个,一个是“平等世界”是什么,为什么那么重要?第二个是,韦梦为那么大的家业,他为什么要去吃那份苦受那份罪?直到考进师范后,毕伽索读到一本俄国小说《苦难英雄》,他才好像明白了,原来韦梦为要当英雄,韦梦为和韦梦为们,要救天下。那本书的译者,正是韦梦为。这个发现让高中生毕伽索激动得泪花闪烁,那天他甚至把自己想象成了韦梦为,他也要救天下。

当然,很快他就发现,他当不了韦梦为,因为他的少年时代别说穿西装喝咖啡,这两样东西他连见都没有见过。再往上讲,他的爷爷是韦氏庄园的挑水工,而他的父亲毕启发,在参加新四军之前,也是韦家的挑水工,尽管那时候的韦氏庄园已经败落了十之八九,也仍然是干街的标志性家族。

几十年过去了,毕伽索凭借独特的眼光和智慧,终于成就了一番事业,财富总量甚至超过了当时的韦氏庄园,但是,他还是没有办法跟韦梦为相比,韦梦为的事业天大地大,而他的事业再大,也不过是一个民营企业家。他之所以把他的企业注册为梦为集团,感情是非常复杂的。

农历二月上旬,妻弟唐斌在电话里给他讲了一个笑话,前不久退休干部乔大桥回到干街,发了一通牢骚,说街道不能建在公路两边,电线不能架在房顶,还说希望部分恢复干街过去的光景,在十字街搞一个唐宋村,健全空巢老人和留守儿童的教育和服务设施。副县长韦子玉还为这件事情到干街,跟苗老师要走了唐宋时期的干街图。

乔大桥,毕伽索认识,老县委书记乔如风的儿子,当过军分区司令,过去一直是干街人羡慕的对象,如今也解甲归田了。毕伽索突然在电话里哈哈大笑,对唐斌说,啊,那个乔大桥,站着说话不腰疼啊,你要是见到他,给我带个好,问他愿不愿意到梦为集团工作,给我当工会主席。唐斌似乎吃了一惊,什么,姐夫你说什么,让乔大桥给你打工?毕伽索说,如果他愿意来,我给他开的报酬是他工资的十倍。唐斌说,姐夫你开玩笑,乔大桥,乔司令啊,给你民营企业打工,这不可能。毕伽索说,一切皆有可能,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也能让磨推鬼。

当然,这话只是说说,说说就过去了,唐斌没有当真,毕伽索自己也没有当真。

就在跟妻弟通话不久,毕伽索又接到干街小老弟韦子玉的电话,说他近日要到深海市拜访毕伽索。

韦子玉是受县政府委派,专程到深海招商引资的。县里决定在干街兴建文化街,需要钱。韦子玉首站拜访毕伽索,足见毕伽索在干街商人中的大佬地位。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那几天,说不完的乡情喝不完的酒,行则同车,卧则邻榻。有一回,两个人醉了之后,又带上一瓶茅台到房间喝醒酒酒,果然越喝越清醒。毕伽索说,我总觉得,咱们的干街就是一座城市,在历史上曾经很风光的。有时候梦里回到干街,看到的是圆柱拱顶建筑,高大巍峨,好像欧式风格。

韦子玉醉眼蒙眬,扯过自己的皮包,连扯带拽找出一张复制的图纸,在毕伽索面前摇晃,老大哥你看,这就是干街的过去,宋朝年间,设州治,文峰州。

毕伽索接过图纸,仔细端详,隐隐约约可见天穹一座尖塔刺破晨曦,一条大河由远及近,河面帆影点点,岸边楼宇鳞次栉比错落有致。近处是一个阔大的庭院,花木葳蕤,绿荫深处,掩映灰楼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