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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是最对得起付出的一件事》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梁晓声  2020年04月30日11:00

作者:梁晓声 出版社: 辽宁人民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01-01 ISBN:9787205097479

为什么我们对“平凡的人生”深怀恐惧?

“如果在三十岁以前,最迟在三十五岁以前,我还不能使自己脱离平凡,那么我就自杀。”

“可什么又是不平凡呢?”

“比如所有那些成功人士。”

“具体说来。”

“就是,起码要有自己的房、自己的车,起码要成为有一定

社会地位的人吧?还起码要有一笔数目可观的存款吧?”

“要有什么样的房,要有什么样的车?在你看来,多少存款

算数目可观呢?”

“这,我还没认真想过……”

以上,是我和一个大一男生的对话。那是一所较著名的大学,我被邀讲座。对话是在五六百人之间公开进行的。我觉得,他的话代表了不少学子的人生志向。我已经忘记了我当时是怎么回答的。然而此后我常思考如何定义一个人的平凡或不平凡,却是真的。

按《新华字典》的解释,平凡即普通。平凡的人即平民。《新华字典》特别在括号内加注——泛指区别于贵族和特权阶层的人。做一个平凡的人真的那么令人沮丧么?倘注定一生平凡,

真的毋宁三十五岁以前自杀么?我明白那大一男生的话只不过意味着一种“往高处走”的愿望,虽说得郑重,其实听的人倒是不必太认真的。

但我既思考了,于是觉出了我们这个社会,我们这个时代,近十年来,一直所呈现着的种种文化倾向的流弊,那就是——在中国还只不过是一个发展中国家的现阶段,在普遍之中国人还不能真正过上小康生活的情况下,中国的当代文化,未免过分“热忱”地兜售所谓“不平凡”的人生的招贴画了,这种宣

扬尤其广告兜售几乎随处可见。而最终,所谓不平凡的人的人生质量,在如此这般的文化那儿,差不多又总是被归结到如下几点——住着什么样的房子,开着什么样的车子,有着多少资产,于是社会给以怎样的敬意和地位。于是,倘是男人,便娶了怎样怎样的女人……

20 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也很盛行过同样性质的文化倾向,体现于男人,那时叫“五子登科”,即房子、车子、位子、票子、女子。一个男人如果都追求到了,似乎就摆脱平凡了。同样年代的西方的文化,也曾呈现过类似的文化倾向。区别乃是,在他们的文化那儿,“五子登科”是花边,是文化的副产品;而在我们这儿,在八九十年后的今天,却仿佛渐成文化的主流。这一种文化理念的反复宣扬,折射着一种耐人寻味的逻辑——谁终于摆脱平凡了,谁理所当然地是当代英雄;谁依然平凡着甚至注定一生平凡,谁是狗熊。并且,每有俨然是以代表文化的文化人和思想特别“与时俱进”似的知识分子,话里话外地帮衬着造势,暗示出更伤害平凡人的一种逻辑,那就是——一个时事造英雄的时代已然到来,多好的时代!许许多多的人不是已经争先恐后地不平凡起来了么?你居然还平凡着,你不是狗熊又是什么呢?

一点儿也不夸大其词地说,此种文化倾向,是一种文化的反动倾向。和尼采的所谓“超人哲学”的疯话一样,是漠视,甚至鄙视和辱谩平凡人之社会地位以及人生意义的文化倾向。是反众生的,是与文化的最基本社会作用相背离的,是对于社会和时代的人文成分结构具有破坏性的。

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成长起来的中国下一代,如果他们普遍认为最远三十五岁以前不能摆脱平凡便莫如死掉算了,那是毫不奇怪的。

人类社会的一个真相是,而且必然永远是牢固地将普遍的平凡的人们的社会地位确立在第一位置,不允许任何意识之形态动摇它的第一位置,更不允许它的第一位置被颠覆,这乃是古今中外文化的不贰立场,像普遍的平凡的人们的社会地位的第一位置一样神圣。当然,这里所指的,是那种极其清醒的、冷静的、客观的、实事求是的、能够在任何时代都“锁定”人类社会真相的文化,而不是那种随波逐流的、嫌贫爱富的、每被金钱的作用左右得晕头转向的文化。那种文化只不过是文化的泡沫,像制糖厂的糖浆池里泛起的糖浆沫。造假的人往往将其收集了浇在模子里,于是“生产”出以假乱真的“野蜂窝”。

文化的“野蜂窝”比街头巷尾地摊上卖的“野蜂窝”更是对人有害的东西。后者只不过使人腹泻,而前者紊乱社会的神经。平凡的人们,那普通的人们,即古罗马阶段划分中的平民。在平民之下,只有奴隶。平民的社会地位之上,是僧侣、骑士、贵族。

但是,即使在古罗马,那个封建的强大帝国的大脑,也从未敢漠视社会地位仅仅高于奴隶的平民。作为它的最精英的思想的传播者,如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们,他们虽然一致不屑地视奴隶为“会说话的工具”,却不敢轻佻地发出任何怀疑平民之社会地位的言论。恰恰相反,对于平民,他们的思想中有一个一脉相承的共同点——平民是城邦的主体,平民是国家的主体。没有平民的作用,便没有罗马为强大帝国的前提。

恺撒被谋杀了,布鲁诺斯要到广场上去向平民们解释自己参与了的行为——“我爱恺撒,但更爱罗马。”

为什么呢?因为那行为若不能得到平民的理解,就不能成为正确的行为。安东尼奥顺利接替了恺撒,因为他利用了平民的不满,觉得那是他的机会。屋大维招兵募将,从安东尼奥手中夺去了摄政权,因为他调查了解到,平民将支持他。

古罗马帝国一度称雄于世,靠的是平民中蕴藏着的改朝换代的伟力。它的衰亡,也首先是由于平民抛弃了它。僧侣加上骑士加上贵族,构不成罗马帝国,因为他们的总数只不过是平民的千万分之几。

中国古代,称平凡的人们亦即普通的人们为“元元”,佛教中形容为“芸芸众生”,在文人那儿叫“苍生”,在野史中叫“百姓”,在正史中叫“人民”,而相对于宪法叫“公民”。没有平凡的亦即普通的人们的承认,任何一国的任何宪法都没有任何意义。“公民”一词将因失去了平民成分而成为荒诞可笑之词。

中国古代的文化和古代的思想家们,关注着体恤“元元”们的记载举不胜举。比如《诗经·大雅·民劳》中云:“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意思是老百姓太辛苦了,应该努力使他们过上小康的生活。比如《尚书·五子之歌》中云:“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意思是如果不解决好“元元”们的生存现状,国将不国。而孟子干脆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而《三国志·吴书》中进一步强调:“财须民生,强赖民力,威恃民势,福由民殖,德俟民茂,义以民行。”

民者——百姓也,“芸芸”也,“苍生”也,“元元”也,平凡而普通者是也。怎么,到了今天,在改革开放的中国,在民们的某些下一代那儿,不畏死,而畏“平凡”了呢?由是,我联想到了曾与一位“另类”同行的交谈。我问他是怎么走上文学道路的,答曰:“为了出人头地。哪怕只比平凡的人们不平凡那么一点点,而文学之路是我唯一的途径。”见我怔愣,又说:“在中国,当普通百姓实在太难。”屈指算来,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十几年前,我认为,正像他说的那样,平凡的中国人平凡是平凡着,却十之七八平凡又迷惘着。这乃是民们的某些下一代不畏死而畏平凡的症结。于是,我联想到了曾与一位美国朋友的交谈。她问我:“近年到中国,一次更加比一次感觉到,你们中国人心里好像都暗怕着什么。那是什么?”我说:“也许大家心里都在怕着一种平凡的东西。”她追问:“究竟是什么?”我说:“就是平凡之人的人生本身。”她惊讶地说:“太不可理解了,我们大多数美国人可倒是都挺愿意做平凡人,过平凡的日子,走完平凡的一生的。你们中国人真的认为平凡不好到应该与可怕的东西归在一起么?”我不禁长叹了一口气。我告诉她,国情不同,所谓平凡之人的生活质量和社会地位,不能同日而语。我说你是出身于几代的中产阶级的人,所以你所指的平凡的人,当然是中产阶级人士。中产阶级在你们那儿是多数,平民反而是少数。美国这架国家机器,一向特别在乎你们中产阶级,亦即你所言的平凡的人们的感觉。我说你们的平凡的生活,是有房有车的生活。而一个人只要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过上那样的生活并不特别难。如若不能,倒是不怎么平凡的现象了。而在我们中国,那是不平凡的人生的象征。对平凡的如此不同的态度,是两国的平均生活水平所决定了的。正如一些中国的知识化了的青年做梦都想到美国去,自己和别人以为将会追求到不平凡的人生,而实际上,即使跻身于美国的中产阶级了,也只不过是追求到了一种美国的平凡之人的人生罢了……

读书与人生

谈到读书,我希望孩子们从小多读一些娱乐性的、快乐的、好玩的、富有想象力的书,不应该让孩子们看卡通时仅仅觉着好玩。儿童卡通书一定要有想象力。西方儿童读物最具有想象的魅力,但是这种想象的魅力并不是孩子们在阅读时自然而然地就会感觉到的,一定要有成年人在和他们共同讨论中来点拨一下。

未来中国人和西方人的一个区别恐怕就在想象力上,科技的成果就和想象力有关。我们孩子的想象力是低于西方某些发达国家的,而且不只是孩子们的想象力,我们文艺创作者的想象力也是低于西方人的。如果人家在想象力方面的智商是“十”,那么我们的想象力恐怕只有“三”或“四”,这是由于整个科技的成果决定了想象力。

我希望青年们读一点儿历史书籍,不一定从源头开始读起,但至少要把近现代史读一读,至少要“了解”一些。这个“了解”非常重要!我刚调到大学时曾经想在第一学期不给学生讲中文课,也不讲创作和欣赏,只讲从20 世纪50 年代到90 年代中国人的生活状况,怎样过日子,怎样生活。当年一个学徒工中专毕业之后分到工厂里,一个月十八元的工资仅相当于今天的两美元多一点儿,三年之后才涨到二十四元。结婚时,他们的房子怎么样,当年的幸福概念是什么。

我在那个年代非常盼望长大,我的幸福概念说来极为可笑。当时我们家住的房子本来已经非常破旧,是哈尔滨市大杂院里边窗子已经沉下去的那种旧式苏联房,屋顶也是沉下去的。但是一对年轻人就在那个院子里结婚了,他们接着我家的山墙边上盖起了只有十几平方米的小房子,北方叫作“偏厦子”,就是一面坡的房顶,自己脱坯做点砖,抹一点儿黄泥。那个年代还找不到水泥,水泥是紧缺物资,想看都看不到。用黄泥抹一抹窗台,找一点儿石灰来刷白了四壁就可以了。然后男人要用攒了很长时间的木板自己动手打一张小双人床和一张桌子。没有电视,也买不起收音机。那时的男人们都是能工巧匠,自己居然能组装出一台收音机,而且自己做收音机壳子。我们家里没有收音机,我就跑到他们家里,坐在门槛上听那个自己组装、自己做壳子的收音机里播放的歌曲和相声。丈夫一边听着一边吸着卷烟,妻子靠在丈夫的怀里织着毛活,那个年代要搞到一点儿毛线也是不容易的。

那就给我造成一种幸福的感觉,我想自己什么时候长到和这个男人一样的年龄,然后娶一个媳妇,有这样一个小屋子,等等。今天对年轻人讲这些,不是说我们的幸福就应该是那样的,而是希望他们知道这个国家是从什么样的起点上发展起来的,至少要了解自己的父兄辈是怎样过来的。应该让他们知道能够走进大学的校门,父母付出了很多。现在年轻人所谓的人生意义,就是怎么使自己活得更快乐,很少有孩子想过,爸妈的人生意义是什么。如果许多父母都仅仅考虑自己人生的意义、人生的得失,那么可能就没有今天许多坐在大学里的孩子,或者这些孩子根本就不可能坐在大学里。我们的孩子如果连这一点也不懂的话,那是令人遗憾的,所以要读一点儿历史。

中年人要读一点儿诗呀,散文呀,因为我们要理解这样的事情,就是孩子们今天活得也不容易,竞争如此激烈。我们总让他们读一些课本以外的书,但如果一个孩子在上学的过程中读了太多课外书,他可能就在求学这条路上失策了,能进入大学校门绝对证明你没读什么课本以外的书。孩子们的全部头脑现在仅仅启动了一点儿,就是记忆的头脑、应试的头脑,对此,要理解他们,不能求全责备,他们现在是以极为功利的方式来读书,因为只能那样。但对于中年人,从前“四十而不惑”,我已到“知天命”之年,应该读一点儿性情读物。我不喜欢看所谓王朝影视,因为有太多的权谋,我从来不看权谋类的书。

我建议,首先女人们不看这类书,男人们也可以不看。我们的人生真得时时刻刻与权谋有那么紧密的关系吗?到六十岁的时候,哪怕你就是权谋场上的人,也可以不看了吧!可以看一些性情读物,想读什么就读什么,而且要看那种淡泊名利的。你能留给自己的人生还有多少时光呢?建议老年人要看一些青少年的读物,了解青少年在看什么书,用他们的书来跟他们交谈。老同志不妨读一点儿儿童读物,也要看一点儿卡通,同时要回忆自己孩提时读过哪些书。格林兄弟、安徒生的童话中是不是还有值得讲给今天孩子们听听的。我感觉下一代在成长过程中是特别孤独的,他们很寂寞。

父母在很大程度上不可能成为儿童成长过程中的玩伴,他们工作非常紧张。孩子到了幼儿园,老师和阿姨们如何管理呢?第一听话,第二老实。然后呢,最多讲讲有礼貌、讲卫生、唱点儿儿歌,如此而已。所以孩子们在幼儿园这个学龄前阶段是拘谨的,孩子在一起玩也是不放松的。在孩子们成长过程中,如果家庭环境是上有哥哥下有弟妹,并能够和街坊四邻的孩子一起任性地玩耍,那是最符合孩子天性的。

现在的孩子非常孤单,非常寂寞。孩子身上有总体的幽闭和内向的倾向。爷爷、奶奶读书之后和他们做隔代的交流、做隔代的朋友,而孩子读书时不和他们交流,书就会白读。有些书的内容、书的智慧一定是在交流过程中才产生出来的。